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九夜長燈:十二
第九十六章九夜長燈:十二
◎一定會更好的。◎
行雲州的雨停了。
在奚茴消失后不過片刻,撥雲見日。
每個人的身上都是濕漉的,沉悶的風帶着潮濕的氣味,而那一縷縷破開烏雲的光,落在了山林草木間每一道鬼影上。
崇山疊嶂的行雲州內,無數鬼影隨風沉浮,又被那如線的陽光照曬,籠罩着金色的光芒,似是灰飛煙滅,卻更像是隨着溫柔的風,去到了另一個屬於他們的世界。
岑碧青的師父亦在其中,一百多歲才死去的老人魂魄從未離開過行雲州的境內,他保全不了意識,卻也無法投胎,無數這樣的魂魄藏匿於行雲州的山川河流中,藏匿於數年的黑暗。
有人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朋友,紛紛去喚他們的名字,可他們聽不見凡人的呼喚,那雙混沌的眼中倒映着逐漸洗去墨色的雲,看向絲絲縷縷的光,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脫。有的甚至伸出手去探那光芒,去感受自死後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可隨着光芒一併離去的,不單單隻有這些鬼影。
天坑旁有人傳來一道驚呼,只見對方藏着鬼使的物件里,沉睡的鬼使忽而被喚醒,就像那些隨着光芒消失的魂魄一般往天空而去。
鬼使與行雲州人結契,本是不畏懼陽光的,卻在這一瞬他們無法控制地往陽光靠近,去接近溫暖,似被什麼召喚。
她連忙捂着臉,尖叫着往站在一旁的謝家人身後躲,她生怕被奚山發現了自己,甚至想要鑽到謝母的裙底。
陽光越來越盛,謝靈峙跪坐在地上,昂着頭看向那一束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帶着夏日才有的灼熱,刺得他眼疼。
他回想起謝家族長逼着他非要他在三個鬼魂中選定一個結契為鬼使的畫面,想起那些曾經尊敬他,見到他會叫他一聲“大師兄”,如今卻因為他沒有鬼使而見面不識,匆匆離去的同門們,還想起了被行雲州放棄,也放棄了行雲州的齊曉。
“啊啊啊——”忽而一道尖叫聲在人群前方響起,那些失去鬼使的人來不及慌亂便被聲音吸引去了視線。
不過一個一閃而過的鬼影,徹底嚇破了岑碧青的膽,她因問心有愧,畏懼有人將她的錯過翻開,畏懼她自己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長老,而是人人都可奚落嘲笑的污跡。
奚茴,曾是奚山最不舍,也最期待的存在了。
從來將自己收拾的一絲不苟清冷高貴的漓心宮長老,第一次不顧形象地在眾人面前失去尊嚴。
人群里,忽而有人問了一句:“那可是奚山前輩?”
她那雙空洞的眼沉沉地盯着天坑裏的一角,無數鬼魂朝天坑跳入,那裏如今是離鬼域最近的地方,可那裏也曾困住了無數無法轉世的魂魄。
事實上……奚茴一點也不像岑碧青,她更像奚山,尤其是那雙狐狸眼,笑起來時與奚山一般成了彎彎的月牙。
行雲州……完了嗎?
“小小!”秦婼想要抓住她的鬼使,可她不論如何也碰不到。
在知道岑碧青有孕后,他也說過若是女兒就最好了,若他們生下了女兒,一定與岑碧青長得一樣。
“為何這些陽光能曬去他們?不是說鬼使與行雲州人結契后便不會被陽光灰飛煙滅了嗎?我們……我們若都沒了鬼使,今後該怎麼辦?”
怎麼辦?她沒有鬼使了!她再也沒有鬼使了!
不會有鬼使願意與她結契,沒有鬼使的行雲州人等同於廢物!她會被人看不起,會被那些氏族子弟踩在腳下,會被人奚落、欺負!
