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在殷姿第三次差點走到岔路上時,祝水雯用半是抱怨的語氣道:“媽,你不要老是看我,也看着點路啊。”
昨晚在母親的“拷問”中,她堅決貫徹了殊死抵抗的策略,無論母親問什麼,通通都是“沒有”。
「有交往特別密切的男生嗎?」
「沒有。」
「有沒有對哪個男同學比較有好感的?」
「沒有。」
「有沒有跟男孩子單獨出去吃過飯?」
「……沒、沒有!」
——跟賀雪岐一起,那才不叫吃飯。
然而,在進入包廂以前,她下意識回過頭,往身後望去。
服務員掛着笑,只一味地說著不走心的“對不起”。
他們也只想着趕緊息事寧人。
沒準,她的心裏還暗暗下了打算,等會兒要從姐姐那邊入手,好好地旁敲側擊一番。
想到自己被攔下,祝水雯卻能堂而皇之地進去,一股怨氣在五臟六腑衝撞,他不由大罵起來:“該死的東西,有錢了不起啊?臭王八,今天就讓你好看!”
母親的注視消失了,但奇怪的是,她仍能感覺到背上盤踞着某種視線,像釘子一樣死死地咬着她不放。
服務員都被逗樂了,一邊憋着唇邊的笑,一邊盡職盡責地引導道:“這邊請。”
在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等自己時,她放棄了繼續往下探尋,匆匆往包廂內走去。
手指頭先砍她一根。
沒有任何異樣。
而他呢?
滿耳凜冽着呼嘯的寒風灌入耳中,陡然生出些凄涼。
袁瑕仙的哭訴宛如就在耳邊,原本他只是心疼她,如今遭受這樣的“折辱”,那點和現實隔了些距離、摻雜了愛慕情緒的憤憤不平,變成了實打實的怨恨。
誰他媽年夜飯是一個人吃的啊?
想到同樣形容憔悴的袁瑕仙,他咬咬牙,把這份凄涼一起算在了祝水雯的頭上。
那是“執行任務”!
祝水雯像是守在城牆上的士兵,頑固地擺出和敵人殊死一戰的姿態。
正如她此刻也不信母親裝傻充愣的“都是閨女太好看了,我給看入迷了”——她知道,母親一定是反覆思索,那個所謂的“欺騙閨女感情”的男同學到底是誰。
女兒一生(撒)氣(嬌),殷姿只能投降,連連道:“不看了,不看了。”
那張看着清純的臉,要不給一起划爛了吧?
腦中正想着剝皮抽筋的流程,下一秒,他的腳一崴,當即踩進了塌陷的地磚里。
雪白的利刃上劃過一道寒芒,冰冷的金屬質感閃爍個不停,冷冽異常。
是誰?
到最後,殷姿愣是什麼也沒能問出來,只得用“好吧好吧,那再說”草草收了尾。
宿啟鳴踹了一腳門邊的石獅子,還不忘轉過頭,對着客氣的服務員咆哮:“麻痹沒有預約就不能來了?你們這開的什麼狗店!”
早好幾天之前,這種若有若無的惡意就一直在身邊縈繞,侵蝕着她的神經。
客流量太大,宿啟鳴停滯在此,周圍當即淤堵了起來,其中不乏有拿出手機試圖拍照錄像的看客。
砰——!
“嗚呃……啊……”
別讓他抓到這賤人落單的時候,不然看他怎麼整死她!
他將袖子裏的小刀捏在手裏,“格拉格拉”地按了兩下。
真是的!
明明之前說了又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嘛!
祝水雯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草!
他的臉上在火辣辣地燒,但好在嘴裏撼天動地的罵聲和服務員的卑躬屈膝,抵消了那份原本應當化為醜態的不自在。
老在仙仙背後嚼舌根,害得仙仙連學都不敢上,是吧?
那就把她舌頭也割了。
要不把她那張臉也給划爛吧?
喜歡勾引人男朋友是吧?
她應了一聲。
入眼處只有烏央烏央的人流。
舉着杯子喝得滿臉通紅的中年人、刷着手機搶紅包不亦樂乎的初中生、給長輩表演新學的舞蹈結果摔了個屁股墩的小孩子……
“小水?”父親在喊她的名字,“怎麼了嗎?”
