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黃昏日暮,殘陽在那城牆下的滿地屍首上映出幾束冰冷霞光。

那單于眼下已然是強弩之末了,他一咬牙,將那臂上的箭柄折下,滿地滿眼的寂然,已經沒有活人了,更沒有援兵破入城門。

他那佔領中原,成為頌世英雄的美夢全被這僵持着的死寂給戳破了,經此一役,他不僅不會是英雄,大抵還會成為族人子孫口中的人秧、妨祖。

只有那更遠處,似乎還隱有金石相接聲,熊熊的火光托着隆隆的號角聲,他稍一側耳,才終於聽清了,這低促的角聲是在警眾,意為敵軍甚眾,或是來勢洶洶,要全軍加強戒備。

“騙子,”那單于用嘶啞的聲音吼道,“你們漢人都是騙子!”

“不是把兵都調去南邊了嗎?可城外那些又是什麼?”不止是和謝時觀,他與朝中的幾位小官也都有利益上的往來,此次領兵來攻,正是經過了多方確認,肯定了雁王並不是在戲耍他,這才敢一路破入京都的。

箭樓中的雁王殿下先是低低一笑,而後手上一松,放出了最後一隻箭,那利劍飛快地從單于面門上穿過,又將他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兵不厭詐嘛,”他放下了那隻萬石弓,輕描淡寫地開口道,“表兄。”

*

自此,一直蠢蠢欲動的北蠻經此一役,也不得不退回北涼去休養生息,這一戰他們損失慘重,少說也需要十數載才能喘過氣來。

殿下什麼都有了,什麼稀世珍寶也都見過,再是不得了的玩意,恐怕都入不得他眼,正因如此,才更叫他犯難。

“你當我是在氣你犯蠢嗎?”謝時觀貼近了,故意用着很兇的語氣,“我是恨你不惜命,你把我當什麼了?”

沈卻也在回應,只是這回應多少有些吃力。

沈卻微微一怔。

“是我錯了,”沈卻手微抬,用那雙很黑很亮的眼望着他,“我以後再也不犯蠢了,殿下回來睡,好不好?”

沈卻聽說殿下還命人把那些棄城而逃的官員們都捉了回來,不論先前是屬於哪個派系的,一律是下獄問斬,並不容私。

這日夜裏。

於是他便乖乖罷了手,放下那墨塊,垂着眼慢慢走近了,等走到殿下近前,這才肯啟唇,無聲地說道:“讓、你讓讓。”

夜裏就是在寢殿書房中待到深夜,也不願回蘭苼院裏睡,沈卻知道殿下是生他的氣了,可他從來只知道服從,只知道該怎樣去伺候人,卻唯獨不懂得該如何去哄一個人。

他則緩步走上前,如從前一般替殿下磨墨,可謝時觀卻忽地罷了筆,冷冷地甩過來一句:“用不着你。”

殿下看他那樣怯,眼角泛着紅,眼眶裏也含霧,要他這般撒嬌獻媚,比弄這般話語,實在是為難這啞巴了。

“你憑什麼覺得本王就不會疼,不會怕呢?”殿下把着他肩臂,很重地掐着他,“本王不是神仙,未必就一定計出萬全,但凡那繆黨想要的不是魚符,只是想噁心一噁心我呢?”

謝時觀沒立即作答,這啞巴便心慌意亂地湊上前去,眼裏再誠懇不過了:“你不在,夜裏榻上冷、冷得緊。”

不過殿下選他,也並不為了他的這點忠誠,僅僅是因為此人的樣貌還算看得過去眼,雖稱不上多有手段,但至少人不蠢。

如今北蠻已除,朝中重臣也折損大半,眼下只要是個姓謝的,他們都認,雁王只需留京輔佐新帝幾月,待他將這把龍椅坐穩了,便可以放權南去了。

沈卻盯看着殿下的唇角,那處似乎揚起了一點弧度,可見他在看,卻又倏地落了下去。

他並不知道殿下一直都在等着自己,他只當他是為了自己私自去救沈落的事,同他生分了,又氣他總是犯蠢,氣他是個很笨的人。

沈卻終於鼓起勇氣,來到了雁王寢殿,立在桌案邊側上研墨的那位新羅婢看見他來,便立即機靈地退到旁側去了。

又因為被處死的官員甚眾,朝中一時無人可用,因此便又下了張皇榜,廣徵各地賢才,朝堂之上於是便多了一批新鮮血液。

謝時觀本來還打算揣着不去應他,可見他這般磨磨蹭蹭地勾着人,殿下心裏頓時便比他還急了。

沈卻不怕他怒,只怕他像如今這樣冷冰冰地晾着自己,這樣刻意的疏遠,像是冷不丁地就要把他給丟掉了。

那啞巴才剛抵碰到他唇瓣,殿下便立即回他以疾風驟雨般的回應,他吻得那樣深,逼得這啞巴的背脊不得不稍稍壓放了下去。

都快要怕碎了。

沈卻忽然偏過頭去,而後很慢很緩地挪過身,同他相對而坐,就見方才還侍立在旁側的新羅婢們都已經不見了。

再要逾矩變態的話,他也比劃不來了。

謝時觀故意不表態,逼得這啞巴兀自在那着急,就見他想了好半天,才終於伸出了手,隨即緩緩地勾住他脖頸,旋即便愈貼愈近。

他忖了忖,覺得殿下大概是嫌自己還不夠坦誠,可他能說的已經都說了,就那麼幾句,還是他琢磨了一夜,才思量出的“曖昧情話”。

他連身上的那點銀子都是殿下給的,再用這銀子去買些贈禮來討好謝時觀,沈卻也不覺得他會高興。

沈卻看着殿下半垂下眼去,很低的一聲:“翻遍全府都找不到人的那一刻,本王的心……”

正當他坐不住,想要起身逃跑時,謝時觀卻忽然貼了上來,湊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問:“來找我做什麼?”

隨即殿下便就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將他人往後邊稍微一帶,又狠狠地將他扣住,在這啞巴的後頸上咬了一口泄憤。

近得殿下都嗅到了他身上沐浴過後留下的一點澡珠清香,熾熱的呼吸分明都已經抵得那樣近了,可這啞巴卻偏偏還是瞻前顧後地不敢吻。

“那麼多日,”謝時觀恨聲道,“本王日日亮着燈等你過來,你卻直到今日才肯來。”

從前都是他逼着捆着把人摁下的,難得今日這啞巴會主動,殿下唇角悄悄一彎,差點便要伸出手去攬他的腰了,可是心裏忖了忖,到底還想再晾他一會兒。

可不知為什麼,自從那日之後,殿下便一直不大肯理他。

謝時觀另扶了個謝氏旁支的青年人上去,這人據說原是南衙十二衛的頭領,那日百官盡散,天子下落不明,可這位青年將領卻執意不肯棄城,一直到北蠻狼騎抵京,幾個城門也依然有兵士把守着。

等這一吻終了,這啞巴的臉已經紅了,人也暈頭轉向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謝時觀卻裝作沒讀懂,故意不肯讓,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這啞巴竟就這般硬着頭皮,慢吞吞地坐在了他大腿上。

沈卻是背對着他坐的,房內侍婢還在,如此逾矩之舉,已然叫他羞恥地抬不起頭了,更令他臊的是,殿下好像還很嫌他似的,好半晌也沒吭聲。

“你怎麼能這樣待我?”

