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奔他而來
第八十六章奔他而來
城牆以外,積雪被兵馬踩踏化水,泥濘和鮮血給皚皚大地染上了一片污濁。
趙王和一眾幕僚穩坐中軍,遠遠看着兩軍交鋒處,心中頗有幾分古怪。
“為什麼,”他不解道,“周太后能猜到本王做的局,這倒是不難理解,滿朝文武畢竟不是吃乾飯的,然而就算他們識破了本王的計謀,欲把這閹賊送到本王刀下,讓本王失去進軍京城的託詞,可是他——”
趙王抬手指向城下,五千黑甲衛在趙王六萬大軍的攻勢下苦苦支撐,趙軍已經殺紅了眼,如同千萬隻飢餓的凶獸,撲向岌岌可危的禁軍。
“他姓祁的,又為什麼甘當魚肉,行至刀俎之下?”
“這……”眾幕僚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那個提議以“誅祁遇、清君側”為由入京的青衫男子,率先回應了趙王的疑問。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眉心擠出兩道深深的溝壑,臉色越發凝重,“王爺,今日不能繼續攻城了。”
“可若他們就是要讓我等生疑,不敢妄動,又該當如何?”
“確是如此,在下以為,宮裏那位是在效仿空城之計,欲使我軍疑有埋伏,遂引而不發,等到狄人之亂平息,便可得援軍。”
“本就不該妄動,這裏可是皇城,沒人敢拿皇城賭一折空城計!”
她曾是京城中最耀眼的名門貴女,雖是文官家的姑娘,卻和幼弟王傳武一樣,從小熱衷舞刀弄槍。父親寵愛她,許她滿京城裏的鬧騰,於是人人都能繪聲繪色地提起王家那個精於箭術的女娃,萬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
沒想到還能有真正用上的這一天。
王席筠眯起眼睛,眼神銳利如鷹。
還差一點點。
然而恐怕為時已晚
坐下的馬匹被人砍斷了腿,人隨馬翻跌落在地,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泥濘,護衛在側的譚湘被箭矢射中腰腹,行動短暫地偏移片刻,便有三個人衝破防線,來到了他的身前。
祁遇迅速認清形勢,丟下右手中的短刀,雙手持盾護住要害處,一邊等待救援,一邊利落地翻身退後,翻滾壓迫大腿上被流箭射中的創口,他先前就折斷了箭桿,可剩下的箭頭還是更深地陷進了皮肉之內。
好在二十三年之後,她又獲得了自由。
眾幕僚議論紛紛,趙王神色亦幾度變化。
苦練一年,王惜筠很快恢復了手感,箭無虛發穿楊貫虱,可長久坐在高台的人,早就沒了強健的體魄,她的臂力甚至拉不動區區半石之弓。
“也罷,以穩為先,“他長嘆一聲,收回目光,高聲道,“軍旗手!下令撤軍!”
這世上就有這樣的人,生來就是要被人記住的,她有天賦、又肯努力,明明還是個小姑娘,卻成了連武將們都為之瞠目的天才。
是的,只剩一點點了。
祁遇對她說:“您若還是喜歡射術,那便試試弩吧。”
母親笑她,日後是不是要做樊梨花,那會兒她還真以為能有那樣的“日後”,可轉眼間,紅牆深宮囚金釵,皇帝要王家女為後,她便只能棄了弓馬,倉皇為人婦。
出宮這五年來,她以蒙面示人,除了幫周書禾掌管新月樓的經營事務之外,其他的時間都用在了重拾武藝上。
祁遇咬緊牙關,抬手執盾,擋住三個趙兵由上至下劈來的斬刀,手臂被震得發麻,肩上深可見骨的刀傷亦湧出鮮血,染得黑甲透亮。
城牆之上,有女子手持重弩,利刃直指趙王脆弱的脖頸。
她笑着應聲說好,心中卻放下了年久不散的少時豪情,把它當成了殺兔獵鳥的消閑玩樂。
好吧,打不過。
只剩一點了。她雙手穩穩地放在弩機之上,靜靜地想着。只要祁遇走到他們事先定好的陣點之上,趙軍狂亂,中軍被迫露出空門——
