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噠噠噠的驢蹄聲響在鄉間小道上,三兩隻雀鳥啾啾而鳴,一路伴着清新野花香。
這是父女倆一貫的出行方式,家中早已有了新馬車完全可以舒適些,小筠卻仍要騎驢,傅從初一開始摸不着頭腦,見她出門后悶悶不樂,便有所猜測。
“跟照野鬧彆扭了?”
“嗯。”傅筠垂着眸神情懨懨,顯然不想多說。
傅從初沒有止住話頭,含着和煦淺笑,“那你還放心把寧寧放在家,讓照野看顧?”
“這有什麼的,”傅筠隨口道:“照野又不會因為跟我的不愉快,轉而對寧寧不好。”
傅從初笑意不減,沒有做聲。
傅筠也在這短暫的沉默中發現自己對照野竟是下意識的、完完全全的信任。出於兩小無猜的情誼,她很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也很清楚他們兩個無論遇到什麼都不會背叛、傷害對方。
這種感情……近乎親情。
到了地方之後,剛拴好驢子,便見天色陰沉了許多,初夏的天氣里風吹拂在臉上竟然涼颼颼的。
那時為了尋求藥方,急急忙忙沒有來得及細問杜婆婆病情,但爹爹治療腿疾很有一手,傅筠便想讓爹爹親自看看,若能幫到杜婆婆,就再好不過了。
說到這,傅從初特意停頓了下,深深看了女兒一眼,“可是小筠啊,你真能分得清對照野是兄妹親情還是男女之情嗎?”
“後來你們長大了愈發喜歡黏在一起,照野性子好,待你更是沒話說,爹爹也曾想過與其把寶貝女兒嫁給陌生人,那還不如真像人家說的撮合你們倆,這樣子女婿知根知底,爹爹也放心。”
她記性向來好,只來過一回就把路線記得分毫不差。
傅筠睫羽輕顫,眼底一片茫然。
“總之爹爹的意思是,”他勒停驢子,在山風吹拂中對女兒說:“此行正好和照野分開,你也趁此機會好好想一想。”
傅從初繼續道:“或許因為別人那句童養婿的調侃,你們倆都入了心,他事事聽你的,你也習慣了有他跟隨,但是會不會因此先入為主呢?”
花口村與小禾村雖說相鄰,卻也隔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山頭。
傅從初輕嘆一聲,兩個小不點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的情形歷歷在目,一晃竟已過去十幾年。
不得不承認的是,心裏原本朦朦朧朧,裹了層薄紗似的,爹爹的話猶如一陣風吹來,將薄紗吹開了,她也有所明悟。
“照野雖是我們家的一員,卻與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村裡人便調侃他是你的童養婿。”
“早上出門時還不這樣呢。”傅筠嘟囔了句,從隨身行囊里翻出兩把油紙傘,爾後領爹爹往杜婆婆家中走。
親情?
不,不止親情,若非有裴昱的干擾,他們就會成婚生子,過上正常日子,而非像現在這樣,因為無心的一句話弄得她不高興。
“小筠,還記得么?小時候你老問我,何時能嫁給照野,我總哄着你說再等等,等小筠長大些,及笄之後就能成親。”傅從初頓了頓,正色望向女兒,“及笄之後,我又說再留你兩年,捨不得你早早嫁人。你可知為何?”
“其實這也怪爹爹不好,沒有及早引導。你年紀小,情竇未開,懵懵懂懂,天天跟照野呆在一起,便以為一生都該在一起。因為裴昱的事,你又對照野有愧疚之情,但是小筠啊,萬萬不要把男女之愛同這些混淆在一起。”
兩人此行正是去花口村找杜婆婆。
傅從初有點自責,妻子離開后他視女兒為珍寶,有時候過於寵溺嬌慣,而他也是頭一回當爹,有什麼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也沒人提醒糾正。
爹爹的一番話讓傅筠思緒戛然斷裂,秀氣的眉頭幾乎要打起結來,疑惑回望。
傅筠抿了抿唇,並未馬上回話,而是在心裏琢磨。
晨光熹微,有隱隱的光落在傅筠眼皮上,心下只覺煩躁不堪。
然而奇怪的是,獨居的杜婆婆平時都靠隔壁好心的嬸子給她帶口飯吃,今日卻遠遠見到杜婆婆家的煙囪冒出炊煙。
父女倆對視一眼,唯恐出什麼意外,不約而同提步奔進院子。
“啪!”
