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晉.江首發
第四章晉.江首發
這個……不行。
那個……也不行。
筆尖在紙上劃了無數道,一個又一個方案被否決了。
兩個地點相距甚遠,即便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要怎麼做到讓一個人跑兩個片場。
更別說……
姐姐好像壓根就沒有打算去找反派啊!
祝水雯又偷瞄了一眼,那疊競賽卷正壓在祝緋緋的手肘下,一片空白。
題目都不做,怎麼可能還會去問人問題呢!?
“任務失敗了會怎麼樣?”她和系統溝通。
系統簡明扼要:[Boom。]
“失敗一次也許不要緊吧”的念頭,當即在腦中灰飛煙滅。
祝緋緋胸口直憋着一股悶氣,說話的聲音更是疾言厲色,毫不客氣。
似乎從回答完問題開始,她就一直忍耐着,直到這一刻才傾瀉出來——而這流露出來的微末,也不過是她心中窖藏的千萬分之一。
但這未免就有些賭博的意思了,放學的這段時間,也是馥海市的堵車高峰期。
當然,最賭的還是……
“你出來。”
正當她有些無計可施的時候,祝緋緋像是終於忍耐不住了似的,轉頭看了她一眼。
“……是。”
“上課睡覺那是你自己的問題,憑什麼拖我下水啊?非要看我也出醜,你才心裏舒服是不是?”
其實哪怕祝水雯否認,也無濟於事,在祝緋緋心中,這隻有一個答案,那就是——
祝水雯呆了一瞬。
這是姐姐第一次主動找她!
但很快,從對方緊緊繃著的唇角中,她意識到了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接下來要發生的對話,應當不會太友好。
儘管顧及這會兒還在自修,她的聲音壓低了些,但那股怒意仍然通過不太穩定的氣息橫掃了過來。
課上那一幕實在太明顯了,只要稍微有點聯想能力的人,都能猜到這其中的關聯。
走廊里安靜了好久。
她收回目光,做了幾道語文選擇,又去看草稿紙上的“路程問題”。
但在父親說出“小水從今天開始就住咱家裏了”的那一刻,那點喜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如果姐姐能夠配合的話,有一個非常極限的操作方法:先去城東酒吧,完成和男主的“初遇”,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城西,和反派討論數學題,再回到城東,觸發後續劇情點。
父親覺得她不可理喻——騰給祝水雯的房間是家裏沒人住的房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於是,祝水雯進門的五分鐘,新一輪的家庭大戰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爆發了。
姐姐跟別人說話時,表情沒有那股隱隱的排斥和不耐——這使得祝水雯也敢多看兩眼了。
周五的最後一節自修課,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動,她瞧見鄧緒傑擰着身體,喋喋不休地對晚上的生日宴進行美好暢想。
“上課‘他’突然喊我回答問題,是你在搗鬼吧?”
“我警告你,祝水雯,你下次再搞這種小手段,我不會管我爸媽想什麼。”她一字一句道,“我會直接把你的東西全扔出去,你給我滾出我家!”
說句不好聽的,死人都能給她盯得從棺材板裏頭蹦出來!
少女慘白着臉,囁嚅道。
祝水雯臉色倏地變白:“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要讓你出醜……”
*
天知道,在第一眼見到這個堂妹的時候,她其實是喜歡的。
說完這一句,祝緋緋頭也不回地往教室外走去。
她原本都不想提這一茬了,偏偏少女上課的時候有一下沒一下地瞅她,那眼神……
少女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甜甜地先喊了一聲“姐姐”,好乖巧的模樣。
隨後,對方站起身,徑直向她走過來。
她的心裏只剩下一句話:憑、什、么?
祝緋緋轉着筆,偶爾回上一兩句。
在她的大腦還沒轉過來的時候,祝緋緋的下一句話又接踵而至了。
祝緋緋打斷她:“我就問你,是不是你的原因,老師才喊了我回答問題?”