秦婼越想越害怕,她追着自己的鬼使而去,如同瘋魔般想要隨便拉住些什麼。可她尚在人群中,除去攔路的人,她什麼也碰不到,直到小小消失化作的風吹到了她的臉上,她才感覺到了雨水帶來的寒冷,她無法走出思維上困縛自己的屏障。
這是他第一次生出如此惡劣的想法,高興行雲州的人都如他一般失去了自己的鬼使。
明佑垂眸看向腰間的佩劍,曾經選中他教導他的青梧宮宣長老也從佩劍中出來,仙風道骨的老者抬起手掌,輕輕拍了一下明佑的肩,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化作一聲嘆息。
岑碧青害怕他看向她的眼,害怕他的質問,害怕他將當年她在鬼域縫隙里為了自保,飲下輪迴泉,親眼看着他痛苦死去的真相說出,她更怕……更怕他什麼也不責怪,卻要問她一句“我們的女兒呢?”
十八年過去,岑碧青步入中年,即便她容貌未改多少,卻也與奚山拉開了差距。
奚山到底無法質問岑碧青任何話,他甚至沒有看見岑碧青。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他就是曾經飄蕩在通往鬼域縫隙里的一抹殘魂,徒留虛影,又被陽光照曬,墜入鬼域深淵。
便是這一句,岑碧青腦海中最後一根緊繃的弦也斷了。
微風吹動引魂鈴,行雲州弟子的腰間傳來不同的聲音,他們親眼看見了自己的鬼使隨鬼魂一併消失,化作一陣風,一縷煙,化作細碎的金沙,飄散於天地間。
在謝靈峙的眼裏,如今的行雲州才算是活過來了。
“完了,行雲州完了!”
小小不能控制自己的魂魄去留,她有些捨不得秦婼,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她與秦婼一般都是人人可欺負的對象,所以她拚命學習制毒之術,就是為了自保。選中秦婼,是小小主動的,她想保護與她一樣脆弱的女孩兒,可終究走向歧途,改變不了她的膽怯與懦弱。
她從未真的愛過奚茴,她沉浸在自己長老虛偽的假象里,她有過一次自私的自保,就總想着將過去的錯誤掩蓋,連帶着在錯誤中生下的奚茴她也惡意揣測,給自己找了一個完美的借口。
什麼是高貴?什麼是卑微?
秦婼道:“小小,別走,你回來!”
不止一個鬼使隨風化去。
嘈雜的聲音在謝靈峙的耳畔響起,他聽着那些交錯在一起的質問與惶恐,心中突然湧上了些許暢快。
秦婼眼看着小小在面前消失,就彷彿連帶着她的生命也一併奪走了。
一個個熟悉的魂魄在眾人眼前消失。
雀翎長裙鋪在了地面,染上泥濘的塵土,岑碧青的髮髻都歪了一些,她的鬼使也與那些鬼魂一併消失,可這不是她真正害怕的原因。
謝母大喝一聲,也不知岑碧青發了什麼瘋。
謝家人紛紛後退,震驚地看向突然跪倒在地的岑碧青。
她不能出聲,也未給秦婼留下任何一句話。
可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被她推向了深淵。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目光痴迷又恐懼,曾經她有多愛奚山,多仰仗奚山,如今便有多懼怕奚山。
岑碧青看見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那個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人,死在了他最年輕有為的時候。
小小的魂魄逐漸漂浮,就連她自己也很驚訝,這種感覺沒有未知的恐慌,卻更像是蜷縮的嬰孩裹在了母親的胎水中,溫暖又舒適。
什麼是天才,什麼是廢物?
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
謝靈峙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沙啞的笑,他閉上眼,在凌亂無措的人群中顯得尤為安靜寧和。他感受着陽光的溫度,心裏知道,這是奚茴帶給行雲州的“災禍”。
這世上,恐怕沒有什麼比讓自詡高高在上的行雲州人,陷入如此恐慌中更好的報復了。
奚茴是輪迴泉的泉靈,她的血液里有輪迴泉的力量,她的神靈脫離了肉身,化作了可以渡盡全天下所有鬼魂的輪迴泉,她能將曦地與鬼域徹底分離,讓逐漸朝曦地併攏的鬼域回到屬於它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帶走了這世間所有漂浮不定,結契或沒結契的鬼魂。
這大約才是……奚茴喜歡的世界。
是她第一次離開行雲州,步入年城看到的曦地真正的模樣。
世人不會因為她五歲時無法招引鬼使而看輕她,也不會因為她出生帶着重重鬼影而欺辱她,他們不會叫她怪胎。因為這世間所有人,原本都應當無法看見鬼魂的,原本……所有孩子都該在父母的期待與愛意中出生、長大。
少年有伴,中年有愛,晚年有慈,這才是一個人該過的一生。
因鬼使分階級,因姓氏生攀比,因長老之位明爭暗鬥,因身居高位而冷情無心,這些都是行雲州的“病”,如今病好了,又怎麼能叫完了?
