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今日休沐,元亨帝懶洋洋地賴了回床,與妻子膩歪了好一陣才起身。
近來叛亂得到解決,受水災影響的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大臣們便又開始琢磨勸諫皇帝納妃之事,奚皇后對此有所耳聞,晨起時便主動提了。
結果將元亨帝嚇得手一抖,眉毛畫歪了。
元亨帝小聲哼了聲以示不滿,雙手托住妻子的臉頰,試圖補救。
妻子遠觀清冷,實則眼睛生得極美,眼角內勾,眼尾微微上揚,或瞥或乜,總是很輕易叫他心思跟着跑了,因此為她描眉時,須得格外專註才行。
妝罷,元亨帝撂下粉黛,望着兩人投映在牆上的影子,滿不在乎地說:“勸諫是臣子的本分,他們勸他們的,我做我的就是了。”
晨風吹拂窗外花枝,斑駁剪影伴着璀璨金光輕輕晃動,元亨帝淡笑了下,“我知道他們,不就是擔心子嗣么,姓蕭的那麼多,到時過繼一個也行。你莫要有壓力。”
爾後話鋒一轉,“倒是筠丫頭,你說要不要給她封個公主,此後就在宮裏住下,你也有個解悶的伴兒。”
奚皇后美目泠然,一言不發地看他。
因此,奚皇后想,宮廷深深,是絕對不適合小筠的。
小禾村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和大雍千萬個村莊其實沒什麼兩樣,但勝在祥和安逸,沒有亂七八糟的煩心事。
不用打開看,也知道裏面放的是什麼。
“兒孫自有兒孫福。”奚皇后只回了這句便不再同丈夫廢話,起身去用早膳。
這讓傅筠有點不自在。
但說元亨帝黏人吧,其實也有強勢的一面,當年願意跟他回京,一半原因是仍愛他,一半原因則是不希望他再打攪傅郎和小筠的正常生活。
而現如今他們即將離開這處別院,不該帶走的,就留在此地吧。
熟悉的聲音就在這麼回蕩在耳畔,傅筠眸光微動,拿起和離書,兩指一折,靠近蠟燭。
既下了決定,啟程的日子也很快定下,父女倆開始收拾行囊。
過了幾日,傅筠想通了,並不願意繼續留在京城,雖然和阿娘見面她很高興,母女倆住了一陣子也特別和諧,然而她內心還是更傾向於岳州小禾村那樣的生活。
是那日對簿公堂裴昱不肯簽的和離書,落款處只寫了她一人的名,如今也成了廢紙。
——娘子練了一個月,怎麼寫得最好的還是裴循清這三個字?
“再則,若你敲了登聞鼓使得全城皆知,那即便是衙門礙於國公府威勢,對裴昱輕拿輕放了,裴家也會被人詬病,往後的日子裏落不着好。並且朝中近來‘重文抑武’之聲不斷,說不定有人會趁機拿此事做筏子,彈劾顯國公。”
原因無它,爹爹的手藝實在太好辨認,赤豆芳香不膩,清甜有餘,回味也極為甘美,配上這軟糯糯的小糰子,真叫人胃口大開。
這般戲碼在十來年間也發生過數次。
傅從初的腿需要接連幾日扎針、敷藥,都是傅筠親自照料的。到這會兒暮春時節天氣徹底暖和起來,他的腿總算見好了,但傅筠還是“命令”爹爹歇着,反正細軟不多,她自己收拾就好。
剛咬了一口,傅筠便驚喜地喊道。
說到底裴昱這回老實認罪,是因為皇權壓倒了強權吧。
後來把自己的想法跟爹爹講了,爹爹開解道:“大雍子民都要依存王法,便是國公府的公子也不例外,你此番確實走了捷徑,但裴昱犯下的錯事也是實打實,不容狡辯的,我們沒有誣告或冤枉他。”
元亨帝笑着握起妻子的柔荑,往自己臉上招呼,口中說著自己嘴笨,該掌嘴,“當然不是解悶,就是筠丫頭英年喪夫,又懷着孩子,我擔心傅先生一個大男人照顧不好她,這才想着別著急回岳州,留在宮裏,太醫、穩婆、婢子,我都給安排妥當,順順利利誕下孩子,也好叫你瞧瞧外孫。”
傅筠沉默地望着掉落在桌面上的灰燼,門扉一開一關,帶進來的風很快把殘灰吹走,這下,便是真的沒有了,連煙氣都不剩。
一支銜花釵。
——真的嗎?莫要誑我啊,我會翹尾巴的!
