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九夜長燈:六
第九十章九夜長燈:六
◎她是輪迴泉嗎?◎
司玄伸手欲接住奚茴,不過下一瞬她便穿過了他的臂膀,化作一縷風,輕飄飄地散在海面上。再一抬頭,他眼前的海、銀葉小舟,乃至星空,悉數消失,墜落一片黑暗。
寧卿道:“她快醒了。”
只有讓奚茴在她於心海編織的夢境裏窺見現實,她的三魂七魄才會回到現實,沒有什麼能比讓司玄站在她面前,更能打破她的幻象了。
司玄於黑暗中閉上雙眼,再睜開,行雲州已入深夜,星河萬里熠熠生輝,懸雲山的紅楓林旁還有一方涼亭,架在了上山路的懸崖轉角處,可觀行雲州的風景。
清風拂過純白的衣袂,他朝身旁的女子看去,溫柔的眉眼中倒映着對方猶豫又難過的表情,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握緊。司玄想去抹平寧卿眉心的皺痕,到底是基於多年來相處的恪守分寸,他抬起的手最後只放在了她的肩上,以示安慰。
“不要擔心。”司玄道。
寧卿嘆了口氣:“我如何不擔心?你去了漠州,也看見了這世間已經亂成了什麼模樣,鬼與活人生活在同一方城池中,陰氣環繞。陷入永夜的天終有一日會將所有生靈吞沒,即便有你我如今護着他們,我們又能護住多久?”
人與神仙不同,人活着吃五穀雜糧,需要光與風,他們脆弱易折,稍不留神便會隕喪。寧卿與司玄化出的結界只能護他們一時,護不了一世,即便護住了一世,他們也無法繁衍子孫後代,曦地終將會在這一輩失去所有生機。
“世事造化,因果有道,輪迴泉不會無緣無故匯聚泉靈投入奚茴的身體裏,既推着我們走到了這一步,前路便不會是絕境。”司玄說完,寧卿朝他看去一眼。
司玄垂眸,他搖了搖頭,便是神明也不可窺見天命,但他算過的,在見識到生靈塗炭的漠州后,他推算過不止一次。
神明在討論些什麼,於結界外的人什麼也聽不見,只偶爾能聽見潺潺水流聲中忽而傳來一道鐘響,震懾人心。謝靈在其餘四宮長老的身側,雖跪坐着,腰背卻挺得很直。強行將他拉來的岑碧青卻深深地將身體匍匐了下去,從頭到尾沒抬一次頭。
即便知道或許未來的曦地也只有兩三年的時間,但這個時間裏他們仍然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幾乎一整天他都在曾經的問天峰處待着,五彩的光柱中靈氣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結界,從結界外可以看見光芒中偶爾閃過的身影。高矮胖瘦與人影相似,可他們不是人,他們是蒼穹上的神明,受神女召喚降到人間。
看着熟悉的床幔,屋中熟悉的擺設,還有陽光透過小窗照在桌面上婆娑的樹影,海棠花不是這個季節開的,卻有幾片粉色的花瓣順着窗欞與門縫飄了進來。
一時間她有些羨慕奚茴,能擁有那般毫不掩藏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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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這一覺睡醒后才發現自己竟躺在漓心宮後山的小苑中,她一時恍惚,就像是她從來沒離開過行雲州,而之前半年間發生過的事都是夢。
曦地每日都有地區受鬼域淪陷影響,行雲州也每日都會派一些門內弟子前往曦地救援,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能活多少算多少,總好過他們在神明的庇護下泰然自若,不看旁人苟延殘喘。
早間齊曉向他道別,說他終於想好了接下來要去哪兒。
今夜無月星卻很多,吹過方亭的風越來越涼,寧卿以神明之軀感受凡人的溫度,不禁覺出一絲寒冷。
作別齊曉,謝靈峙便被岑碧青叫走了。
曦地的災禍中仍有一絲機緣,便看那機緣出自何處了。
她問:“你看到了什麼?”