算算時日,約摸着等到今歲夏末,他們便可舉府遷去南邊了,想到可以再見友人,沈卻心裏是有幾分隱隱的欣喜的。

沈卻鼻尖一酸,心尖上也是無邊的酸和軟,他托着謝時觀的一隻手,很安靜地在他手掌心裏寫:我錯了,以後再不會了。

謝時觀不信,要他當場立字據。

殿下的話,這啞巴從不當玩笑來聽,因此乖乖地撿起那隻被謝時觀擱下的筆,一筆一劃地在宣紙上寫道:沈卻保證。

就這四個字,再往下他便不知道該怎樣寫了,因此謝時觀便在旁側笑着支使他:“保證不叫殿下心碎。”

那啞巴立即便乖乖地往下寫了。

“保證只有謝時觀一個男人。”

沈卻轉過去看了他一眼,可殿下卻半點也不覺得這條款過分,還理直氣壯地反問他:“你難不成還想有其他男人嗎?你這啞巴,裝得老實,腸子這樣花花。”

這啞巴自知說不過他,因此便只好逐字逐句地寫下了。

“最後一條,”殿下思忖了好半晌,才道,“保證這一輩子都只給謝時觀睡。”

沈卻紅着臉把他的話記在那張宣紙上,還被殿下拽着指頭在印朱里點了點,而後便在那宣紙上畫了押。

“本王也不叫你吃虧,”說完殿下便臨了張差不多模樣的,也畫了押,仔細疊好了讓他收起來,可等寫好了,他又有些遺憾地嘆道,“早知就用紅紙寫了。”

他非說這兩張不正不經的字據就算是婚書了,才剛把殿下哄好,沈卻不敢亂駁他,因此不論殿下說什麼,他都點頭。

可謝時觀說著說著,那隻手便解開了他袍下襯裙,又悄沒生息地摸進了他褻絆,很熟練地點着火。

這啞巴方才還好好的,這會兒卻又忽然不讓碰了,有些彆扭地別著腿,逃着躲着不肯給他。

謝時觀笑了笑,故意逗他道:“看來那字據立的不夠,還得再加上一條,‘保證時時對謝時觀打開腿’。”

殿下非要逼他再寫一句,這啞巴頓時躲得更厲害了,可就在這片刻之間,謝時觀的手上卻已經碰到了,那摸起來有些冰涼的一個小玩意。

只稍稍一忖,他便明白了這是自己從前硬要送給這啞巴的那隻暖玉如意。

“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嗯?”他肯主動用了,殿下還挺高興的,輕輕啄吻着他鬢角,“你還挺不害臊的,就這麼含着一路走過來的啊?”

謝時觀知道這啞巴是為了討好他,不知道自個偷偷在屋裏鼓了多久的氣,可殿下就是喜歡看他羞。

“你還要磨墨呢,”殿下道,“夾着這個怎麼能磨好墨?”

沈卻就知道殿下會這樣說,所以方才才不肯給他碰的,眼見這啞巴都快把腦袋塞進桌案下去了,謝時觀才終於肯發善鬆了口。

謝時觀抱着他,哄孩子那樣輕輕搖晃着:“特意用給我看的,是不是?”

沈卻不肯回應,他便一直磨着他:“是不是啊?”

“它好用還是本王的……”

沈卻怕他繼續說下去,什麼羞人的話都要出來了,因此便急急地堵住了殿下的唇。

“喜歡你,”他啟唇,無聲道,“喜歡你的。”

謝時觀卻故意裝作沒看清的樣子,笑着問:“誰,喜歡誰啊?”

下一刻,他便瞧見那啞巴的唇瓣又動了動,殿下心裏一酥,差點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因此他便又得寸進尺道:“再說一遍,你喜歡的是誰?”

“時觀、謝時觀。”

第99章番外一

新的雁王府定在了秦淮內河畔,是處極繁華的地界,白日裏那畫舫遊船上也是一片春水盈盈,雲煙托着那糯得黏牙的小調往府里飄。

殿下看起來對此地也相當滿意,他生性放浪,最愛這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因此很快便和此間差不多年歲的紈絝子弟們打成了一片。

公子哥們才開始聽說他是位親王,還是傳聞中京都里的那位覆雨翻雲、隻手遮天的攝政王,故而都只敢拿他當位祖宗一樣敬着供着。

可後來他們才發現,謝時觀不僅出手闊綽,又絲毫沒有權貴們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子在。

因此這一來二去的,也就玩開了。

只是這位殿下哪哪都好,可夜裏到了點,卻總是準時準點地便打道回府去了,一刻也不肯多待,因此他們私底下便都傳說,這位雁王殿下家裏養了位妒婦夜叉,殿下倘若晚些回府,家裏那位便要罰他跪卵石,三日不許吃飯云云。

這日夜裏。

一聲驚雷過後,城中便是驟雨一片,又急又猛的雨鞭抽打在地磚上,鬧得那檐上瓦都震出了嘈雜的聲響來。

“這會兒倒好,”席上有位公子哥兒忽然便笑了起來,凝着窗外的瓢潑大雨,他心裏倒很興奮,“龍爺爺發威了,這雨下得這樣凶,不如今夜大傢伙都別回去了。”

“怎麼就不回了?遣個龜奴去府上報個口信,讓仆丁領輛馬車來接不就得了,”另有位郎君道,“要是叫你阿爺知道你又徹夜不歸,還不得家法伺候?”

方才那公子哥兒半嘲半笑地:“得了吧你,少拿我阿爺壓我,你是新婚燕爾,還沒吃膩味家裏的,當然就想着回去了,等你到我這樣了,就知道家裏有多沒勁了,連庶室們都被她調教得服服帖帖的,走到哪兒都給我規矩吃,真沒意思。”

這會兒席間左側正立着個青衣小唱,水袖輕輕一翻,手裏拿着從謝時觀手上討過來的摺扇,咿咿呀呀地唱着曲,他唱的是地道的南派崑曲,軟語瀅瀅,把人的耳朵都要唱酥了。

可惜殿下不大愛聽戲,請他過來,也不過是聽聲兒響。

“時觀,你今夜回不回?”席間忽然有人問道。

還不等殿下應,另一人便笑着打斷了他:“你就多餘問,殿下什麼時候敢不歸宿了,咱們金陵城若有張懼內榜,時觀當中頭甲!”