同香樓屹立在街邊,裏頭燈光大亮着,顯出一派觥籌交錯、高朋滿座的熱鬧場面。
“別太狗眼看人低了行不行?我還不稀罕在這種地方花錢呢,消費者當狗一樣!大爺的!”
一時間心裏又是羞又是惱,她乾脆跑過去,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胳膊,不住地晃着:“別看了啦,有什麼好看的!”
不過,祝水雯很清楚,媽媽絕對沒有相信她的說辭。
宿啟鳴嘴裏不住地謾罵著,但腳步卻很誠實地往階下走去,和人流的方向逆行。
*
狗日的,居然又是來人這麼多的地方。
腦門重重磕在了馬路牙子上,劇烈的疼痛襲來,讓他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耳邊全是不斷的嗡鳴聲。
好一會兒,他才吸着氣坐起來。起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地上碎開的地磚塊,發瘋般向地面砸去。
“讓你絆我,讓你絆!狗雜種!”
地磚發出“撲撲”的沉悶聲響,石屑四濺。
他面紅脖子粗地和碎開的磚石較勁:“我弄死你!搞不死你的……”
直至脫力,他才丟下磚頭,往後倒退了兩步,靠在了路燈的杆子上不斷地喘着粗氣。
在口鼻噴出的裊裊白霧中,他看到一輛出租車緩緩停下。
*
最先下來的是兩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婦女,這二人的姿態直觀地展示着“戰鬥”為何物,好似她們活到這一刻,出現在這裏,只是為了流血,只是為了廝殺。
隨後,一個矮墩墩的小胖子跳了出來,在大馬路上撒歡地又蹦又跳。
最後,是一個瘦高的少年。
宿啟鳴剛漫不經心地把眼神移開,下一秒,他就移了回來。
靠,那不是賀雪岐嗎?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少年像是似有所感,轉頭望了過來。
——那是充滿了死氣的黑沉眼眸,好似兩顆沒有情緒的玻璃珠。
彷彿,在他的眼中,他宿啟鳴一個冒着熱氣的大活人,不過是一具即將成為屍體的死物罷了。
宿啟鳴手中的磚石掉了下去,砸在了大腳趾上,但他愣是連疼痛感都沒察覺到。
少年把臉轉過去,面無表情地跟着那兩個婦女,直至消失在同香樓旁的小巷裏。
好一會兒,憋氣感才喚回了宿啟鳴的神智。
他這才發現,從和賀雪岐對視開始,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媽的!媽的!
不過是一個讓給錢就給錢的慫包,在他面前只會低三下四地求饒——他有什麼好害怕的!?
一時間,羞辱感在心頭萌生。
說起來,若是仙仙來領旗,那就是跟賀雪岐搭檔了吧……
這犢子居然沒有替仙仙說一句話,反而圍着祝水雯那種贗品不停轉——沒眼光的東西!
這對狗男女,就需要天罰來制裁。
想像着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求饒的畫面,宿啟鳴終於解氣了一些,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他甩了甩手裏的刀,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
“緋緋這個第四,我都不知道她怎麼考出來的。哎,這孩子平時老搗鼓一些沒用的玩具,我都怕她沒大學上哦!”
大伯母喝了口紅酒,為本就有些尷尬的酒桌鍥而不捨地添磚加瓦:“我還問過她了,我說緋緋啊,你是不是作弊出來的?我就跟她說,我們成績啊,可以差!但做人的人品,絕對不能出問題……”
祝緋緋黑着臉,勺子把瓷碗划拉得嘎啦嘎啦響。
祝曦打圓場道:“那緋緋肯定是自己努力考上去的,作弊哪能作到第四這麼高啊!”
大伯母來勁了:“哎,你還別說!不都說有那種什麼作弊的高科技嗎,說是綠豆大小的玩意兒,放耳朵里,就能聽別人給她報答案……“
祝水雯給姐姐幫腔:“這種東西難買的啦。要是能輕輕鬆鬆買到,那我也想買一個,考年級第一那不就輕輕鬆鬆啦?”
她說得俏皮,可惜大伯母絲毫沒有接茬,反倒是得了靈感一般,一拍大腿:“我就是想說,小水那麼——努力了,考出來才多少分?哎,緋緋考第四,年級三十六,這合理……”
“砰”的一聲,祝緋緋站起身,瞪着她的親媽:“你講話能不能看看場合?沒完沒了了是吧?”