只是如今的一切,都是奚茴換來的,一個從未真正過過幾天快樂日子的少女,以自己的性命為行雲州的人換來了公平,為曦地蒼生換來了安寧,卻無一人記掛着她。
除卻那個……剛得了肉身,便迫不及待跟隨一併跳入鬼域的男人,這世上,無一人在此刻感激她。
真不值啊……
謝靈峙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他壓下心中的不適與酸澀,真的覺得不值。
可這世上的犧牲,不由外人來定值不值得,且看失去之人她自己如何想的。
謝靈峙慢慢站了起來,他已經曬夠了太陽,收拾好的法器還在他腰間的收納袋中掛着,他還得趕在太陽落山前走出萬年密林的迷霧,還得在三日內,去到年城。
天坑旁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的人們,紛紛朝五彩的天光湊近,他們滿腹疑問,想要為自己失去鬼使尋求一個公道,唯有謝靈峙一人僵硬着背,堅定地走出了這一片生他養他的土地。
他於人群中逆行,再沒有一次回過頭來。
——
曦地九州的天空徹底放晴,哪怕上一刻還暴雨連天,陰沉的鬼氣纏繞得人心慌,可黑暗總會過去,雨水消停,陽光從雲層中透出,連着晴了三天。
這個冬季的陽光似乎與往年很不一樣,以往冬季也有晴天,卻沒有如這般熾熱的烈陽,彷彿一下從隆冬去到了盛暑,曬得人臉發紅,心發燙。
被鬼魂佔領的城池陰氣消散,有大膽的百姓回去瞧了一眼,接連暴雨沖刷的城池恢復了寧靜。空蕩的街道上沒有半點水跡,反倒是許多被雨水浸透了的深巷中,牆角石縫裏開出了小小的野花在風中輕顫,不知叫什麼名字。
逃亡數日的婦人抱着懷中染上陰氣病重的孩子,縮在與她一併走了數日的丈夫身側,她的身後還有同村的親人、朋友、鄰居。
男人靠着一株乾枯的樹,疲憊得睜不開眼,婦人也忍不住困意,漸漸靠上了男人的肩頭。
突然傳來一聲“金葉葉”驚醒了夫妻。
二人低頭去看,已經高燒兩日沒開口沒吃東西的孩子不知何時醒來,伸手指着他們二人的頭頂,小臉紅撲撲的,有了些血色。
稚嫩的聲音道:“金葉葉。”
一片銀杏葉飄落在兩人面前,再抬頭去看,分明不久前還是乾枯的樹,卻不知何時生出了葉片。這是一株幾十年的銀杏,黃色的銀杏葉隨着風落在眾人的臉上、肩上,落上了地面,像是鋪了一層碎金。
金色的葉子落光后,潮濕的樹榦上長出了小小的,嫩嫩的芽。
這場持續灰暗的寒冬,莫名迎來了早到的春,也唯有此刻眾人才驚覺……原來除夕已經過去好幾日了。
今年諸事不順,許多百姓甚至都沒能過上一個完好的新年,不過眼看着烏雲褪盡,陽光熱烈,好像一切黑暗都已遠離,未來的日子,總會更好的。
一定會更好的。
-
行雲州的人到底沒等來神明的回答。
奚茴走的那一天,陽光出來后沒多久天坑上五彩光柱也隨之消散了,靈光撲向了人們,十座巍峨的神像化作了一道光,又逐漸被陽光吞去。
神明在行雲州消失了,巨大的天坑也化作了草坪,甚至於行雲州外的那道與世隔絕的結界也隨風飛散,萬年密林中的迷霧遇見光芒成了露珠,滋養着茂林中的巨樹。
一場持續了多年的禍亂,由一陣清風撫平,有的地方落雪,雪融后,不畏風寒的鮮花朵朵盛放。
行雲州的人陷入了沒有鬼使的恐慌中,凌亂地整理着州內事宜,如若這世間沒有漂游不去的鬼魂,也沒有可使行雲州人看見鬼魂的鬼使,那他們的意義何在?五宮又該何去何從?