“你有病嗎,祝水雯?能不能別來煩我?”
“姐姐!”
少女始終低着頭,垂在耳邊的頭髮絲都顯得極其乖巧,很像一隻耷拉着耳朵、惶恐無比的垂耳兔。
*
祝水雯剛走出去,祝緋緋劈頭蓋臉的質問就來了——
少女眼睛一亮,驚喜地叫了一聲。
有那麼一瞬間,祝緋緋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但在意識到這一丁點的軟化時,她的刺便盡數豎了起來——那是對自己立場不夠堅定的憎恨。
祝緋緋憑什麼配合她呢?
如果把“補漏”的事說出來,她能預想到,姐姐一定會擰起眉,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少女那會兒正在理掉在地板上的橘子——她提了一大袋,一路坐着大巴,辛辛苦苦拎進了門。
說是家裏種的,新品種,很甜。
因着少女的勁小,進屋的時候被玄關絆了一下,橘子全掉在了地上,就蹲下去慌慌張張地去撿。
聽到爭吵聲,她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鼓起勇氣拿了個橘子過來,怯怯道:「姐姐……」
祝緋緋的反應是狠狠推開了對方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橘子掉在了地板上,“啪”的一聲悶響,摔得破皮裂口。
那一刻,少女的反應和現在如出一轍,也是僵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些微區別的是,這一次,對方沒有默默地走開。
怯弱中帶着點顫音的聲音響了起來:“……好。”
少女頓了頓,又用極小的聲音道:“對不起,姐姐。”
對方沒有反駁一個字,彷彿是知道,無論自己此時此刻說什麼,都只會被祝緋緋當成是“狡辯”。
——反倒使得人心裏頭更加窩火了。
她寧可這個堂妹暴露出醜惡的嘴臉,跟她當場對罵起來,也比這種逆來順受的模樣要讓人舒服。
不是,你有什麼好裝的啊?
鄧緒傑剛才說的話,在她的腦中再度循環播放起來——
「緋姐,土妹瞪你了。」
「緋姐,我估計吧,八成是你題目竟然答出來了,讓她氣壞了。」
「緋姐,她又瞪你。」
敢做不敢認是吧?
在她怒氣即將到頂之前,恰逢鈴聲大作。
放學了。
她不想面對蜂擁出來的人群,乾脆轉頭就走——反正她周末不寫作業,書包乾脆不帶。
鄧緒傑跑出來,路過祝水雯時,對她“嘖嘖嘖”了幾聲。
可惜少女毫無反應,未免讓人感覺無趣。
直到祝緋緋面色不善地喊了一句“你不着急是吧”,他才姑且放過了祝水雯,樂顛顛地追了上去:“緋姐,來了來了!”
*
學生一窩蜂般湧出教學樓,校園變得熙熙攘攘,突然高漲的人口密度幾乎要讓人生出些不適。
不知怎的,在距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路的時候,祝緋緋神使鬼差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視線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和少女對視上了。
欄杆上,祝水雯穿着一身藍紅交錯的運動服,正俯身往下看她。
兩個少女一個站在樓下,被教學樓匍匐切割出的陰影所籠罩;另一個站在樓上,沐浴在夕陽泛紅的明烈陽光中。
濃墨重彩的焰光澆在少女的側臉上,烏髮上大片的光暈在肆意燦爛地綻放光輝,明耀得近乎炫目。
有那麼一瞬間,祝緋緋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下一秒,對方就會將手捲成喇叭狀,像每一次見到她時那樣,興高采烈地喊出“姐姐”。
——並非如此。
對方像是根本沒想到她會突然轉頭,對視一會兒后,少女立即往後退了兩步。
像是突然冒出的地鼠,“咻”一下縮了回去,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
“緋姐?”鄧緒傑疑惑地喊了一聲,“不走嗎?要趕不上車了。”
她“嗯”了一聲,慢慢轉過頭,往和少女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人的距離越拉越大,直至明暗分割的光影將她們徹底切成兩片。
她不知道哪來的淡淡的惆悵,這一瞬間,她的腦中驟然閃過那個低微卻異常堅定的聲音——
「姐姐做得出來的。」
好煩,別想這種無聊的事了。
*
少女在走廊里一直呆站着,直到教室完全變空。
有幾個人也覺得奇怪,但礙於跟她關係不熟,最終沒人上來問問她。
這時間久得系統都忍不住開口了:[……小宿主?]