——為夫有個疑問。
聽罷這番話,傅筠陷入了沉思,而傅從初知道女兒涉世未深,需要時間來消化。
——怎麼不好?「語已多,情未了」,我聽着很動人,隔着筆墨就能感受到綿綿情意。
——怎麼了,可是筆法不對?
回頭見爹爹端宵夜來,傅筠眨了眨眼,把心間那一丁點悵然驅散,快步過去接過托盤,發現是一碗擂沙糰子。
他雖貴為九五至尊,有個特點卻跟一般男人沒甚區別——愛吃味,總愛明裡暗裏試探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還在意前夫,若兩人鬧了彆扭,他還會小聲嘟囔:“都道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可真要較真起來,與你先有婚約的人是我,我才算那個‘前夫’吧!”
也許是夜深人靜時容易胡思亂想,目光在紙上流連時,一些久遠的記憶漸漸浮現腦海。
燭光搖曳,將屋舍里的陳設都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傅筠拿起一隻小匣,在半空頓了頓,又放下,顯然是不打算帶走。
只消一瞬,火焰就吞沒了薄薄的紙張,就連手指都感到些許灼燙。
“爹爹自己炒的赤豆餡!”
——看末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這人告別的多半不是他的妻室。娘子,世間男子多拈花惹草,我只有你一人,你也可以只對我一人好么?
——娘子的字很可愛。
奚皇后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淺飲一口,爾後睞目窺他,看他還能說得出什麼。
當時逃離棲雲館時恰好簪在髮髻上的,因自己沒有浪擲東西的習慣,倒也沒丟,隨手找了只匣子收納起來。
夜裏忽然起風,將燭焰吹得嗶剝嗶剝,也有一張紙被吹落在地。
雖然和離的事很輕易就解決了,但傅筠忍不住想,若她不是皇后的女兒,能夠請動皇帝出面,那麼只能將裴昱告上衙門,至於屆時有沒有官員為她做主、懲罰裴昱,真的很難講。
“總而言之,小筠,你沒做錯任何事,也不要在意自己捅了裴昱一簪子是否算動用私刑,你是受害的一方,被逼無奈作出反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若人人要求受害者在道德上完美無瑕,在程序上一絲不苟,那麼此種行為何嘗不是給受害者套上難以擺脫的枷鎖,從而忽視了對加害者的懲治呢?”
這回,母女想到了一處去。
——這首詞不好。
很快就聽到一句:“屆時,若筠丫頭願意,我們給物色一個相貌人品都上乘的女婿?”
“爹爹,我現在下廚也很厲害的,學做了好多菜呢,點心也會好幾道,只是點心比起蒸菜炸物來太費工夫了。”
說著說著,傅筠的話音漸漸低下去,眼皮輕搭着。
燈燭光暈延展在她柔美的臉上,傅從初看得出女兒有心事。
他凝眸笑道:“那爹爹以後不怕小筠餓肚子了,小筠可以自己動手做宵夜。”
傅筠舀了一顆糰子遞到爹爹嘴邊,輕快應道:“好啊,下回讓爹爹嘗嘗我的手藝!”
本來就是嘛,學烹飪又不只是為了給丈夫嘗,自己這不是多了項技能么!以後逢年過節也不用爹爹一個人張羅一大桌菜了,她可以幫忙,甚至可以掌勺!
這般想着,傅筠心情果然好了很多,食慾也大增,把一整盤擂沙糰子都吃盡了,撐得在院子裏散步消食。
散到第六圈的時候,僕役來報,裴公子求見。
傅筠微怔,柳眉蹙起:“不見,打發走。”
爹爹想必也聽見動靜,從屋內出來,站在廊下遙遙看她,用眼神安撫。
傅筠在院子內,離大門近,把僕役的回話聽得一清二楚,也看到半開的門外露出一抹衣物,是鶴氅。
都暮春了,還穿得這樣厚?