司玄放在寧卿肩上的手收回,她也感受到了對方掌心的溫度撤離后,周身縈繞的寒冷,回想起她所見到的另一人,不禁於心中笑了一下。
奚茴坐在床頭愣神許久,好些回憶才如塵封的書籍被吹開,一頁頁於眼前閃回,她捂着心口猛地喘了口氣,記起了自己是怎樣吐血暈厥,又是怎樣回到行雲州的。
謝靈峙被他話中的“奇迹”二字觸動,他將自己能交給齊曉的法器都交了出去,只盼望即將離開的師弟會遇上屬於他的奇迹,既能救人,亦可自保。
謝靈峙就站在月洞門前一時沒有靠近,回想起回到行雲州后這些天發生的事,他便覺得無措也無奈,皆歸咎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司玄對她道:“他們還在等着我們。”
司玄溫柔但克制,曾從他魂魄中衍生出來的另一人的獨佔欲與保護欲卻從來如火一般,是張揚着的。
齊曉道:“也虧得師兄的一席話讓我想明白了這些,即便沒有鬼使我也是行雲州的人,即便沒有鬼使,我也可以護衛蒼生。我要離開行雲州,去往大千世界,或許下一刻遇見的便是危險,但誰知道呢?這世道總有奇迹發生。”
謝靈峙再見到奚茴時,她便坐在小苑的海棠花樹下,一席雪青色的長裙,袖擺與裙踞皆托在地面展開,上面落了一層海棠花的花瓣,可見奚茴已經在這兒坐了許久了。
他口中的他們,是那些從蒼穹上被寧卿召喚下的神明,既都為了蒼生下凡,總不能真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小女孩兒的身上。寧卿說要給奚茴自己選擇,他們必須得考慮奚茴選擇后的另一條路,該怎麼繼續走下去。
他神遊太虛,直至眼看着天色不早,謝靈峙才從渾噩中蘇醒。
他分外清楚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若可以選擇,他也想如齊曉那般擁有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
謝靈峙帶奚茴回來行雲州,是因為他以為青梧宮的明佑長老可以治好奚茴,結果越發偏離了他的初衷。謝靈峙想,他也可以帶奚茴離開,他們可以去元洲,也可以去蜀州,總之只要不是行雲州,哪裏都好。
神明顯然無法議論出一個準確的結果,他們這些受命前來的白跪了一整天,謝靈峙回到漓心宮后便直奔奚茴的小苑而來,這一路他都在計劃怎麼走。
待見到奚茴,不知她何時蘇醒,又安靜地抬頭賞那一樹海棠,或靜靜地看太陽沉於雲海,日光漸暗。
看上去,奚茴像是在發獃,可有些什麼到底是不一樣了。
謝靈峙緩慢地朝奚茴靠近,她聽見了他的動靜,回眸朝他看過來的那一眼謝靈峙便知道,她清醒了。
不知因何,但總歸是好事。
痴傻中的奚茴不會自己換一身清爽乾淨的衣裳,也不會離開那間屋子出來賞景,更不會在聽見身後的細微動靜便敏銳回眸,看向他時沒有笑容,無悲無喜。
“阿茴。”謝靈峙走到奚茴面前,慢慢蹲下問她:“你可覺得哪裏不適?”
