第九十八章 九夜長燈:十四
第九十八章九夜長燈:十四
◎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凡人之死,魂魄會漂浮在屍體周圍七日時間,七日過後,他們的記憶會隨着魂魄墜入鬼域而逐漸消失,待到輪迴泉前,便只剩去投胎轉世的本能了。
奚茴的魂魄與尋常人不同,寧卿在她的魂魄上動了些手腳,她用自己的神力勉強護住了奚茴的氣息,保存了她的魂魄,只是難免會讓她的魂魄隨輪迴泉一併流入這片汪洋的海域一角,飄飄蕩蕩,或沉沉浮浮,不知蹤跡。
又因她的魂魄被寧卿的神力包裹住,所以寧卿找到奚茴相對來說不那麼困難。
即便如此,從她離開小世界裏的紅楓林到現,也過去了十數年。
而距離奚茴死去,曦地重回安寧,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雲之墨在這二十年裏,一直在鬼域中尋找奚茴的蹤跡,他知道奚茴死去,卻不敢相信她的死亡,偏執又固執地說服自己,欺騙自己。
如今,奚茴還活着的證明就擺在他的面前,被他握在手心——那枚脆弱又漂亮的紫珠貝。
鬼域沒有陽光,自然也沒有白晝,所以寧卿說的是夜,而她所說的九夜,不並非真正的九夜。
“人的生命像是一盞燈,燈點亮了人便是活着的,油盡燈枯人就會死,奚茴的魂魄雖然還在,可她的燈滅了。”寧卿道:“只要是死去的人都只能存在鬼域,自然而然地順着輪迴泉轉世投胎,一旦我將禁錮在她魂魄上的封印打開,她的魂魄也會被輪迴泉中的光芒吸引,一旦她淌過了輪迴泉,這世上也就不再有奚茴了。”
因為她不確定時間,便不能給雲之墨過多的希望,事成與否,全看他自己。
那雙看人從來冷漠淡然的眼,此刻又像載滿了希望的光。
寧卿道:“當時我需要將她的魂魄暫且困在一樣物件里,必須得是擁有她氣息的物件,她便將這枚貝殼交給了我,她說這枚貝殼會給人帶來好運,勢必能保全她的魂魄。”
雲之墨在鬼域中生存了六萬多年,他對這裏的每一寸都很熟悉,想要尋找一個僻靜又安寧的地方很容易,只要將那些侵擾人的鬼魂統統燒毀就行了。
雲之墨原本是這麼想的,可當他真的實踐起來,卻發現很難。
紫珠貝的傳說寧卿不知道,漁姑的故事她也沒聽說過的,不過好在奚茴的意識足夠堅定,或許與她從小到大所受的苦難有關,那麼多挫折她都走過來了,灰飛煙滅也就不再成為難事。
“現下,她的魂魄就在這枚貝殼裏,捏碎貝殼,她的魂魄就能出來,從奚茴的魂魄流入輪迴泉到輪迴泉徹底洗去她今生所有記憶,只有九夜的時間。”寧卿道:“你要在這九夜時間內,將奚茴的燈點燃,讓她重新活過來。”
“神明不會定生死,也不能定生死,我沒有辦法決定奚茴魂魄的去留,我能做的,便只有將這些告訴你。”寧卿道:“我與奚茴沒有過深的接觸,也不是她生命中之重,我的守護和呼喚無法挽留住她的魂魄,恐怕這世間也唯有你才能做到這一點。”
當初他有多厭煩寧卿,如今便有多感激對方。
寧卿看出的雲之墨的求助,可她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尋常人的魂魄的確只要九個日夜便可以,奚茴到底不是尋常人,雲之墨想要將她重新帶回光芒下還需付出數倍的努力,其中一夜的時長或許能抵一年、十年、百年也說不定,只是這一點寧卿沒有與雲之墨說透。
“只要奚茴的魂火與命火點燃的燈能足亮九夜,她便可以重新站在你面前。”寧卿說完這句,便對上了雲之墨明亮的眼。