“……嗯。”
少女講話的速度很慢,乍聽是正常的語氣,但再多說幾個字的話,那憋不住的抽泣聲就接二連三地跳了出來。
“怎麼、辦……這樣補漏就、更補不了了……”
少女抹着眼睛,試圖假裝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還在說著任務的事:“對不起,我太笨了……怎麼都想不出,能讓姐姐高興、又能完成任務的方法……”
前幾個字尚且還清晰,等說到後頭時,黏着的鼻音幾乎要教人辨不出她在說什麼了。
“我在想、嗚……打車的話、可能來得及……但、嗚,但是……姐姐現在、肯定……嗚嗚……”
系統:[……先不說任務的事了,你先去哭吧。]
一向只會拚命催促人完成任務的系統,破天荒說出了勸誡的句子。
*
五分鐘后。
洗漱台前,她又往眼睛上潑了一捧水,冰冷的水珠從臉頰上滑落下來,直直地落入陶瓷盆中。
鏡子裏的少女額發濕漉漉的,兩隻眼睛又紅又腫。
[還好嗎?]
“我感覺好多了。”少女點點頭,語氣很是感激,“謝謝你。”
[……不客氣。]系統沉默了數秒,還是忍不住道,[女主脾氣怎麼這麼差?]
“不是姐姐的問題。”祝水雯搖搖頭。
這情況,擱誰都要誤會——祝緋緋能忍了一節課才爆發,她甚至都覺得姐姐的修養已經非常好了。
系統:……?
幸好“姐控”沒有跟它探討“修養”定義的意思。
她現在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任務、任務、任務……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腦中只有剛才算出來的那幾個方案。
無論哪種方法,都需要祝緋緋的配合才行。
但是……
「你有病嗎,祝水雯?能不能別來煩我?」
明明手機就在兜里,她卻愣是提不起一點撥過去的勇氣。
突然間,伴隨着靈光一閃,少女試探性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
她跟祝緋緋生得有六分相似,但二人氣質外貌迥然相異,最大原因,便是眼睛和嘴唇。
因着哭了一輪,少女的眼皮腫得不像樣,壓根看不出原始的杏眼形狀。
再將嘴唇一掩,模樣當即難辨了起來。
數秒后,她以不太確定的聲音道:“系統,我可能……有辦法了。”
*
馥海市的九月,仍是燥熱和煩悶的代名詞。
空調無休止地運轉着,“嗡嗡”的電機聲,容易使得人聯想到一些心情舒暢的詞。
陰涼,或是清爽。
但是,這些詞只屬於空調所在的主卧。
——和最偏遠處的儲物倉庫毫無瓜葛。
賀雪岐睜開眼的時候,瞳孔尚且還處於渙散虛焦的狀態。
窄小的門框漏進來一束燈光,勉強映出天花板的輪廓。
等到視線中沾滿灰塵的燈泡從三個變成一個后,賀雪岐才慢慢地坐起來。
少年的嘴唇是乾枯皸裂的蒼白,T恤衫連帶着身下的床單都是汗津津的,彷彿從水裏剛撈出來。
緊挨着床的小桌上,擺着空涸的水杯和幾粒退燒藥。
他不着血色的手指抵在太陽穴上,感覺到指腹處突突地跳動着。
宛如無數條蛇在這層薄薄的皮膚下逡巡翻湧,試圖吞噬他的血肉。
放在桌上的碎屏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
[宿啟鳴]:【錢帶來了嗎?】
這驟然亮起的光線,照出少年蒼白的脖頸和清瘦的下頜線,青紫色的血管隱約可見,好似伏延在茫茫雪原中的數道靜河。
然而,在鴉羽般濃密的眼睫下,他的瞳孔卻是黑黢黢的暗色,毫無光亮。
數秒后,屏幕自動暗了下去,少年的面容重歸黑暗。
他偏過頭,起身拎起手機。
隨着人影的移動,光線些微偏折,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無鎖的門沿上,門軸無聲轉動。