奚茴搖了搖頭,嘴唇抿了抿,道:“謝阿哥,麻煩你了。”
她終於又叫謝靈峙“謝阿哥”,這一聲比之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真心,就像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段時間。
謝靈峙即覺得慶幸,又有些心酸:“只要是阿茴的事,在我這裏永遠都不算麻煩。”
奚茴擱在膝蓋上的手捏緊裙子上紫藤花的綉紋,她的眼底倒映着晚霞最後一絲光芒,那濃烈的紅像是將她的眼眶也染了色,淚水聚於眼瞼,她深吸一口氣,到底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謝靈峙道:“阿茴想出行雲州去看看嗎?是想去元洲,還是想去哪兒?謝阿哥都可以帶你去。”
奚茴咬着下唇,片刻后輕聲道:“其實我都記得。”
記得她混沌的這些時間裏發生的事,也記得明佑長老對謝靈峙說她活不過兩三年了。
雲之墨曾經對謝靈峙說,奚茴的命與輪迴泉綁定在一起,輪迴泉乾涸她便會消亡,如今看來,鬼域也不過兩三年的時光便會徹底與曦地融合。這些奚茴本都不在意的,只是她心裏難過,雲之墨就像個走投無路的傻子,毅然決然地以為他能換奚茴安定的一生,殊不知,世界還是一樣糟糕。
奚茴抬眸看向謝靈峙,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我看見他了……他現在變得十分陌生,分明是同樣一張臉,同樣的聲音,可他身上的氣息,看我的眼神,統統不一樣了。”
謝靈峙想安慰她,又不知要從何處開口。
卻是奚茴打破了僵局:“我還不想離開行雲州,謝阿哥,你帶我去見他吧。”
奚茴想,她必須得見司玄一次。
謝靈峙對奚茴無不應從,他只說了一聲好,便起身要帶奚茴離開漓心宮。
這一路上倒是沒人阻攔他們,只要謝靈峙沒有離開行雲州,謝家人便總覺得他們有的是時間勸說他。
從漓心宮前往問天峰的路很長,沿着奚茴所住的小苑往後山的方向走,還得越過幾座山頂才能到達。
這一條路奚茴覺得陌生又熟悉,她跟在謝靈峙的身後一直沒抬頭。
十年能改變許多,可于山川河流而言卻沒那麼容易更迭,奚茴也曾走着這條路去到問天峰。那是她第一次去問天峰,爬上山頂,走到了渡厄崖邊,也正是那一跳,她遇見了雲之墨。
奚茴捂着心口用力地喘了喘,只要想到這個名字她便胸悶,待那陣疼痛緩過去了,奚茴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當初的問天峰已經化作了神明暫時的落腳地,寧卿曾佈下的巨大天坑五色光柱在天暗下來時越發顯眼,明亮的光周圍像是有螢火飛舞,越靠近,便越能感受那裏充沛的靈氣。
謝靈峙帶着奚茴到了天坑前,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行雲州入夜便能見星,今晚的月像是一道天空彎彎的裂縫,纖細且鋒利。
天坑周圍的靈氣形成了風,吹動了奚茴的發與衣袂,也吹動了她綁着髮絲的赤紅髮帶,飄搖的一抹紅色成了此間天地間唯一的亮點。她距離神明那麼近,甚至能看見結界中閃動的人影,他們於光芒里顯得尤為高大,每一道身影都像是一座小山,高高在上,睥睨蒼生。
謝靈峙不知結界中的神明正在抉擇奚茴的生死,他只知道,司玄就在那裏頭。
“這要如何進去啊?”奚茴輕輕扯了一下謝靈峙的袖擺。
謝靈峙搖頭,還不待他回答,扯動袖子的那股力量便消失了。
謝靈峙猛地回頭,方才還站在他身後的少女不見蹤影,放眼望去,被光柱照亮的天坑四周一覽無餘。奚茴不在,而他眼前的結界裏卻多了一個模糊又小巧的影子,仰望諸神。
原來從結界裏朝外看,能清晰地看見所有。
奚茴望向天坑邊緣尋找她的謝靈峙,她離他太遠了,這麼看謝靈峙也只有她一根手指頭那麼長。從外看的結界像是一團模糊的光,從裏面看這裏更像是一個琉璃罩形成的小世界,非但沒有刺眼的光,反而越靠近中心便越黑暗。
奚茴除卻能看見外界的一切,便只能看見自己了。
她也不知怎麼就被拉入了結界中,但她本就是來找人的,只要目的達成便好。
奚茴垂在袖子裏的手握緊,鼓起勇氣對着這一片虛無開口:“我來找司玄。”
——“你要找司玄?”
一道蒼老卻和藹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奚茴連忙轉身,她沒看見人,周圍仍是一片黑暗。
“是,我要找司玄。”
虛無中的黑暗越來越重,像是一滴濃墨從她的腳下暈染,徹底包裹住了四周,這一刻,奚茴連外界也看不清了。
怎麼會不害怕呢?她的心像是在打鼓,跳動的聲音迴響耳畔。奚茴並不認為這世上的神仙都是好的,她曾在晏城親身經歷過一個神明的墮落,更見過神明惡魂肆虐下的人間慘狀,聽謝靈峙說……這裏若加上司玄與寧卿,一共十二位神。
——“奚茴,即便你不找來,我們亦是要去找你的。”
有一道陌生的聲音在她的右側響起。
奚茴忍住畏懼,問:“你們找我有何事?”