謝時觀並不惱,由着他們開玩笑:“好啊,敢情本王的壞名聲都是從你們這兒揚出去的,有一個算一個,明兒便將你們全綁了送去刑場上。”

“饒命啊殿下,”那公子哥兒也不怕,裝模作樣地求着饒,“殺頭多疼啊,您要實在嫌我,不如給我灌點長龜興陽湯,叫我死在那溫柔帳里、美人足下……”

“那還不得爽死你了?”又有人笑,“這能叫罰么?這是賞吧?”

正說著,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止剎聲,席間倏然靜了會兒。

“喲,這是誰家的娘兒們來捉人了?”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抓起了一小把花生米就酒吃,“趕緊出去認認人,該躲的就躲好了,省得叫大家看着你被自家婆娘拽着衣襟擰着耳,怪現眼的。”

眾人紛紛笑將了起來。

過了沒多會兒,便跑進來一個龜奴,直奔着上首而去:“雁王殿下,外頭那看架勢是王府的馬車,車上下來個郎君,抱着個一歲多的小娃娃,奴問他是找誰來的,他也不說話……”

謝時觀一聽便知道來的是誰了,一起身,從那小唱手裏拿回了扇子,又心情挺好地朝着席間敬了杯:“先失陪了,改日再續。”

殿下才剛轉身出去,這些公子哥兒們便齊齊擠向了小窗,只見那馬車旁停着一個人,打一把厚重的黑綢傘,半身都被綢面擋着,只含含糊糊地能瞧見那玉立身影,很窄的一把腰。

“怎麼是個男人?”有人嘀咕道,“這是侍從還是侍孌?”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執傘人上前幾步,將謝時觀接到了傘底下。

“這麼大的雨,怎麼還親自來送傘?”殿下攬着他腰,低低地問,“隨便遣個親衛過來便是了。”

話是這樣說的,可謝時觀看起來分明就是一副很想他來的樣子,把人攏進車廂里后,他又一回頭,同上邊那恨不得把半邊身子都擠出窗來看的公子哥兒們打了一照面。

“看什麼呢?”

上邊那群沒正形的立即應道:“看雨啊,好大的雨,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連連附和,都說是在觀雨。

謝時觀笑着上了車,收起傘:“怎麼把這崽子也帶來了?”

“鬧得厲害,”沈卻比劃道,“才哄好了睡下,又被外頭的雷聲給驚醒了。”

殿下走過去,擠在沈卻身旁坐下,又手欠地掐了把那崽子的臉蛋,把人掐得滿眼含淚,心裏就舒坦了。

不僅如此,他還要惡人先告狀地訓道:“又哭又哭,改明兒送你去書院裏見夫子,像你這般愛哭的小孩兒,少不得要在夫子那挨上幾戒尺。”

他說得煞有其事,惹得沈卻懷裏的小崽子頓時更怕了,沈卻恐怕他還不到上學的年紀,便先被這位不靠譜的阿爺給騙得厭學了。

因此忙朝着他比劃:“阿爺騙你的,夫子並不打人。”

這崽子早慧,不滿一歲便張口說話了,眼下也能讀懂一些簡單的手語。

謝時觀卻偏要繼續嚇唬他:“夫子既不打人,備着那戒尺做什麼?阿爺究竟有沒有騙你,等你上了學就知道了。”

思來自然是聽信了他的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拉着沈卻的衣袍,奶聲奶氣地說:“不要上學,我不要夫子……”

沈卻便只好把他抱坐到腿上,輕拍着他的背去哄。

小奶娃哭累了,馬車裏晃一晃,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見這啞巴似乎有話想對自己說,殿下於是便把那崽崽從他懷裏接了過來:“給我抱吧。”

小崽子滿周歲時,殿下隨手寫了十數張大名,揉成團,要他自個爬着去選,可這崽子那日不知怎麼的,遲遲抓不着一張紙,於是等的有些不耐煩的殿下便幫他作了弊,就近撿了張塞進他手心裏,就當是他自己選的了。

於是這崽子的大名便定為了“謝章台”,小字則依舊叫思來。

“你把這崽子寵得太嬌氣了,”謝時觀低頭端詳着思來那張雪白雪白的小臉蛋,“一個男孩子,怎麼總要黏着你撒嬌?這麼大了,還不能自個乖乖地睡,還要人哄,也不害臊。”

沈卻自認為對思來並沒有溺愛,這崽子若是做錯事了,他也是很嚴格地就給指正了,並不因為他哭而心軟。

相比之下,殿下對思來就太過苛刻了。

“改明兒把他送去沈向之那裏,讓他把這崽子帶到校場上練一練,總這般哭哭啼啼的,哪裏像個男孩子?”

沈卻沒好意思說,他師父看着嚴厲,可真要讓他帶思來,那是捧在手裏怕摔着,含在嘴裏怕化了,先前早送去叫他看過一日,又是給扎鞦韆,又是給買糖人,就是搗蛋把他房裏的花瓶擺件給摔了,也不見沈向之生氣。

反而還笑眼咪咪地摸着這崽子的腦袋,誇他走路走得很穩當。

倘真送去叫他“練”上幾日,他只怕這崽子更要嬌得沒救了。

“衣如前幾日也遷來金陵了,”沈卻忽然抬起手比劃道,“她制胭脂的手藝很好,昨日我去拜賀時,她問我要不要合開一家胭脂鋪子。”

謝時觀卻故意裝作沒看懂:“誰?”

沈卻便只要在他掌心裏寫:陶衣如。

“哦,是那小寡婦,”殿下心裏不怎麼願意他同那女人走得太近,“做什麼非要合開?本王買了那麼些鋪面,不全叫你給收着嗎?你若是閑不住,隨便拿幾間去玩便是。”

沈卻哀哀地看了他一眼。

“好,行,”謝時觀故意把氣嘆得一波三折,“都依你,你自個挑間喜歡的鋪子拿去就是。”

這生意還沒開始做,殿下便先和他約法三章了:“挑間離家近的,不許把自己弄得太忙,知不知道?”