門開,萬物驟明。
*
賀雪岐出來時,母親許卉楓正在廚房裏擇菜。
聽見動靜,她嘴裏叨叨地念起來:“是能睡那麼久啊?從早睡到晚,又從晚睡到早……”
兒子沒說話,許卉楓也沒在意——反正一直如此,時間久了,也就沒什麼在意的必要了。
她頭也不抬,從冰箱裏拿出幾個彩色的小饅頭,麻利地放進蒸籠里:“喊你幾遍了也不起,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就沒留你的飯……給你熬點粥吧,半個小時能吃了。”
見他沒說話,許卉楓一抬頭,才發現他正垂着眼,注視着自己端着的饅頭。
一時間,她臉上掛不住,拿着饅頭的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終,鍋蓋“砰”地壓了下去,蒸籠發出了重重的金屬剮蹭聲。
“那是睿睿的晚飯。你都多大了,搶小孩兒的東西,不丟人啊?”
賀雪岐移開視線,沒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許卉楓的聲音軟和下來:“你身體好點了沒?”
他答道:“好些了。”
“哦,那好。”許卉楓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露出點笑,“那,你等會兒去趟幼兒園吧,把睿睿接回來。”
這下,沉默的時間比起之前,更久了一些。
直到把她看得心慌了,賀雪岐才慢慢道:“小姨媽自己怎麼不去?”
*
睿睿並非許卉楓的兒子,而是她妹妹——也就是賀雪岐口中的“小姨媽”——的小孩。
這個所謂的小姨媽許卉丹,是在賀雪岐初中時,某一天,突然拎着行李箱到訪的。
那天賀雪岐一回到家,就看到三大包的行李堆在地上,
他的房間被騰空了,空蕩的床鋪邊擺着一個搖籃車。
幾個月大的小嬰兒躺在裏頭,因為陌生的環境,正發出歇斯底里的哭鬧聲。
見着賀雪岐,小嬰兒扁着嘴,「哇——」的一聲后,玩具擦過他的腿,掉在地板上,發出“咚”的震天響。
從那天開始,賀雪岐的房間,就變成了倉庫。
原因是——
「反正你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里,有個能睡的地方不就好了?」
「小孩還那麼小,房間太小了不好照顧。你小姨媽也不會住很久的,等你姨夫認錯,她就回去了。」
「這段時間,你忍一忍。」
那時候,妹妹許卉丹坐在沙發上,翹着腿嗑瓜子幫腔:「男孩子,是要吃點苦。」
這一住,就是五年。
從“你小姨媽只是跟姨夫吵架”,變成“你小姨媽一個離婚的女人,帶着個小孩過日子多難啊”——理由在不斷變化,但唯一的意義便是拖延着、讓現狀不要改變。
賀雪岐中考前夕,恰逢睿睿貪玩着涼,當夜便發起了高燒。
在小孩撕心裂肺的啼哭聲中,賀雪岐被吵醒,從房間裏出來。
許卉楓焦頭爛額地給小孩弄着退燒貼,喊賀雪岐去打盆水來。
賀雪岐打來了水,剛要走,許卉楓又讓他去拿件乾淨的小衣服。
賀雪岐看了眼時鐘,語氣平直地陳述事實:「我還有5個小時12分鐘考第一門。」
許卉楓只擠出了一句:「等小孩上學去,就不會吵你了,你忍一忍。」
她得到的,是對方寡淡至極的一聲“喔”。
從那以後,賀雪岐的表情就再也沒變化過。
無論她說什麼。
——正如現在。
她道:“你小姨媽說身體不舒服,讓我去接一下睿睿。我也沒空,我要做飯呢。”
賀雪岐同樣是這個回答:“喔。”
每每這種時候,許卉楓都會生出一種錯覺,彷彿兒子並不是站在自己眼前,而是在一個離自己極其遙遠的地方。
——遠到她伸長了手,也夠不到他的頭髮絲。
青春期的小孩,難道都有“不跟家長親近”的問題嗎?