寧卿說的九夜,實則不止九夜。
“我知道。”雲之墨的聲音沙啞,可他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去聽寧卿說的話。
寧卿到底是神明,與他這種從旁人靈魂深處分裂出來的異類不同,雲之墨這輩子也想不到用封印奚茴魂魄的方法來保全她的意識,保全她的記憶,從而保全她還是她,不會變成旁人。
他的法術,必須得溫柔又細緻地包裹着屬於奚茴三魂七魄的九盞燈,如今也只點燃了一盞,於黑暗的漫漫長夜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寧卿走後,雲之墨於平靜的水面上站立了許久,若不是他手中還握着那枚紫珠貝,方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他在這汪輪迴泉中沉沉浮浮而產生的幻象。
那些漂游的魂像是一陣風,而他努力為奚茴幻化的結界只作一張紙,一旦他將命火燃起,燒着了那陣風,便會連帶着他薄如蟬翼的結界也一併摧毀。
鬼域中也不是處處都是輪迴泉的泉水,但處處都有漂游不定的鬼魂,鬼魂與鬼魂之間很容易受到干擾,雲之墨要做的便是尋一個足夠僻靜的地方,重新點燃奚茴的命火與魂火,再借用輪迴泉的力量,為她重塑身軀。
九夜,分別對應了奚茴的三魂與七魄,一夜一盞燈,只要燈盞在最後時刻依舊全都點燃沒有熄滅,那就不會再滅了。
雲之墨抬頭望向寧卿,眼神中透出了些許不解,他不知要如何點燈,也不知要如何護住奚茴的魂魄不讓她被輪迴泉吸引。他自誕生起所學的法術皆與殺戮破壞有關,便是命火,也起不到保護人的作用……顯然,尋常的結界也無法阻攔魂魄轉世。
那枚捏開一道裂縫的紫珠貝被雲之墨藏在了心口,他如今位於汪洋海面上的一片小小孤島上,只有這處較為風平浪靜,而所有來到鬼域的魂魄都已沉入水底,等待來生。
雲之墨沒見過奚茴的魂魄是什麼模樣,她的三魂七魄尚未補齊,便是化作了鬼也不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唯有淺淺的光如螢火,撲向那盞明明滅滅的燈。雲之墨的髮絲簡單地用髮帶繫着,他盤腿坐在潮濕的島嶼上,一隻手拖着燈盞,另一隻手懸空舉着,寬大的衣袍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阻擋水面上偶爾吹過的陰風。
衣袂翩然,雲之墨不計時間,他的眼裏只有這盞燈,只有燃燒燈芯的火焰,再看向從他心口偶爾飛出的一粒螢火,輕柔地融入了火焰之中,只聽噼啪一聲,火焰顫動,隨即比方才更旺盛了些。
雲之墨輕聲笑了笑,望向燈火的眼也變得柔和了許多,每一絲風吹草動都牽動着他的心弦,也唯有燈火的微光能撫平他眉間皺痕,撫平他心中的不安。
閃爍的燈盞以輪迴泉為油,靈魂為芯,像是在輕柔的結界中、在雲之墨的掌心裏孕育,緩慢生長。
夜很深,也很長,無際的輪迴泉上偶爾傳來幾聲浪濤,水花敲打石面蕩漾出絲絲銀光,高大的身軀坐在孤島之上,無樹、無花草,唯有墨色與銀色相撞。
靜默中的一聲輕笑,隨後又是嘆息,溫柔繾綣的喚了一聲:“小鈴鐺。”
小鈴鐺。
我很想你。
“小鈴鐺。”
氣息似是在奚茴的耳畔傳來,帶着灼熱的溫度,像是有火焰燎着了她的耳廓,那聲輕柔的呼喚宛若曖昧的糾纏,鑽入了她的腦海中便揮之不去。
誰在叫她?