沈卻點了點頭。

誰料回去之後,這啞巴還認認真真地給他寫了張借據,連那鋪面的月租都算得清清楚楚。

拿到那張字據時,殿下差點被他氣笑了,可他若是不肯收,這傻啞巴恐怕就得琢磨着去外邊租鋪面去了。

因此謝時觀一咬牙,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原只以為這啞巴只是想找點事情做,沒想到這家脂粉鋪子竟真能賺錢,沒多久,那秦樓楚館中小唱和妓子的妝面便都換成了他們陶記脂粉鋪的水粉胭脂了。

不僅是這秦樓楚館裏的人愛用,那些貴眷娘子們對這鋪里的各色胭脂也都趨之若鶩。

半歲之後,這啞巴便提着一袋銀子來交租了,見着這實打實的一袋銀錢,殿下先是略略有些驚訝,可每日從他指縫裏溜出去的都不止這個數,但若不肯收,這啞巴恐怕又要傷心了。

因此殿下便和他說道:“你男人又不缺銀子使,先放你那攢着吧,到時候換個禮來贈我。”

他也就是隨口一說,不料這啞巴卻很放在心上,待到來年初夏,沈卻便忽然往他懷裏塞了個長方木匣。

謝時觀微微一楞。

“打開看看。”那啞巴緩緩比劃着,很期待地看着他。

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隻木匣,只見裏頭躺着只摺扇,紫檀制的扇骨,扇面上足有上萬個孔眼,柄上嵌着金雕,是極精細的做工。

這禮物精不精細,貴不貴重倒另說,只是這樣的做工,這啞巴定是把掙在的銀子全花在這把扇子上了,半厘銀子也沒給自己留。

“你真是……”謝時觀珍而重之地將那隻摺扇收回到了長匣里去。

聽他只有這樣的一句話,這啞巴的情緒頓時便落了下去,有些失落地:“是不是很難看啊?”

他也不懂這摺扇的花紋樣式,輾轉着打聽到了一位做扇幾十年的手藝人,旁的話他也不會說,只知道拿着銀子要他做只貴的,精細漂亮的。

“好看,”殿下忽地將他抱進了懷裏,“本王喜歡得緊。”

“你怎麼這樣會挑呢?”他輕輕啄吻着他鼻尖,低低地笑着,“明兒我就拿去同他們炫耀,這麼好看的扇子,真是再獨特沒有了。”

沈卻被他哄得暈頭轉向的,頓時便覺得自己這攢了近一歲的銀子花的很值,下回還要再攢攢,給殿下買個更好的來。

第100章番外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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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番外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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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番外二(3)

自那日之後,桑恬有好些日子都沒再來過了。

有日仆丁將一把綢傘送進了裏屋來,說是有位年輕娘子放在鋪子門口的,沈卻忽地見着那把傘,稍稍一怔愣。

陶衣如眼下才剛從隔壁藥行過來,隨手從沈卻的冰鑒里摘了顆葡萄送進嘴裏,見狀便以閑談的口吻,淡淡說了句:“女兒家臉皮薄,那日你那般推拒,她心裏想必應有數了。”

多日不見她來,這會兒又送歸了自己的這把傘,想必這姑娘是真放下了,沈卻鬆了口氣,偏頭望向了那河畔。

雖是萍水相逢,可沈卻還是希望她能另謀一處好人家,往後就不要再為那些傷心事所累了。

夜裏。

末伏一過,這南邊才終於有了幾分秋意,沈卻剛燙過澡、濯過發,這會兒正懶懶地倚在床邊上,任由殿下拿着一塊很長的絹布替他擦乾頭髮。

怕他着了涼,謝時觀還在榻邊架了只小爐,再要那啞巴枕在他腿上,很耐心地替他烘着發。

爐上順道還溫了壺酒,用微火,不等那生酒沸熱起來,殿下便取下那壺燒酒放在了几案上,淺淺地給自己倒了一盞。

謝時觀酌了口酒,便又俯下`身去,故意貼近了勾着他:“西川那邊才運來的劍南燒春,要不要嘗?”

沈卻本不嗜酒,可卻耐不住殿下這般刻意的引誘,他抬起眼,燈燭把那一雙眼映得又黑又亮:“給我……”

“給你也倒一盞?”謝時觀的臉顛倒着,笑起來便愈發顯得妖冶,見那啞巴點頭,他便伸手點住他唇,“想得美。”

自從那日得知沈卻再孕,殿下便通讀了不少醫書,知道燒酒此物,乃是有身子的人不能亂碰的,不過謝時觀也並不那麼死板,醫書上說“妊娠忌食冰漿”,但夏日裏鎮過的果子和酸梅湯,殿下並沒有不許這啞巴吃。

只是他一日並不帶許多去,這啞巴也並不貪涼,常把這些降暑之物分給鋪中仆丁和婢使們嘗,自己卻是不多吃的。

見這啞巴發饞,又用那樣一雙眼看着自己,因此謝時觀心一軟,便用食中二指蘸了點酒水,擠着他唇瓣,送入了他口中。

“好不好吃?”謝時觀笑眼一彎,手上刻意緩緩攪弄着,逼得這啞巴的吐息越來越急,耳畔也紅透了,“怎麼這就醉了?”

他笑着:“酒量這麼差啊。”

沈卻有口難辯,只好縱着殿下往裏探,實在有些喘不上氣了,這才伸手捉住他腕,眼眶裏含着薄薄的一層淚,哀哀求着他。

“不吃了?”謝時觀垂眼問他,“這就夠了?”

沈卻點了點頭。

殿下這才慢緩緩地抽出了手去,只是那二指才抽離,他便低頭吻了上去,唇齒間儘是醇香清冽的燒春酒釀,灼燙的吐息交錯,逐漸將兩個人都烘熱了。

“算起來該有三個多月了吧?”謝時觀伸手在這啞巴微隆的小腹上輕輕摩挲着,“嗯?”

這日子他記得分明比誰都清楚,卻偏偏要揣着明白裝糊塗地去問這啞巴。

不等這啞巴作答,殿下便忽地從一隻琉璃罐里取出了一塊蜜煎,塞進沈卻口中:“徐記果子鋪買的,甜嗎?”