“咔!”
隱隱傳來詭異的刀斧劈裂之聲更是叫人產生不好的預感,傅筠心急如焚,直接呵斥一聲:“誰?!”
與此同時,連綿雨水紛紛落下,空氣中透着寒涼。
天光黯淡,急忙收衣歸家的聲音頓時響徹四周,無從理會杜婆婆家的異常。而背對着他們的男子在這時悠悠站起身,投來疑惑一瞥。
一身綉了暗紋的淺色襕衫,腰間束帶,如玉樹般清雋挺拔,男子就這麼靜靜立在雨中,跟入了畫似的,傅筠一時間竟忘了回神。
認出對方之後,傅從初臉上如覆寒霜,眸光霎時間比天色更暗,憤然質問:“你怎麼在這兒!”
注意到裴昱手中持有柴刀,傅從初立即往左前方跨了一步,擋在女兒面前,望向裴昱的眼神里充滿提防。
“爹爹!”傅筠連忙挽住父親臂彎,踮起腳小聲地說:“我怕您生氣,沒跟您說,上個月我收治的蛇咬患者就是裴昱。”
見爹爹劍拔弩張護犢子的模樣,傅筠知道他誤會了,“裴昱不是跟蹤我們來此的,他現在給都水監幫忙,最近恰好在岳州。”
“怕我生氣?”傅從初低頭瞥了女兒一眼,雖然此事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但女兒對這混賬東西的態度……好似有點改變?
傅從初心下一沉,握住女兒的手把她往身後拉,同時目光直直射向裴昱,凌厲不已。
“晚輩見過傅先生。”裴昱從容地以晚輩後生的身份行禮,濛濛煙雨籠在眉眼間,愈顯平靜沉穩。
傅從初冷哼一聲,拉着女兒到屋檐下躲雨。
方才太過突然,竟忘了撐傘。傅筠的鬢髮濕了大半,站定之後雨水不斷地從臉上滑落,有的濺在衣服上,有的直接滑進領口,她忍不住瑟縮了下。
忽然眼前一暗,裴昱攤開的手掌里橫躺着一條幹布巾,“擦擦。”
他沒多說什麼,另一條幹巾遞給了傅從初,但後者仍是冷意森森,不願接受他的好意。
裴昱也沒有強求,隨手撣了撣自己肩上的殘雨。
一邊對他們父女倆說都水監一行人即將離開此地,往下個州縣去,他知道是杜婆婆的藥方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特地過來探望老人家,得知杜婆婆起身不方便,就打算為其做頓飯聊表心意。
他們來時,米飯剛蒸上,他正在院裏劈柴。
開口前傅從初什麼臉色,說完后傅從初就還是什麼臉色。裴昱也不意外,解釋清楚了便往廚房去,看着灶火。
他身形頎長挺拔,如鶴如松,背影卻顯得蕭疏寂寥,傅筠多看了兩眼。
“小筠。”
傅筠從爹爹聲音里聽出嚴厲和警告,立馬回神,跟在爹爹身後進屋。
經過診斷,杜婆婆想要恢復正常行走不太可能,但能讓她稍微活動一下還是極有希望的。
這對老人家來說無異於仙樂入耳,傅大夫聲名遠播,十里八鄉都知道是個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杜婆婆知道傅大夫這麼說,那就是有八成的把握,因此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婆婆竟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
“多謝,多謝你們父女……我老婆子真是無以為報……”
因甚少與人交流,婆婆的嗓子早已沙啞不堪,需要靜下心來仔細分辨才能聽懂,傅筠上一回來就知道,這回有了經驗,還能講解給爹爹聽。
原來好心鄰居雖然能供給婆婆吃食,卻無法面面俱到,婆婆也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因此人有三急的時候總會弄得一團糟。
治療結束若能讓下半身稍微動動,那真是解了婆婆的大憂愁。
而傅從初也十分有感觸,允諾以後定期來花口村給婆婆針灸,不用她費力外出,也免了她的診費。
這一番話又讓老人家紅了眼眶,傅筠也心酸不已,身為醫者見慣了生離死別,但在這個時刻心臟還是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又酸又澀。
傅從初拿出針灸包,給婆婆進行第一次治療,傅筠為他們點了盞蠟燭,爾後輕輕闔上門,站到屋檐下透氣。
也許是因為自己有了女兒,在這世上又多了份難以割捨的感情,所以才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她胡亂猜測着,揉了揉發紅的眼角。
“怎麼了?”