——“你可知你命懸一線?”
“知道。”奚茴抿嘴,她的命,曾是她最不看重,卻是雲之墨最看重的東西。
神明的聲音如洪鐘,遠遠飄來。
——“你可知這蒼生亦命懸一線?”
奚茴點頭。
她看見過曦地多處遇難,天下的確大亂了。
——“如今有一條路擺在你面前,即可以救你,也可以救蒼生,你可願前往?”
奚茴微怔,這個問題她似乎也在何處聽過?
仔細回想,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寧卿的地方,美麗又清冷的神女雙足懸空,輕飄飄地浮於天池旁,無數紅楓在她身側落下。而當時她也問過奚茴,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當時奚茴只以為這是與所愛分別的神女無奈的感嘆,如今這個問題再被其他神明擺在了奚茴面前,不禁讓她多出許多凌亂的想法,聯合她總能死而復生,奚茴的心中生了些畏懼與退縮。
她問:“為何是我?”
——“不知你可聽過六萬多年前,靈璧神君犧牲自我換取曦地數萬年安寧生活的故事?”
奚茴點頭。
——“這世間萬物皆有其命,我們雖為蒼穹上神,卻也有自己的命數,福運或劫難,皆在該到來時來臨。一棵樹,一朵花,哪怕是一粒浮於風中的灰沫,都與其命數相依,只要有靈便有魂,有魂便有命,而三界的命,皆繫於輪迴泉中。”
——“輪迴泉的泉水可生魂魄,塑肉身,寫三生(前世,今生,來世),但輪迴泉亦是世間萬物之一,它也有它自己的命數,它的劫,始於數萬年前的某一日,應於六萬三千七百二十三年前。”
當時輪迴泉渡魂遠不如往昔,鬼域裏彌留的魂魄越來越多,以至於陰氣上浮,連帶着鬼域也一併往曦地靠近。正因這一變動,叫蒼穹上的神明發現異狀,再想阻止已是來不及。
輪迴泉的泉水有乾涸之跡,若不能渡盡鬼域裏的鬼魂,終有一日鬼魂的數目多與活人,鬼域便會再度靠近曦地,蒼生受難,兩界皆摧。
他們沒有其他辦法,便只能動用上古咒印做一次選擇,選出最適合為蒼生犧牲的神明。上古神有二,分別是司玄與寧卿,上古咒印選擇了司玄,他便由咒印寫滿渾身血液,跳入兩界交匯,化作一堵徹底阻攔鬼域的結界壁。
——“輪迴泉的劫因靈璧神君的出現而暫停,卻並未消失,只要結界壁一旦破除,鬼域便會連帶着結界壁的阻攔而反噬,短時間內迅速吞沒曦地,你我皆已看見其帶來的後果,無數生命死去。”
奚茴昂着頭,盯着發出聲音的那一處,她聽到了許多道聲音,雖不知他們的準確位置,卻能察覺出都是從頭頂方向傳來的。
她問:“那這與我有何干係?”
——“奚茴,命數有劫便能破劫,輪迴泉超脫三界,為萬命之末亦為萬命之始。非但我們在拯救蒼生,輪迴泉也在想盡辦法自救,所以它才會選擇一個機會,從鬼域脫離來到曦地。唯有生於曦地,長於曦地,擁有一顆凡人的心,擁有三魂七魄、感受七情六慾,愛過也恨過,活過且死過,才算是渡了它這一劫,涅槃重生。”
奚茴的心跳在這一瞬驟停,她在這些聲音開口前便隱約猜到,如今聽對方將話說得這麼明白透徹,仍忍不住於心中覺得荒唐。
這麼說……她是輪迴泉嗎?
還是說,她被輪迴泉選擇?
她童年的悲慘,那些從未得到的認同,那些頑強掙扎的不甘,擁有過又失去的愛,皆成諸神口中,一個輪迴泉必經的,屬於凡人的一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