大伯母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在她第三次說出“緋緋考了第四”的時候,殷姿就沒說過話了,繃著臉只吃菜。
但她是絕不可能認錯的,即便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她也只能用筷子砸着身前的玻璃轉盤,對祝緋緋吼道:“你這小孩,怎麼跟媽說話的——!”
“好了好了好了……”大伯找准機會,把母女兩個挨個按下去,“吃飯,吃飯!”
說著,他對祝水雯道:“我敬小水一杯啊,小水這次考試進步很大,伯伯也為你高興。祝你下學期考試進步!更勝一籌!好不好呀?”
祝水雯很乖地舉起玉米汁,跟大伯碰了一下。
祝曦連忙道:“我也敬緋緋一下,謝謝緋緋這段時間一直在照顧小水……”
邊說著,他邊給老婆使眼色,示意她也起身,緩和一下氣氛。
但殷姿坐那兒巍然不動,好像根本沒看到他的眼神。
正當祝曦抓耳撓腮之時,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緊接着,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走進來,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喜微笑:“殷總,沒想到真的是你啊。”
*
殷姿愣了一下,端起酒杯起身招呼道:“賀總,真巧。”
雖然家宴里闖入個外人,她的內心多有不悅,但成年人的剋制讓她還是下意識笑臉相迎。
不過,殷姿突然注意到,在男人進來的一瞬間,女兒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些許。
為什麼反應這麼大?
她審視着面前的男人。
賀關友並非她的生意夥伴,是在某次交流會上認識的。此人長袖善舞,鍥而不捨地以各種方式和她拉近距離,節假日的慶祝回回不落,可謂是生意人的典範。
不過,同香樓這場偶遇,大概真是湊巧。
可賀關友的本事就在於,即便是湊巧,他也能藉著這份巧來疏通疏通關係。
只是,殷姿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女兒會露出那種表情?
賀關友不至於神通廣大到,疏通關係疏通到女兒身上吧?
約莫是別的原因。
可是……
除了那尚未走形、看着比一般中年男人要強壯結實的身軀,她看不出賀關友身上有其他特殊之處。
還是說……
她將視線移到賀關友的旁邊,那個正依偎着他的年輕女人。
女人的面相很稚嫩,年齡大概只比女兒大了兩三歲。沒記錯的話,這是賀關友公司的小會計。
去年見她的時候,小會計還是素麵朝天的樣子,看着灰頭土臉。而如今,她一身珠光寶氣,手上戴着殷姿認不出牌子的奢侈鑽鐲,還拎着一個牌子包,和先前的形象可謂有着天壤之別。
注意到小會計微微隆起的腹部,殷姿道:“鞏小姐懷孕了?恭喜啊。”
想到某些和賀關友相關的傳聞,她內心更添厭惡,忍不住刺了他一下:“不知道您和鞏小姐的婚禮什麼時候舉辦?到時候可一定要通知我和老祝過來參加啊。”
“都這把年紀了,婚禮不婚禮的,不就是走個形式?而且我也不想折騰了,辛苦掙來的錢,送去給婚慶公司幹什麼?”
賀關友的臉皮也厚,只當聽不出她的擠兌和內涵,哈哈一笑,攬住了身邊的女人:“只要兩個人感情深,婚禮這種東西,辦不辦不都是一碼事?是不是,宜思?”
鞏宜思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但還是點點頭,一臉柔情蜜意地望着男人:“我聽關關的。”
彷彿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生命,他說的話就是宇宙亘古不變的箴言。
這柔順的模樣大大取悅了賀關友。
他在鞏宜思的頰邊輕吻了一下,才對殷姿道:“殷總,我們上次沒談成的那筆生意,不知道您還有沒有印象?我最近又新到了一批貨,方便出去說兩句嗎?”
他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是沒有攻擊感的和善與斯文,很討人歡心:“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就幾分鐘。”
殷姿回頭看了祝曦一眼:“老公。”
祝曦知道她什麼意思,應道:“你去吧,這裏有我呢。”
在公司里,殷姿是負責決策的一把手,而祝曦是中層管理,負責對下和對外的溝通。
兩邊老總談話,祝曦自然是不方便跟着了。加之哥哥一家還在,他總不能讓小水一個人在餐桌上應付。
見祝曦應下,殷姿拿起手機和外套,走了出去。
*
數秒后,祝水雯像是坐立不安到極點了一樣,也站起身。
跟姐姐說了句“我去廁所”,她便快步走了出去,偷偷往母親的方向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