她知道孩子心裏有怨氣,但……這都多少長時間了,還不夠消氣的嗎?
是,小孩是吵了點,但怎麼能苛責一個生病的、不懂事的孩子發出哭鬧呢?
再說了,這不也沒影響兒子高分考進馥九嗎?都是一家人,怎麼就不知道互相體諒呢?
她心裏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氣:“‘喔’是什麼意思?”
賀雪岐沉默下來。
這一不說話,因着這房子隔音極差,主卧的動靜就傳了出來。
短視頻循環播放的吵鬧音樂,以及小姨媽許卉丹“哈哈哈”的大笑聲,顯得異常刺耳。
“身體不舒服?”
賀雪岐陳述了一遍,不帶一點情感,卻讓許卉楓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交替地閃爍起來。
嗡、嗡、嗡——
少年的口袋裏,手機在不斷震顫,彷彿是有人不斷地發來信息。
許卉楓看到什麼都要念兩句:“你這每天都在跟人聊什麼東西……”
賀雪岐偏過頭去,平靜道:“媽,錢。”
“……哦,對。”
兒子給了個台階,許卉楓突地鬆了口氣,不再追究消息的事。
她將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拿出一個黑色的膠袋。
這疊錢本來早就要存進銀行,但家裏有個小朋友,本就焦頭爛額,許卉丹又每天躺家裏不干事,就這麼一直拖延下來了。
“拿好了,別丟了。”她叮囑道。
賀雪岐接過那疊錢,眼睛落在砧板上。
準確地說,是落在那把片肉刀上。
細長的刀身,略卷了邊的刃上凝着薄薄的白色豬油,還粘連着星星點點猩紅的肉沫。
他垂着頭,狀似無意道:“這還切得動嗎?”
“哦,是鈍了。”許卉楓毫無察覺,拿起刀放到水龍頭下沖洗,“你拿去,回來的時候讓樓下那戶人家磨一磨。”
頭頂刺白的燈光照射而下,少年的眼前覆下大片的陰影,令他的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宛如潛沉在淤泥中一絞團的水草,張牙舞爪地在無聲的寂靜中狂歡。
“好。”
在嘩啦啦的水聲中,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
*
榮錦巷。
曾經,這裏還是叫“馬溝子”。能一朝翻身,得益於這裏曾出了位出人頭地的高官,破了馥海百年未出大官的歷史,一路榮升至宰相的高位。
這條小巷因此改名,“榮錦”二字成為了寄託美好願景的象徵。
每逢大考,總少不了有人來這裏祭拜一二。
在馥海市,榮錦巷的地位,四捨五入當算是許願池裏的那隻誰都想摸一把的千年鱉。
不過,在大考以外的時間,小巷倒是人煙稀少,即便是白天,也寂靜得有如誤入鬼蜮之地。
後巷缺了管理,堆滿了各種垃圾,空中飄散着泔水發酵過的腐臭味。
在髒水瀰漫的小溝邊,宿啟鳴靠在牆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手機。
他是顯而易見的流氓打扮,耳朵上串着數個發亮的耳釘,手上的戒指像一隻受了驚嚇的海膽,豎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尖刺——不少人見着這副打扮,就遠遠地繞開了。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嘴裏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嘖”。
聲音之響亮,驚得一隻橘貓跳了幾步,飛快地從古舊的瓦片上掠過去了。
他罵罵咧咧地一腳猛踹上牆,牆皮簌簌,呈粉片狀落下。
“半個小時了,我草你大爺的!遛我呢?”