奚茴逐漸清醒了過來。
哦,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
奚茴好像沉睡了很久,再睜眼見到的便是無邊無際的黑,伸手不見五指,像是又一次墜入了凌風渡,又或者她根本就沒離開過凌風渡。
她在很久以前就幻想過後來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這世上根本沒有那樣將她從黑暗中拉出去的人,她自出生便被惡意籠罩,那種獨一無二的蠻橫溫柔,又怎麼會恰好降臨到她的身邊。
可這一聲聲由遠至近的小鈴鐺於她耳畔揮之不去,一遍遍提醒她,的確是有這麼個人的,不是她的妄想,於是她就順着這道聲音走。腳下虛空,身體虛浮,奚茴像是化作了一片輕柔的羽毛,順着這聲呼喚飄飄搖搖。
黑暗終有盡頭,奚茴也在一片墨色中看見了一縷微弱的光,像是一盞油燈,青銅製造,桃花燈托,上面雕刻的鏤空花紋卻是一片片伸展的銀杏葉,被微弱昏暗的火光照亮的地方,也是些微金色。
火光中心為幽幽的紫,再一圈藍,最後才是火焰的黃,而那盞燈的燈托是青銅色,越往上製造得越薄,每一片銀杏葉都透着光。
真好看。
奚茴不知道黑暗中為何會有一盞燈,但聊勝於無,總比她一縷魂在幽暗裏飄飄蕩蕩來得好。
她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燈火,是溫暖的,一點兒也不燙,沒有燒灼的疼痛。奚茴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死了便是鬼魂,鬼魂應當是不怕燙的。
回想起死亡,奚茴還心有餘悸。
那真是她經歷過多次死亡中最痛苦的一回,到最後看見雲之墨的猩紅痛苦的眼,心中也有萬般不舍與難過,甚至有些後悔以這樣殘忍的方式與他作別。不過好在……他們要不了多久就會見面了。
奚茴想起來她與寧卿說過的話,她原沒想過自己還有能活下來的機會,但神明不會騙人,說她化作輪迴泉即是救蒼生,也是自救,這話果真不假。
奚茴知道,自己能活下來的幾率不是很大,總歸是有一線希望的。
如今她倒是不太害怕了,若她沒有活的可能,魂魄隨泉靈流入輪迴泉,便是投胎轉世,早將前世今生忘個乾淨,也不會這時想起雲之墨的眉眼還會心酸難受。既然她沒有忘記前塵往事,也還留有意識在這片虛無的黑暗中飄搖,便說明她的魂魄尚算完整,就等着一個蘇醒的契機。
想通這一點,奚茴便圍着那盞燈坐下,安安靜靜地數着日子。
她給寧卿叮囑過,一定不要讓雲之墨太早找到她,否則如何氣一氣對方,也好讓他難受難受?
但也最好不要太久,免得把人氣狠了,奚茴心疼也想念他。
總之有盞燈陪伴,卻有些像是讓她回到了過去凌風渡里的小世界,不那麼難熬也不那麼孤獨了。
許是因為她的魂魄還在輪迴泉中沉浮,所以奚茴的精神力不算很好,過一段時間就容易犯困,一覺睡醒,發現她面前的一盞燈變成了兩盞。
她還以為有誰也闖入了她的意識里,闖入了這片黑暗中,可抬頭去看,周圍空蕩蕩的依舊什麼也沒有,連一絲風都無,不像是有人經過的樣子。
這兩盞燈長得一模一樣,除卻火焰燃燒的顏色不同,其他地方完全復刻,就像是有一面鏡子立在了燈盞旁。
奚茴又好奇地去碰了一下第二盞燈,燈火沒有第一盞那麼溫暖,燒在掌心裏倒是有些發癢。
這些燈不知是什麼,也不知如何出現,總之只要奚茴睡着,再睜眼就會多上一盞,後來她就乾脆睡在燈盞中央,身邊圍着七、八盞燈火。忽閃的燈火無法照出奚茴的魂魄,卻照向了遠方的黑暗,像是在那片巨大的黑幕上淬了點點熒光,如同繁星,不算多耀眼,但讓人不太孤獨。
第九盞燈,遲遲沒有出現。
奚茴已經不知自己睡醒了幾回也沒瞧見多出一盞來,她心想這個地方大約至多只能有八盞燈火,許是因為八算作吉利的數字。
可她在這地方也待得有些憋悶了。
時間過去了多久?雖無準確的概念,但起茴覺得不算太難熬,想來是沒過去太長時間的。以她睡一覺算一天的話,大約也才過去了兩個多月?比起雲之墨消失的時間算不得什麼,可奚茴心裏賭的那一口氣卻在這短短的兩個多月里磨得一乾二淨了。
她好想雲之墨啊……
想撲到他溫暖的懷抱中,想感受他衣袂上的溫度,想讓他緊緊地抱着自己,想密不透風地貼近與依偎,想在他的身上流盡汗水。