這都是剩下的行雲州人要慎重思考的問題。
提起五宮,難免有人想起了漓心宮的前任長老岑碧青。
奚茴死去的那一日岑碧青看見了奚山的鬼魂,從那之後她似乎就瘋了。她變得沉默寡言又擔驚受怕,最終跟隨謝家人一起回到了謝家。
她害怕別人叫她岑長老,岑碧青這個名字,就像是無時無刻地提醒着她,她的心裏始終有一面陰暗,那是自私促使丈夫死亡,女兒犧牲的結局。
謝家人為了能勸說族老收容她,將她的名字改回了謝青。
至於謝靈峙,也是在神明離去的那一日,他們便沒有謝靈峙的蹤跡,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謝靈峙與謝父謝母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漓心宮殿前的決裂,後來他帶走了許多法器,獨獨丟下了傳信符,偌大曦地,九州廣闊,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沉寂下來的行雲州除卻漓心宮空了宮殿,青梧宮的明佑長老也散了宮內弟子,長灃長老與張典拉着古雨去找他時,明佑正在殿內收拾細軟,簡簡單單一個青布包裹,似乎就是他所有身家。
“你要去哪兒?”有人問。
明佑道:“我突然想起我自出生起也沒離開過行雲州,我想去外面看看。”
張典問:“你走了,青梧宮怎麼辦?”
明佑笑了笑:“既無鬼魂,也無弟子,青梧宮空了便空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當年神明為行雲州設下結界,賜予每一個在行雲州出生的孩子可以學習使鬼之術的能力,建立了五宮,就是為了讓他們堅守有能者更要負重前行的職責。
若這世間已無憂擾,五宮的存在也不再被賦予意義。
明佑走了,異常洒脫。他只帶了點兒銀錢,兩件換洗的衣裳,那把曾經被宣長老寄身的長劍,然後牽了一頭毛驢,坐在驢上輕鬆快意。
明佑走後,五宮空了兩座殿,性情冷淡古怪的古雨也遣散了門內弟子,說要閉關煉丹,再不見客。
唯有張典與習長灃面面相覷,他們似乎不明白如今的行雲州還有何意義,也不明白未來何去何從。
五宮散了,曾經巍峨懸山的宮殿空下,氏族的孩子們亦沒有去處,那些從小便要學習使鬼之術的孩子漸漸撿起了自己的興趣。
塵封的劍,高懸的鏡。
春來萬物生,混亂的行雲州人終於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與自然,與本源,慢慢磨合。
行雲州的街道上,終於有了點兒人煙氣。
兩個八、九歲的小孩兒一人舉着筆,一人拿着風車,肩上掛着小書囊,一前一後奔跑着回家。將到家門前,屋中養的狗嗅到了小主人的氣味,傳來幾聲犬吠。
“爹,娘!先生今日誇我功課寫得好,贈了我一支筆!”
“先生也誇我了,也誇我了!今日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看見劉三嬸家的大鵝叨了芸芸的手絹,我把手絹搶回來,把大鵝趕跑了!”
幼童稚氣,吵吵嚷嚷地衝進了院子裏。正是日落時分,雲霞灑在了每一片屋瓦上,金燦燦的光從高山之巔照下,那座山旁有什麼正在晚霞中閃爍。
若去細看,便能看見藏在雲山霧靄中的仙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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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紅楓林,碧藍的天池中映出人間景象。
世人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明明距離那場浩劫才短短三個春秋,如今曦地的煙火,卻像是已經過去了數百年。
司玄抽出腕骨上的上古咒印,他已經能控制住咒印,不讓咒印重新封鎖他的神魂。
再去看久久站在天池旁的寧卿,司玄問她:“你在想什麼?”
寧卿道:“我想……我是時候走了。”
司玄微怔:“走?你要去哪兒?”
寧卿回眸朝司玄一笑,她道:“去履行,我與她的約定。”
再不走,寧卿怕雲之墨瘋在鬼域,也怕那個教她騙人的小姑娘生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