身旁突然冒出一道熟悉的清越之聲。
知道是他,傅筠沒有理睬,只是目光朝前,沉默地望着越來越大的雨勢。
銀白的雨水像針一樣,越下越密,院子裏的土缸里不知何時蓄滿了水,由此漾開圈圈漣漪。
景緻太過模糊,傅筠凝眸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缸里的水多半也是裴昱打的。
杜婆婆家沒有井,去河邊打水要走很遠的路。他何時這麼……
半晌過去,傅筠也沒找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裴昱的行為。
“擦擦。”
仍是這句話,但這次裴昱遞來的是手帕。
視線下撤,傅筠眼中的那點淚意忽然凝住。
她記得,他的手修長如玉,充滿書卷氣。
可是面前握着手帕的這隻手卻更為……成熟?
這個詞是忽然蹦到腦海里的。傅筠想了想,正是成熟,骨骼和青筋脈絡變得更為明顯,皮膚不再是白皙透亮,而是更為健康的淺麥色,常年握筆使得他手上好幾處有明顯薄繭,指腹上更是有新鮮的細小傷痕。
傅筠眉尖蹙起,輕抿下唇。
適才那一瞬間,內心竟有個衝動,想問一問這一年多他都做了些什麼。
還好理智及時回籠,制止了自己。
抬眸,發現裴昱漆黑的眸正一錯不錯地看着她,亮而幽深。
“有一根眼睫掉進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試探性扣住她腰,臉龐就這樣湊了過來。
越湊越近,一如往昔恩愛夫妻的模樣,郎君溫柔地垂首,給妻子吹去眼中異物。空氣中有雨後淡淡的泥土草腥味,以及他身上的飯菜香,竟不顯突兀,反而很有煙火氣。
傅筠小小走神,腦海中飛快閃過兩人在揚州時的溫馨場景,一幕幕生動得彷彿就在昨日,那時候,煙火氣這個詞確實和裴昱掛鈎,可後來……
傅筠迅速反應了過來,一把推開裴昱。
後者絲毫沒有防備,手也就沒有鬆開,反而因扣住腰的動作而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幾乎緊貼着,溫熱的呼吸流瀉而出,交織纏繞,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她的,還是他的。
“啪!”
傅筠的耳光甩上裴昱臉頰,頓時紅了一片。
“睫毛掉進眼睛裏又如何,沒有明顯刺激感就說明進得不是很深,不需要你多事。就算有問題,我也可以用清水沖洗。”
傅小大夫的專業性在此時得到有效發揮,一口氣說完后掙開他的手臂,站到一邊去。
裴昱的身形凝滯了許久。
不,並不很久,其實只凝滯了幾個吐息的時間,因為他耗費很多精力學着自控。
一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他來說必須爭分奪秒,務必在她面前呈現出討喜的,不惹嫌的模樣。
可是她是傅筠啊,是他二十年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心儀的女子。
愛是藏不住的,就算閉上眼閉上嘴,過快的心跳和脈搏也會誠實地出賣他。更何況這樣面對面,兩人就在咫尺之間,她的氣息就在他伸手可觸之地……
“抱歉。”裴昱平靜下來,半垂着眼帘,駕輕就熟地將失落掩在眸底,輕聲說:“可以吃飯了,不知傅先生那邊完事了沒有。”
傅筠呼吸也已平復,淡淡嗯了聲,打算去屋裏看看,剛邁了一步便發覺不對,容色驟變,聲線微顫:“地動了!”
而裴昱的目光也在同一時間觸及到晃動開裂的地面,他瞳孔微縮,本能地向心上人奔去,一把拉住她往裏走的動勢,低斥道:“不要命了?到空地上去!”
傅筠心繫父親,焦急地甩開他手:“爹爹還在裏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