想着想着,奚茴便發出了一聲不輕不重的長嘆。
這裏太無趣了,那點兒報復心也顯得很無聊幼稚。其實看到雲之墨難過她一點兒也不開心,若有機會還是要早些重聚的。
奚茴心想,寧卿姐姐看上去雖冷冷淡淡的,可也算是一個好神仙,但願她是個怕麻煩的好神仙,不要計算着雲之墨與奚茴分別的時間數倍還給他,只要比他消失的多那麼一兩天就好。多那麼一兩天,奚茴就要回去了。
回去見光,回去看日出,回去抱抱他。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中像是喊出了聲,奚茴彷彿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啰里啰嗦地嘀嘀咕咕,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入眠,她也將那八盞燈上的銀杏葉有幾條紋路都數了不知多少遍。她無趣地撥弄了火光,無趣地起身又蹲下,然後將那些燈盞排成排,像是給自己找點兒樂子般從燈火的這邊,跳到燈火的那邊。
幾次來回,奚茴難得看見了自己的腳。
她微微一怔,還以為看錯了,再低頭仔細去瞧,的確有一雙隱隱約約的腳逐漸現形,像是火光的倒影,卻不是。
因為奚茴抬足,那雙腳便跟着動。
她有些興奮,像是無聊終於熬到了頭,高興地感受着擁有腳的暢快,魂魄終於不再是飄的了,而是腳踏實地地,似乎能感受到置放燈盞的黑暗中,有些濕漉漉的冰冷的觸覺。
忽而一道銀光拍打上她的腳面,奚茴猛然一驚,往後退了半步不知絆倒了什麼,直直地跌進了一股溫熱的暖源中。
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奚茴輕聲發了一句:“哎喲……”
再去看,八座燈盞依舊排在了面前,不同的是她瞧見了黑暗的礁石,瞧見了汪洋的海,瞧見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游過了一道又一道暗影,帶着輪迴的嬉笑與哀嘆。
奚茴怔了怔,手下不知按上了什麼,滾燙的,算不得多軟,更像是結實的大腿,於是她捏了捏,果然捏到了軟彈的肌肉。
身後傳來一聲輕哼,驚醒了奚茴。
而她方才沒有分寸的一捏,也叫雲之墨的三魂七魄迅速歸位。
他以為他出現了幻覺。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出現幻覺了,守護燈盞的這段時間裏,雲之墨總覺得他能看見奚茴,就像他漂浮在輪迴泉的水面上去感受她的氣息一樣,幻象編織的夢境能讓他在似乎沒有盡頭與希望的時間長河裏,好受那麼一點點。
可這還是第一次,奚茴的臉化作了實體,她的身影輕盈地坐在了他的懷中,因力道不小,甚至連帶着他左手上握着的第九盞燈都跟着一晃。纖瘦的背骨壓上了他的胸腔,放在心口的紫珠貝因有了裂痕無比脆弱,被人輕輕一撞便徹底碎了。
雲之墨沒敢動,他覺得這幻象太真實了點,真實到……他甚至能聞到奚茴的發香,能感受到她毛茸茸的頭頂蹭過他的下巴,激起了他的心跳卻封鎖了他的意識與靈魂。
直到柔軟的小手摸了一把他的腿,雲之墨微怔,不可思議地看向左手上那盞明艷的燈,腿上傳來了算不上多輕的揉捏,痛覺讓他瞬間清醒,再低頭去看。
朝思暮想的人白玉似的皮膚在黑暗中幾乎發光,她扭過半邊身子朝他露出了一張驚愣的臉。
奚茴眨了眨眼,猛地推開了雲之墨的臉再往前撲過去,離他遠了些。
她習慣性地去摸匕首,摸到□□的臂膀才想起來去看自己此刻的身軀,黑髮披散至腰間,她竟渾身赤·裸,什麼也沒穿!
臉上一熱,眸色瞬間冷了下來。
奚茴立刻端起一盞燈朝雲之墨砸了過去,瞪圓了一雙狐狸眼,怒斥道:“看什麼?再看將你眼珠子挖出來!轉過去!”
雲之墨聽見她的聲音,立時記起了呼吸,心跳咚咚響個不停,又連忙接住了那盞燈,生怕火光熄滅,再抬眸去看奚茴。
少女雙手也不知該捂哪兒,一臂橫在胸`前,雙腿併攏,一手擋在下面。
嬌羞的目光帶着嗔怒,她問:“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