那顆“海膽”在空中無序地劃了幾圈,最終隨着手指,落在了手機屏幕上,變成一行——
【你到底來不來?】
他原本就不多的耐心近乎耗空,一條接一條的消息如子彈般彈射出去。
【借個錢而已,別磨磨唧唧的行不行,怕我會賴你嗎?】
【道上混的,最講究誠信,懂不懂?我平白無故壞自己名聲幹嘛?】
【這段時間急着要,之後有了余錢,馬上就還給你。】
*
這倒不完全是流氓敲詐勒索時的固定話術——起碼,在宿啟鳴看來,他有必須得“搞到錢”的理由。
仙仙的生日就快到了。
先前她在朋友圈發了條留言,說很想要個牌子包,可惜只能隔着櫥窗遠遠地看。
他有心想買,但那個包實在太貴,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想着給她買條裙子——那也是仙仙曾經發過的“好想要哦”。
現在,錢差六百來塊,但就是死活湊不出來了。
能借的全借了,最後,他狗急跳牆,把主意打到了“學神”頭上。
說來也是湊巧,那天宿啟鳴無所事事地在校園裏閑逛,路過實驗室時,正看到賀雪岐出來。
那會兒黑燈瞎火,他也沒認出這丫的臉就貼在光榮榜上,還被他拜過,一下子眯起了眼。
落單,清瘦——如果性格還好拿捏,那不妥妥是行走的人肉提款機嗎?
因此,賀雪岐鎖上實驗室的那一剎那,他的肩膀上就多出了一隻手。
試圖營造出碾壓氣場的宿啟鳴:……
——擦,這小子怎麼比他要高?
他只能舔舔嘴,用陰惻惻的語氣道:「小子,給點錢,請兄弟買包煙唄?」
那時候,大多數燈都滅了,只剩下地燈集束成灼熱的光線,明晃晃地照着飛舞的蚊蟲和少年洗得發白的帆布鞋。
在朦朧的黑夜裏,他只聽得見對方的聲音。
「你要多少?」
好似一塊寒冰,無聲無息地墜入一潭死水。
*
都說出那種蠢話了,他不多宰點,豈不是很對不起這送上門的肥羊?
但他沒想到的是,本以為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結果那小子,前腳“回家拿錢”,後腳就“高燒請假”了。
一天、兩天……五天!
宿啟鳴終於意識到,這小子怕不是在拖他吧?
眼見着仙仙的生日越來越近,他的情緒愈發焦躁,發消息也帶上了咄咄逼人的味道。
海膽的尖刺煩躁地敲擊着屏幕,“篤、篤、篤”數聲后,宿啟鳴衝動地打字道:【我tm警告你,你不來,我就把那天晚上實驗室的事,報告給老】
“老師”二字還沒敲出,透着寒冷氣息的少年音突兀地降臨:“我來了。”
“草!”
為了掩蓋自己一瞬間暴起的雞皮疙瘩,宿啟鳴猛地跳了起來,怒道:“你是貓嗎?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
數秒后,存在感最強的,仍舊只是腐臭的垃圾味。
賀雪岐平靜無波地看着他,那無動於衷的模樣,很容易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彷彿在他眼中,宿啟鳴的一舉一動只不過是一個小丑。
——還是業務能力極差的那種。
這會兒,太陽還在地平線邊徘徊,光線並不算暗。但即便半邊身子都浸沒在燦爛的耀陽里,少年的氣息依舊涼得像塊冰。
“說句話啊!”宿啟鳴怒斥道,“你丫是死人嗎?”