武學功夫短時間內確實學不出個所以然,但論起逃跑的技巧,他還是能鑽研出一套不錯的章程來的。
祁遇側身避開橫劈而來的又一刀,儘力忽略身體各處創口發出的警告,十分樂觀地想。
眼前面目猙獰的趙兵突然頓住,長刀從他心口當胸穿過,王傳武抽出刀,從應聲倒地的屍體身後急走至祁遇面前,轉身拔刀相護。
若是從高處往下看,浩蕩的趙軍如同見了血的螞蟥,層層疊疊地圍困在黑甲衛的圈外,意圖絞殺這幾乎是觸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人淹沒在殺紅眼的敵軍嘶喊聲中時,感受到的壓迫遠比想像中更加沉重。
好在陣點已至。
穿雲一箭劃破天際,或許是因為血脈相親,滿身血跡的王傳武下意識抬頭望城牆上望去,只見高牆之上,一蒙面女子似是沖他微微頷首,隨即轉身離去。
也或許是他的錯覺。
王傳武愣神片刻,趙軍舉刀幾乎要砍到他面前時才反應過來,連忙側頭避過,險些被削去了一隻耳朵。
“能不能專心啊!”譚湘叫嚷道。
箭尖直取敵首,遠處趙王剛下定決心撤軍回營,甚至還沒來得及調馬轉身,便被王席筠一弩擊中。
視野調轉倒下時,趙王還在做着龍袍加身的美夢,身側護衛幕僚們紛紛驚呼出聲,那青衫幕僚被四濺的血花染紅了袍子,瞪大眼睛,迅速反應過來。
“諸位莫要喧嘩!事已至此,我等不若破釜沉舟,攻入京中再從長計議。”
他們是趙王近臣,若趙軍潰敗便必死無疑,只有瞞着軍士們,一鼓作氣攻入皇城,日後再找個王子繼承皇位,才是唯一的存活之道。
青衫幕僚下馬接住趙王屍身,腦子裏迅速篩選着合適的王子,卻聽那喧嘩聲竟從中軍傳至更遠的地方。
“怎麼回事!”他怒呵道。
知曉此事的人當然不會回答他,因為傳聲的是一批藏在趙軍之中的細作。
早在兩三年前,劉貴就領祁遇之命,在大寧各軍中安插好了幾批探子,本只做傳訊使用,今日又派上了新的用場。
“趙王已死,投降不殺!”
“叛賊已除,大赦天下!”
“打什麼打啊,都沒人給發軍餉了。”
“回家種地去吧弟兄們,王爺人都沒了,咱打這兒攻打禁軍,要是被降罪可就完了,還好陛下剛登基,聽說轉年便要大赦天下呢。”
“俺們也都是被強征過來的啊,憑啥子給他趙王拚命啊,誰還不是個大寧老百姓來着?”
“軍爺!俺投降。”
“俺也是俺也是,俺們都是被強行征來的,莫辦法啊。”
“還有俺!”
主公身死,士氣低迷,輿論之威就像是在清水裏滴下一點濁墨,眾軍士喧嘩、驚懼、然後丟盔棄甲。
青衫幕僚茫然失措,眼見兵敗如山倒,大抵如此。
*
這是承平年間的最後一個冬季。
在此之後的新年,大寧第十一位皇帝楚承延將更換年號為昭光,開闢大寧史上歷時最久的昭光盛世。五十年間,昭光帝大力扶持工商業,開闢通往西亞及歐洲大陸的航道,奠基了華夏隨後幾百年的世界霸主地位。
歷史如漫漫長河,每一個身在截點中的人,都很難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大局的轉折處。
即使兩世為人,又貴為萬萬人之上,周書禾同樣不曉得這一日對大寧,乃至整個華夏歷史進程的意義。
她只知道連日的陰雲終於消散,將露未露的太陽終於不再吝嗇光芒,趙王身死趙軍投降,而她終於可以下令打開城門,翻身上馬,然後奔他而來。
這是一切的終結。
祁遇脫力癱倒在濕濘的地面上,冰涼的雪水和溫熱的新血相互交織,太陽直愣愣地掛在蒼穹之上,那遠方而來的姑娘,頭上戴着一根熠熠生輝的金玉簪子,擾得他得眯起眼睛,才能不被陽光刺傷。
他想,雖然能惹得她為他哭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周書禾這個人嘛,還是得笑起來才是最好看的。
不對,她每個樣子都是最好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