旋即又聽到幾聲男子的咳嗽,像是極力壓抑不想泄出,但周遭寧靜,那隱隱的咳嗽聲便顯得格外突兀,無法忽視。
傅筠不自在地別過臉去,低垂眉眼,盯着灑在葉片上的月色出神。
很快僕役又回來,聲音低低的,彷彿帶着嘆息,不知在嘆裴公子病弱,還是在嘆自己成了怨侶間的傳聲筒:“裴公子稱,欠您兩句話,想當面說。”
裴昱也是病了之後才知道暮春的夜竟有這麼涼。
從轎子裏下來,料峭寒風鑽入骨縫,很快就蔓延至全身各處,叫他忍不住顫唞。而他站在門前對僕役說出“求見傅娘子”時,心下空落落的,像被當場剜出個血洞來,又叫那寒風鑽了空子,將他折磨得夠嗆。
等了片刻,裴昱聽見很輕的腳步聲。
“娘子——”
話音倏地被他自己截斷,為免她惱怒,裴昱趕忙改口:“傅娘子。”
先前還嗟嘆,她稱他裴公子,好生疏離。
沒想到真正當“傅娘子”三個字在舌尖滾落時,他更不適應。
“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傅筠甚至沒打算將門開得大一點,裴昱只能看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清冷的月光慷慨傾灑,如霜雪又如花雨般鋪天蓋地,將她裊娜的影子拖長。
此刻的裴昱萬分感謝上天,若遇上烏雲遮月,他可就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有風拂面,樹影婆娑而動,裴昱冷得唇色泛白,略一轉眸,解下自己的鶴氅,隔門縫遞過去,溫聲說:“夜涼,當心風寒。”
鶴氅沒被拿走,她甚至都不伸手,只淡淡道:“知道冷,還在這兒廢話。”
遞物的手臂僵在半空,裴昱眼中掠過一絲黯然,爾後匆匆收了回來,偏長的氅衣有一部分不慎拖在地上,發出輕微沙沙聲,他像被驚醒一般,連忙撈起,整個人愈加顯得狼狽窘迫。
腦袋也嗡嗡響着,暮春多雨,偶有雷聲,她不在,這些天他犯了許多次病,喝葯都不起作用,索性不喝。裴昱將這樣的行為當做一種自我懲罰,但現在直面傅筠的態度,他想,還好她不知實情,不然會覺得他可笑。
“傅娘子,兩日後,我就要隨京兆府關押的犯人一道流放了。此行前來,是為了和你說兩句話。”
見她沒有打斷,裴昱低下語氣道:“對不住。”
“和你相處的日子,我問心有愧,對不住你。”
明明在來的路上打過腹稿,可真的面對她——哪怕實際上面對的只是一扇木門、一個影子——那些話卻全都噎在了心口。
裴昱不知道自己將鶴氅褪下后臉色很差,幾乎呈現出灰敗的態勢。他只是一味堅持,想把自己的內心剖析給她。
“傅娘子,一開始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你,甚至在揚州向你求親時,你問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求親的嗎,我才意識到我好像丟了這個重要的步驟。那時我為了哄你,答的是。”
“具體何時開始喜歡你的,我自己也說不上來。”裴昱有點語無倫次,但他沒有停下來,說話時也一直凝在那抹影子上,生怕她不耐煩。
“我只知道,我不能沒有你。”
“你不在的時候,我心裏難受得厲害。”
今科探花此刻像個胡亂答題的考生,一股腦兒把知道的東西全都傾倒而出。
“你問過我,我到底有沒有愛過你。傅娘子,我想,是有的,並且我現在仍舊愛着你。”
“這句話……”
裴昱壓着嗓子費力地咳喘了幾聲,隨後繼續道:“這句話其實是說給靳曉聽的。那時候你還沒恢復記憶,你是那個被拐至花樓,又被我娶回家的靳曉。我想告訴那時候的你,我確實愛慕你,並且你很好,值得更多人喜歡。”
小娘子的羅裙在晚風中輕輕搖曳,門外之人只能暗自猜測裙子的顏色也許很輕盈,很襯她的氣色。
裴昱不知道,說這些時他的目光極盡溫柔,一點一點描繪着地上影子的輪廓。