他有時候覺得,這小子彷彿一具擺放在太平間的屍體。
儘管生得秀致俊朗,卻毫無生機可言,興不起半點和他接觸的念頭。
少年只是站在那裏,宛如惡意本身一般,深深地凝視他——或者說,凝視着一片虛無的深淵。
不安反倒使得衝動情緒膨脹,他將手機塞進兜里,氣勢洶洶地走過去:“錢呢?”
無名的壓力如同針扎一般,在少年的一聲不吭中,逐漸化為更強的攻擊性。
宿啟鳴勒住了少年的衣領,重複道:“錢呢?”
少年總算紆尊降貴地開口了:“口袋裏。”
看着“十元”的面額,宿啟鳴難以置信道:“就這麼點?”
整整五天的等待,五天的期盼,他所有的期盼和最後的希望,全寄托在這上面,但最終——
只換來了10塊錢?
宿啟鳴無法接受這種落差,飆升的血壓讓他的面容變得兇狠猙獰,胸口不住地起伏。
藏起來了,這小子把他的錢藏起來了!
手機呢?他要親眼看這小子的餘額!
但就在這一瞬,少年驟然抬起手,巧妙地阻擋了他一下。
賀雪岐的腕上纏着數圈硃砂串成的佛珠,紅得很異樣,也很吸引人眼球。
宿啟鳴下意識看了一眼,突然發現,對方手裏竟然提着一個黑沉沉的膠袋。
見他視線掃過去,少年像是驚醒一般,語速驟然加快了:“這不是給你的。”
對方越是這麼說,反倒越是讓人感覺好奇。
“拿過來!”
見少年不動,宿啟鳴乾脆動手!
賀雪岐一反常態地和他爭奪起來,推搡間,袋子掉在地上,發出了“噹啷”一聲金屬般的脆響聲。
——什麼東西?
還沒等宿啟鳴想明白,袋子最上方的扎口散開,露出了鮮紅的顏色。
頭暈目眩。
在半秒不到的獃滯后,宿啟鳴狂喜不已!
錢!都是錢,嶄新的錢!
仙仙想要的那款包……!有這麼多錢,他就買得起了!
偏偏賀雪岐踉蹌着,語氣帶了點催促的意思:“別拿走!”
不叫還好,這一下,宿啟鳴當即像得了提示一般,餓虎撲食般沖了過去。
但就當他的手,即將觸碰到袋子時——
嗚嗚嗚!
刺耳的警笛聲如同平地起驚雷,炸得宿啟鳴渾身一顫,如石膏一般陷入了僵直的狀態。
嗚嗚嗚嗚——
急促的聲響越來越大,同時,有女音在小巷那頭響起:“警察,這邊!我看到有人在搶劫!”
宿啟鳴臉色大變。
掙扎了數秒后,他撂下一句“你他媽敢跟警察說,你就死定了”,便狼狽不堪地往小巷的另一端逃走了。
賀雪岐神情變幻莫測,冷淡地看着對方的背影飛快逃竄,消失在另一端。
警笛“嗚嗚”的聲音持續不斷地響着,他卻絲毫不急,慢條斯理地去拾掉在地上的黑色膠袋。
好一會兒,空曠的小巷裏,響起了微弱的腳步聲。
來者僅有一人,是一位穿着馥九校服的少女。
明明天氣尚且炎熱,她卻是用校服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還矇著口罩,莫名透出一股鬼鬼祟祟的感覺。
隨着腳步聲的漸近,那股“嗚嗚”的聲音越來越大,那聲源赫然是——
少女手機的喇叭。
它正在播放“聲音素材192:警笛.mp3”。
賀雪岐斂下眼。
原本順利的計劃,被妨礙了。
*
宿啟鳴氣喘吁吁地跑着。
他確實是被嚇破了膽。
進局子對某些人來說,是一種榮耀和勳章;但對他這樣一個低級混混來說,他是老鼠,警察就是貓。
直至聽不見那讓人心慌的“嗚嗚”聲了,他才覺得好一些。
但很快,他意識到了不對勁。
腳步聲,圍了上來。
幾個人慢慢地靠近他,臉上帶着他很熟悉的——那股不懷好意的笑容。
宿啟鳴往後退去:“你們……要做什麼?”