沈卻點頭,伸手去接那隻琉璃罐。

這啞巴就是有了身子,口味也沒怎麼變,不愛酸也不嗜辣,依舊好吃這一口甜食。

徐記果子鋪做出來的蜜煎都是使蜂蜜腌的,只帶一點點酸,不僅沒壓過那甜味,又稍解了些膩,沈卻喜歡得緊。

但這啞巴嘴上是不肯說的,這家的蜜煎並不好買,離王府也遠,他不想殿下為他奔波勞忙,因此便稱說這幾家的蜜煎都是一樣的。

只是殿下若當真上了心,哪裏又會看不出哪家的蜜煎這啞巴吃得最快。

沈卻起身來,才要再從那琉璃罐里取出一枚蜜煎來吃,卻瞥見謝時觀此時忽地從袖裏抽出一張綢帕來,仔仔細細地凈着手。

那綢帕很是眼熟,暖白的綢料,只邊角上綉着兩片竹葉,再簡樸不過了,殿下所使之物中絕沒有這般素淡的樣式。

這是他的帕子。

“眼不眼熟?”謝時觀拈着那綢帕在他眼前晃了晃,陰晴不定地盯着他眼,“這貼身之物,你竟也敢背着本王往外送。”

那日同殿下辯解時,沈卻刻意省略了遞帕子這事沒說,他心裏是很坦然,並不對那娘子懷有不軌的心思,可若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殿下的氣恐怕一時半會兒是不能消了。

“怎麼、怎麼拿到的?”沈卻看着他,心裏莫名有些疑懼與失措。

他忽然又想起了柃兒,那隻他送給她的素銀簪、一地的血泊……那姑娘許久都不來了,萬一她並不是放下了,而是、而是出了什麼事呢?

見殿下沒有立即答應,沈卻於是又伸手攥緊了他手腕,啟唇無聲:“時觀?”

謝時觀心裏有火,這啞巴做了錯事,又被他拆穿了,卻不知道要先辯白、服軟賠錯,第一句話竟是質疑他的。

因此殿下也不肯好好答,反倒回問他一句:“你說呢?”

他不肯正面答覆,沈卻心裏忽地一冷,那姑娘同殿下壓根沒交集,倘若他什麼也沒做,這帕子又怎麼會落到他手上呢?

“那條帕子……我只是借她擦一擦眼淚,”沈卻哀哀看着他,又緩緩地手動,“那一日,我什麼話都沒同她說。”

“只是?”心裏莫名躥上來一股氣,為這啞巴拙笨的輕浮,還為心裏那把滾着火的醋意,“你怎麼會不知道,將貼身之物贈人是什麼意思?那甚至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子!”

“倘或你心裏時時放着本王,便不會將貼身的帕子贈給旁的女人。”

沈卻猜到了殿下會較真,因此才瞞着不敢同他直說,那日他遞過帕子,便有些後悔了,可那綢帕被桑恬一個姑娘家拿着擦了眼淚,他又怎好開口去討回來?

愧悔自然是有的,可他更怕那條年輕的生命就這般因他的過錯而凋亡了。

他抬起手,眼尾有些發紅:“把帕子給她,是我做錯了。”

這啞巴手上頓了頓,而後才又繼續:“可她是無辜的,還那樣年輕,你不該……”

“不該殺了她?”謝時觀猜到了這啞巴心裏在想什麼,心下一惱,不輕不重地捏住了他下巴,“本王就是殺了又如何?”

“只是萍水相逢,你又為她傷什麼心?”

他並不只是惱,更是氣這啞巴依舊在用這般心思來揣測他,他不舍看生靈塗炭,他便還了他一個國泰民安,自從遷到這南邊來,殿下對這啞巴更是千依百順,連發火也沒有。

沈卻不可置信地看着殿下,柃兒那還算事出有因,她是繆黨派來的細作,可這位姑娘……她如此無辜。

還不等沈卻抬手回話,屋外就忽然響起了一道稚聲稚氣的童音:“阿耶,我睡不着……”

緊接着便是乳娘的聲音:“世子才剛發了噩夢,驚醒了便不肯再睡,非要來找二位主子,主子們若不方便,奴家這就把世子抱回去。”

沈卻聞言便要下榻,卻被謝時觀捉住了踝骨:“我去開。”

說罷便起身去,開門將那崽子一把拎了進來,再往榻上一放,這崽子一上榻,便就撲騰進了沈卻懷裏,毛絨絨的腦袋蹭着沈卻下巴,同他撒着嬌:“有隻野狼追着我,一直跑一直跑,怕死我了。”

沈卻拍撫着他的背,他不願和殿下吵鬧,因此這崽子忽然闖進來,他心裏倒鬆了口氣。

謝時觀覷着這小崽子的動作,在旁邊冷冷地:“別碰着你阿耶的肚子。”

“思來知道的,”他奶聲奶氣地說道,“阿耶的肚肚裏又長了一個小孩兒了,思來要小心地抱。”

這小崽子心思敏銳,一進屋便發覺這兩人之間氣氛不對了,說完又轉過頭去,低聲勸道:“阿爺不要凶耶耶。”

這話他可不敢看着謝時觀的眼去說,也就是這會兒沈卻在,他才敢開口當面說這位阿爺的不是:“耶耶生小孩兒很累的,阿爺也要小心地抱。”

謝時觀坐在案邊吃了口悶酒,聞言也不應答。

沈卻將那崽子的腦袋捧過來,又朝他緩緩地比劃道:“阿爺沒有凶耶耶。”

思來卻一撇嘴:“思來在外邊都聽見了,凶得可大聲。”

說罷他很警惕地看了謝時觀一眼,而後道:“今夜思來想和阿耶睡。”

他怕自己一走,謝時觀便又要兇巴巴地沖阿耶吼了,說不準還要動上手。

殿下聽見這個,頓時便不啞巴了,斷然拒絕道:“不行,滾回你自己屋去睡。”

思來滿臉的委屈:“就一晚。”

“一晚也不行,”謝時觀並不和他商量,只手將他從沈卻懷裏拎了出來,“擠死了。”

這間主屋的床榻分明再寬敞沒有了,更何況他一個小人,壓根占不了多大的地兒。

於是思來便作亂似的,在謝時觀的手上學起了蛙魚鳧水,一通亂蹬:“阿耶阿耶我要阿耶!”

這崽子說嚎就嚎,眼淚同不要錢的一樣,碎珠似地往下掉。

他哭得這般撕心裂肺,沈卻哪裏能冷眼旁觀,於是便起身來,心疼地將那崽子又抱了回去,又對着殿下啟唇,求情道:“只一晚。”

謝時觀冷着眼:“隨你。”

第103章番外二(4)

習慣了讓殿下抱着擠着,今夜身上卻忽然空了,沈卻心裏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幾乎一夜都不得好睡。

那小崽子被擠在兩人中間,小孩子身上熱,一晚上蹬了無數回褥子,最後乾脆將下半身從被子裏翻了出來,兩隻腳丫壓在被頭被面上。

沈卻怕他着了涼,因此乾脆下榻去,從箱櫃裏翻出了一張薄絨毯,把思來輕悄悄地往裏側挪了挪,又用這張絨毯將他整個裹住了。

緊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鑽入了被裏去,若是以往,謝時觀眼下必然已經攀附了上來,壓着他小腿,再覆住他手背,親昵地揉搓着,用自己的體溫烘着他。

可今夜謝時觀卻像是睡熟了,整個人背對着他,一動也不曾動過。

沈卻一點點地向他挪近了,直到背脊輕輕挨到殿下的脊骨,這才停罷。

是日。

沈卻今日起得很早,順路還給鋪中仆丁婢使都帶了份朝食,仆婢們都很歡喜,三兩下便將那幾份朝食分了個乾淨。

他們有的也跟過幾任主子,若遇着好說話的主,日子倒好過些,但若遇上個脾性差的,那便是日日非打即罵地役使凌虐。

能碰上沈卻這麼位寬厚心慈的東家,那是他們原先想都不敢想的,這啞巴並不用身契綁着他們,月月還給俸銀,鋪里的伙食也好,菜肉瓜果都齊全,才來這鋪里沒多久,這些仆婢們個個便都圓了一圈。

“東家,”有個夥計迎上來,殷勤地接過了沈卻褪下來的外裳,“今兒個怎麼不見那位貴主送您來?”