“那時你已經知道我並非商賈,而是生在高門,長在高門,你不喜歡煊赫權勢和富貴排場,但你還是選擇信任我,心疼我,不遮掩不怯懦地站在我身邊,這樣的勇氣和赤誠,真的很動人。”
“所以,傅娘子,我不光在向你示愛,我還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狠心忘卻屬於靳曉的過往。”裴昱輕輕笑了下,“我直到今天才來找你,是因為前幾天我病得很重……”
語聲突然頓住,他唯恐她覺得這是在賣慘。
但他其實想說,他不怕病死,但怕的是人的天性——遺忘。
若她很快忘了他,那真是比死亡還要可怕數倍。
還有一點便是——
裴昱繼續道:“靳曉是個很特別的娘子,她能夠從容地生出愛意,也能夠從容地承認愛意,這兩點真的很難得,遠超很多人,自然,也比我強。因此我覺得這一份獨屬於靳曉的勇銳很珍貴,傅娘子,我希望你不要丟了它。”
裴昱不知道旁的男子和離后是如何的。
而他前路未卜,也許還沒抵達流放地就病死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願他心愛的人能夠很好地走下去。
不過,也許是他多此一舉,又被拐又失憶的靳曉內心都那麼強大了,想必身為傅筠的她也會越來越好。
只是,他不一定有幸看到。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裴昱仍注視着那道影子,知道她在聽就放心了,眼神又添了些溫柔,“已經很晚了,你回吧。”
其實哪裏有說得盡的話呢?
他想問你們父女要回岳州了嗎?往後要做什麼呢,從醫嗎?還不知道你擅長的是哪一方面的醫理,這樣小的年紀可以坐堂接診嗎?
他還想問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孩子還好嗎,有沒有鬧你?之前看你在起名,最終決定孩子叫什麼名字了嗎?將來……會不會向孩子隱瞞他的存在?
他還想問那朵乾花是什麼花。
但盯着冷冰冰的門扉,裴昱將門頁上的木質紋理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沒必要了。
他對她是有執念,但當下而言,分開的狀態對她更好。而她好,他……想必也就好了罷。
心口發疼,喉間也一陣翻騰,裴昱微微躬身,手抵着唇低咳了兩聲,五臟六腑卻好像被撕扯着,令他不得安寧。
就在這個時候,裏面傳來一聲輕到馬上就要被風捲走的:“嗯。”
再之後,大門砰的一聲闔上。
那道影子也不見了。
所有的情緒也在此刻消散殆盡,清寒月光下,廣袖迤邐,裴昱怔怔立在原地,花了有一炷香時間那麼久,才接受這個事實——她連多餘的話都懶得跟他說。
旋即口中一陣腥甜,裴昱下意識咳嗽,卻沒能壓住。
噗的一下,隨咳嗽噴濺出點滴鮮血,混着夜風悄然落在地面。
轎子邊候立的小廝大為驚駭,齊齊上前攙扶,卻見公子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發出任何動靜。
裴昱面上無悲無喜,隨手抹去唇角的殘血,倒退幾步,直至後腳跟抵着冰冷垣牆。
四周闃靜,眾民居早已熄燭就寢。
青年站在月光下,半仰着頭,靜靜看某一處亮起光。
不知過了多久,光熄滅,別院徹底歸於黑暗。他知道,她就寢了。
往昔的他從沒料到,原來確認一個人安好,心會忽然落定。
最後再望一眼,裴昱不舍地轉身。
掀開轎簾的那一剎那,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手凍得失去血色,他抖開鶴氅想披上,身子卻失了支撐,整個人重重向後倒,在小廝們七手八腳的攙扶下徹底失去意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