“我們老大聽說,你今天,小發一筆橫財啊?”一個黃毛拽下口中的香煙,齜牙一笑,露出了染黃的牙齒,“請兄弟們買包好煙,不過分吧?”
*
賀雪岐的手機亮了亮。
【已經找到“他”了。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謝了啊,兄弟】
他面無表情地把這條消息刪去。
——宿啟鳴,你這麼大張旗鼓地借錢,被有心人盯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
宿啟鳴跪倒在地上,身上痛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喉嚨里發出嘶吼。
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身上,但壓倒了身體痛楚的,卻是他內心狂暴不已的憤怒。
是誰,是誰出賣了他?
他的腦子不停地轉着,一個又一個懷疑對象出現在腦海中。但他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這會兒竟然想不出誰的嫌疑更大。
過了好久——也可能不久——他們像是終於膩煩了一樣,總算是停了手。
被扒空的皮夾像是一張被蹂.躪過的廢紙,被輕飄飄地扔在他的身邊。
“窮鬼。”有人輕蔑地笑,“就這,還想討好女人呢?”
他只覺得一股熱血上涌,掙扎着從地上爬起,怒吼着衝上去:“我跟你們拼了——”
在他的想像中,這拼盡全力的最後一擊,應當勢如破竹、宛如雷霆。
但事實卻是,他被再一次扇翻在地上。
——對方輕鬆得像是一腳踹倒了一隻雞崽。
嬉笑聲在他耳邊響起,但這一次,他沒有爬起來的力氣了。
*
賀雪岐顛了顛手中的袋子。
沉重的金屬質感,是紙鈔不可能有的重量。
真可憐啊,那麼不甘,那麼絕望。
如果有刀在的話,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虧得他一路拎到這裏……沒送給最需要的人,太可惜了。
少年垂着眼,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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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水雯慘白着臉,置身於這條小巷中,針扎般的頭痛感驟然襲來。
“夢境”里的某個畫面,從她的眼前閃過。
那是一個連結,附帶方慕柔的大呼小叫——
【小水,你快看啊,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網頁連結]】
{馥海日報:榮錦巷附近發生一起火拚事件,現場血流成河。}
{據悉:雙方並不相識,是為贓款起了糾紛。在爭吵中,膠袋被扯開。宿某見袋內放置有一把片肉刀,一時情緒激動,拔刀行兇。}
{截止目前,傷3人,死1人。}
{快訊:傷者宿某在送往醫院,因搶救無效,現已死亡。}
和此刻完全緊繃起來的祝水雯不同,夢境裏,一無所知的少女只發出了“哇,好嚇人”的感慨,帶着無知而無畏的輕飄飄感。
這個“宿某”是誰,早就被馥九的學生扒了出來,宿啟鳴的名字傳遍了馥海的各個高中,連帶着他做過的各種事都一起挖了出來。
敲詐勒索、校園暴力……
那段時間,連帶着“馥海九中”都上了好幾次熱搜,熱鬧無比。
而她直到現在,才知道,那位新聞上提都沒提到、只在學生中口口相傳的“被搶學生”,居然就是賀雪岐。
“夢境”中,她是站在真相外圍的旁觀路人。
——而現在,她成為了親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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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遭遇了一場恐怖勒索事件,少年卻絲毫不見情緒波動,以一種不慌不忙的姿態,慢慢地將散開的膠袋扎結實。
他的手腕上,纏繞着的殷紅硃砂一粒一粒,好似一顆顆妖異到不詳的血珠。
不是夢境裏的那一串。
但這依然讓她的神經劇烈一跳,連帶着喉嚨都像是被什麼捏住了似的,一陣陣發緊。
下一秒,少年抬起頭,沉沉的黑眸轉向她。
——二人對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