沈卻尋常並不朝他們發火抖威風,因此這些仆丁都不怕他,有什麼話便就直接問了。

牽扯到家事,沈卻並不願意同旁人多說,因此便只抬起手:“他有事不能來。”

見他不欲多言,這位仆丁倒也沒往下探究,只是又道:“對了東家,昨日天將暮時,小的們打算閉店休息了,有位小娘子忽地上門來,說想同您說兩句話。”

“那時您已回府去了,小的便讓她先回了,改日再來。”

沈卻聞言微微一愣,鋪里有這些仆丁婢使們操持着,素日裏若無事,他便都待在裏屋,偶爾出去坐坐櫃枱,也並不同那些來往的顧客多話。

這會兒能來找他的年輕娘子,除了那同他萍水相逢的桑姑娘,還能有誰?

午後。

沈卻剛要倚在裏屋那張羅漢床上小憩片刻,外邊忽地跑進來個小丫頭,正是那日他領回鋪子的女奴冬葵。

“主家,外邊有位娘子來找,”冬葵平鋪直敘道,“她說想邀您去秦淮河畔敘一敘別。”

沈卻於是又起身來,披上那件外裳,朝着鋪外那河畔緩步走去,外邊天正陰着,桑恬仍立在那日的垂柳之下,只是這會兒她已加過笄,挽起了髮髻,像個大姑娘了。

聽着身後腳步聲漸近了,她也沒回頭,依舊垂着眼眸,盯着橋下江面,好半晌,才終於開口道:“那日有兩位侍者到家裏來尋過我,說是郎君堂客。”

說到這裏她稍一頓,隨即便是一聲輕笑。

堂客即內人,乃是他們江南人的說法,除了謝時觀,想必也沒人會這般自稱了。

“她應是知道我了,但也沒為難,”桑恬低聲道,“還贈給我好些金銀首飾,說是送與我做嫁妝,我不肯收,那侍者便道,這箱奩內也有郎君的一點心意。”

她心裏清楚,沈卻對她並無男女之情,只是陌路相逢,那樣貴重的金釵鈿合,她實在沒法若無其事地收下去。

只是那侍者態度強硬,桑恬又明白叔父叔母想必不會為自己置辦上二兩嫁妝,可若一點嫁妝都不帶,往後她在婆家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

因此思量再三,桑恬還是背着家裏人將這些首飾悄悄收下了。

“還請郎君替小女子謝過令正,”桑恬忽地轉過身來,朝着沈卻福了福身子,眼眶裏含着一點薄淚,“令正既溫柔又識大體,為小女子所不能及。”

能隨手贈出那樣的禮,桑恬猜想沈卻的內妻該是出身名門的閨秀,這樣的門第,怎麼是她一個商女能企及的?

沈卻不知該回什麼,因此只伸手虛扶了她一把。

*

今日申時才過半,沈卻便去同隔壁陶衣如商量了一二句,旋即就離了鋪,到城北那家果子鋪里買了些點心果子,又在道旁要了些應季的糖炒栗子。

提着食盒回了王府,沈卻先是去了趟主屋,沒找着殿下人影,便折出去問了問廊檐下立着的那位新羅婢。

新羅婢會意后,便悄悄地朝書廳的方位指了指,又壓低了聲音道:“書房裏呢,今日晨起便把自己關進裏頭了,蕪華她們去送朝食,不知怎麼的,就惹得殿下摔了兩隻碗,可嚇死人了。”

自打王府遷到這南京來,謝時觀的脾氣便好了許多,這般忽然變色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近身伺候的婢使們都不大明白,殿下怎麼忽地又回去了。

沈卻別過她,匆匆走向了書廳,只見書廳外房門緊閉着,他試着抬手敲了敲,裏邊卻無人來應。

裏邊的謝時觀此時正倚在張矮榻上,心煩意亂地翻着書頁,他耳沒聾,聽着門外的腳步聲,便知是誰來了。

只是眼下他心裏還生着悶氣,決了心要晾這啞巴一晾,這才故意裝作沒聽見。

隔了一會兒,敲門聲便就停下了,殿下忙豎起耳朵來聽,可外邊卻好半晌都沒再有動靜。

以為這啞巴連多敲兩下也不願意,轉頭又走了,殿下心裏頓時便更加憋悶了。

誰料才不過半晌,廳側窗邊忽地便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謝時觀偏頭一望,只見那啞巴正循着窗框在往裏爬。

殿下心裏一緊,生怕他沒踩穩摔着了,下意識便起身過去,將那啞巴從窗框上抱了下來。

“這會兒怎麼就不記得自己有身子了?”謝時觀把人穩穩噹噹地放了下來,沒好氣地數落,“好端端大門不走,非要學賊。”

沈卻抬起手:“我敲過了,沒人應……”

殿下負氣不肯認:“你敲得那樣輕,誰能聽見?”

沈卻並不想就這樣的小事再同他拌嘴,因此便略了過去,跟着謝時觀坐到了那張矮榻上,輕輕拽了拽殿下的袖角,要他回頭來看他說話。殿下還揣着,不大情願地轉過身。

“方才那娘子來找過我了,”沈卻抬起眼,緩緩手動,“昨夜是我錯誤了殿下。”

謝時觀冷哼一聲,很低地:“多好,寧願去信旁人,也不肯信我。”

沈卻低着眼,抬手比劃:“倘或殿下那時搖個頭、辯一辯……我又怎會不信你?”

眼見殿下又要背過身去,還要同他置氣,這啞巴便又再度扯住他衣袖,放軟了姿態:“昨夜疑你是我錯,你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被他這樣看着,殿下心裏頓時什麼惱什麼怒都沒有了,佯出的一張冷臉也破了功。

其實早在這啞巴翻窗進來時,謝時觀的氣便已消了大半了,故意冷着端着,不過是想騙這啞巴再多哄他一哄。

沈卻恂恂地貼近了,又主動靠進他懷裏,殿下的心一下便酥軟了,連心尖上都泛着酸,他稍稍俯下`身,蹭着他鬢角:“本王也不該那樣冷着你,不肯同你好好說。”

“買了什麼?”殿下早看見了他提進來的那隻食盒,忍到了現在才開口問,“給我的嗎?”

懷裏的啞巴點了點頭,打開那隻食盒,從紙袋裏取出一顆糖栗,剝得乾乾淨淨了,才仰頭喂進了謝時觀嘴裏。

“甜嗎?”沈卻抬頭問他。

這枚糖栗又甜又糯,還是這啞巴給喂的,殿下心裏分明再舒坦沒有了,可他卻偏要故意道:“就這些點心,便想將本王打發了?”

沈卻看着他:“那殿下想要什麼?”

謝時觀想也不想:“想要天上星、雲中月,阿卻能不能給?”

殿下這願望並非人力所能及,沈卻有些苦惱,很老實地抬起手:“我摘不到,能不能……換一個?”

“那就換成你,”謝時觀眉眼一彎,“也一樣的。”

這啞巴好笨,一時竟沒意識到,殿下是在變相地說他是那天上星、雲中月,反倒先是愣了愣,而後才吞吞吐吐地:“可我已經……”

“是殿下的了。”

他有些古板的迂腐,平日裏半句情話也沒有,可不經意間表這一二句的白,卻偏偏又直往謝時觀心上戳。

“什麼時候是我的了,我怎麼不知道?”謝時觀刻意裝蒜,貼着他耳,低低地,“好久了,你男人都快要憋死了,你要不要救我?”

他說得那樣委屈,彷彿他真要死了一樣。

月份早足了,胎也坐穩了,這啞巴哪裏還找得着理由再推拒他,因此便只好猶豫着啟唇:“輕、輕一些。”

“我什麼時候對你重過了?”他睜着眼睛說瞎話,“分明再溫柔沒有了。”

才剛抵進去,這啞巴便很怕地掙了掙,飛快地朝他比劃了一句:“解手、我想解手。”

正當他以為殿下又要裝作聽不見時,謝時觀卻俯身將他從那羅漢床上抱了起來,帶他到屏風后,一隻溺器前,而後便分開他腿,哄小孩似的:“尿吧。”

沈卻不常往這書廳里來,因此這兒只放了只謝時觀用的溺器,他同殿下不一樣,用不了這樣的夜壺。

“不是急嗎?”謝時觀貼在他耳邊問,“怎麼不尿?”

沈卻忍得難受,於是羞惱地別過臉去:“別這樣……我自己去、去外邊。”

從殿下的位置,只能瞥見他唇瓣一張一合,雖看不清他說了什麼,可殿下就是猜也猜到了。

“本王閉着眼呢,”謝時觀哄他道,“沒看你。”

見這啞巴遲遲不肯,殿下於是便又理直氣壯地上了手:“尿不出來嗎?想要我幫一幫你,是不是?”

沈卻分明立即便搖了搖頭,可謝時觀卻故意裝作看不見:“好嬌氣,這也要人幫啊?”

這啞巴哪裏經得住殿下的挑弄,才半晌那面頰便紅透了,腳背很使勁地繃著。

謝時觀知道他要忍不住了,適時鬆了手,下一刻便聽見了一點水聲,沈卻從沒覺得時間這樣漫長過,他掐着膝,將那兩處肌膚摁地通紅。

等他停了,殿下便抱着他抖了抖,隨後拿了張乾淨的帕子給他擦:“尿乾淨了嗎?”

沈卻沒反應,將這啞巴抱回榻上時,殿下才發現他眼眶紅了,下睫上掛着瑩亮的一滴眼淚,很倔地不往下掉。

“怎麼哭了?”謝時觀湊上去,將他的眼淚舔乾淨了,明知故問,“我欺負你了嗎?”

“欺負你了嗎?”

書廳里只一張矮榻,榻前擺着一隻近一人高的銅鏡,用以整衣冠。

可鏡中此刻映着的,卻是衣冠不整的兩個人,沈卻一直別著臉、閉着眼,可殿下卻非要逼着他看:“你怎麼不肯看?”

沈卻方才已經看見了,只是不肯認,不肯信那鏡中人是自己,見着那樣……的東西,埋進他那裏,他又羞又怕,因此情願閉着眼,也不肯看。

“你睜眼看一看,”殿下抱他到鏡前,軟聲軟語地求着他,“求你了。”

他這樣哄着求着,沈卻哪裏還狠得下心推拒他,因此便乖乖睜開了眼。

見他睜眼,殿下便似笑非笑地,刻意往那深處去,而後又碾又磨地,把這啞巴弄得失了神。

“我好不好?”他問他,“你男人好不好?”

沈卻腦海里空了,眼前只剩一道刺目的白,連點頭也不會了,只攥緊了殿下的肩臂。

“好不好啊?”

第104章番外二(5)

二月初九,葵亥日。

沈卻這一胎生得還算順,初八日夜裏見的紅,初九日傍晚小崽子便落了地。

屋裏有謝時觀近身陪着,又有陶衣如和老太太幫着,殿下不放心,提前半月便延請了幾位經驗老道的穩婆住在府上,眼下那幾人也都在偏廳里候着。

守在屋外的沈向之在廊檐下踱來踱去,沈落則一直探頭探腦地,想要打探屋裏的情況,見着個侍婢從裏屋出來,沈落便將人攔下了,低聲打聽:“阿卻怎麼樣了?怎麼磨了這麼久?什麼時候才能生啊?”

侍婢搖了搖頭:“沒準的事兒,說不準一會兒就生了。”

沈落以往見着府上那些同僚的家眷產子,總覺得她們一口氣就把崽子給生了,可這會兒落在沈卻身上了,他又急得七竅生煙,連一刻都覺得難熬。

這樣的事兒,他也不能替沈卻代勞,除了在這外邊干著急,什麼也做不了,好容易見着陶衣如把門開了半扇,出來接水盆,沈落忙擠了過去。

“你把這個給阿卻,”沈落急匆匆地將一隻褪了些顏色的平安符塞進她手心裏,“你幫我拿給他。”

當年在西川遇襲,那刀尖但凡再偏上一寸,沈落恐怕自己便要交代在那兒了,好在那回有驚無險,因此他總覺得冥冥之中,是沈卻替他求的這枚平安符庇佑了他,此後更是日夜隨身帶着,幾乎沒離過身。

陶衣如並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但見沈落這般懇切神態,還是將這枚平安符收了進去,拿給了屋中帳里的沈卻。

屋門才合上,沈落終於忍無可忍地看向沈向之:“您就別晃來晃去了,這外邊的地兒都被您踩凹了。”

“腳癢,”沈向之冷冰冰地一回頭,“我樂意。”

眼看着這日頭西斜,天將暮未暮了,屋裏邊卻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沈向之踱了一整日,這會兒也累了,坐在廊階上,同身旁的沈落一道就着涼水吃燒餅。

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那時沈向之也同身側的沈落一般意氣風發,滿懷期待地等着一個生命的降生,可誰料一命抵一命,他有了後代子嗣,卻永遠失去了自己髮妻。

那啞巴就是痛極了也喊不出,眼下除了那些偶爾進出的侍婢腳步聲,還有屋門開合聲,兩人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好在日暮將湮時,屋裏忽地便傳出了一聲嬰孩的啼哭,響亮亮的,階上兩人登時立了起來,推門進了主屋。

陶衣如將那裹在襁褓中的小崽子抱到外間裏,給這兩人看了眼:“是個小丫頭,健全着呢。”

沈落小心翼翼地拿指腹蹭了蹭這小丫頭的臉蛋,新生的娃娃身上全是紅的,也瞧不出個清晰模樣。

“女娃娃好,”沈向之心不在焉地應了句,隨後又道,“女孩兒最知道心疼爺娘——阿卻怎麼樣了?”

陶衣如笑了笑:“有這麼些親人守着,沈郎自當安然無事。”

聽到這裏,兩人終於鬆了口氣。

“沒事就好……”

裏屋中的燈燭被吹熄了大半,四下略顯昏暗,沈向之父子做賊般掀開簾帳,擠進那扇小門。

第一眼卻看見殿下正俯着身,像在啄吻着那榻上人的額發眼唇,而榻上人則抬手捧着謝時觀的半張臉,倒像是在哄着殿下。

陡然撞見這般情景,兩人都杵在後頭不敢動了。

過了好半晌,坐在榻邊的謝時觀才冷眼斜過來,給這兩人稍稍讓了個位,不知是不是這裏屋燈燭太黯淡的緣故,沈落總覺得殿下的眼是紅着的。

可只是恍惚一眼,他也不敢確定,畢竟在府中這麼些年,沈落從未見過殿下為什麼人、什麼事紅過眼,掉過淚。

沈落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第一眼先看見了帳中人發白的唇,額發全被冷汗浸透了,活像是水裏撈出來的,又彷彿大病了一場。

沈落鼻尖一酸,幾不可聞地問:“難不難受?”

沈卻搖了搖頭,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眼前展開了,只見裏邊躺着一枚被攥得發了皺的平安符,沈落接了過去:“也不知道有用沒用,遞進來讓你拿着,但求個心安。”

眼下看見這啞巴安然無恙,父子倆也都安了心了,沈向之近身伺候王爺這麼些年,一進來便敏銳地察覺出了這屋裏氣氛不對,因此便拉着沈落手臂,把人給扯開了。

“世子方才還鬧着要看小娃娃呢,”沈向之故意找了個借口,“咱們去把那小崽子領過來,也叫這兩兄妹見上一見,走吧。”

沈落依依不捨地看了沈卻一眼:“我去膳房叫廚子把那熬好的乳鴿湯再溫上一溫,熱好了送來給你……”

不等他說完,沈向之便推着人出去了。

見他們又出去了,沈卻忽地便牽起了殿下的手,要他把掌心貼在自己頰側,謝時觀隨即開了口,可嗓音卻發著啞:“生那崽子的時候,你一個人在山裏,怕不怕?”

這啞巴卻搖了搖頭,唇動無聲:“不怕。”

何況他那時並不只有一個人,有丹心守着他,更有陶衣如母女幫着他,他不怕疼,只怕悄沒生息地死在那山林里,瀕死都再見不到殿下和師父師兄一面。

不等這啞巴比劃完,殿下便摁住了他手腕,低低地:“可我都要怕死了。”

他記得這啞巴小腹上的兩寸刀疤,若非是身陷險境,又怎麼會把他逼到剖腹取子的地步?

這崽子折磨了沈卻多久,沈卻便折磨了他多久,分明並不疼在他身上,可他的心卻活像是被剜開了一樣。

沈卻還是頭一回見着殿下哭,他抵着他額,那點濕意順着鼻樑滴淌下來,蹭濕了沈卻的臉。

這啞巴心焦意亂的,慌忙去擦殿下的眼淚,而後撫着他後頸,輕輕地貼吻着他。

“不疼,”沈卻騙他,“不疼的。”

可他們抵得那樣近,謝時觀怎麼能看清他在說什麼?只知道這啞巴的唇瓣在動,隨即殿下稍一偏頭,將頭埋到了這啞巴頸側。

好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是我錯了。”

被他擁在懷裏的沈卻微微一怔,卻聽殿下緊接着又道:“不該那樣騙你,害你一路困厄流離。

“是我負你。”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沈卻第一次聽見謝時觀親口向他道歉,他曾無數次逼着自己淡忘,騙自己那並不是殿下的錯。

是他偏生了這樣一具不恥的身子,才引得旁人來肆意踐踏,哪怕這人是他心頭月光,是他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日與星。

他總騙自己,是他活該。

沈卻的眼也濕了,心裏那些自卑的鬱結,積壓在最深處的沉痾,彷彿都被殿下這一滴眼淚滌盪乾淨了。

終於有人肯告訴他,那並不是你的錯,並非是他活該,更不是他生來就該受的罪與業。

*

不知是不是這胎足了月的緣故,這小丫頭意外的好帶,吃飽了睡、睡足了就吃,每夜只要吃足了奶,便能乖乖地把後半夜都安安穩穩地睡過去。

她也不像思來當初那般敏[gǎn]黏人,誰抱着都肯,哭鬧也少,睡夠了便睜着一雙圓眼盯着人看,乖巧地惹人疼。

謝時觀從來對這麼屁點大的奶娃娃們都喜歡不起來,心裏一碗水端得很平,大的小的他都挺煩。

直到這小丫頭睜了眼,兩丸點漆似的圓眼睛,又黑又亮,稠密的黑睫時而撲閃,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若說漂亮,思來那崽子恐怕比這小丫頭還要更勝一籌,可要論眉眼,還是這丫頭更會挑,專揀着沈卻臉上最勾人的地方有樣學樣。

一來是這樣貌多少同那啞巴有些相仿,二是這丫頭的脾氣秉性,更是同沈卻如出一轍,乖順又好養活,半點嬌氣也沒有。

本來見這丫頭日日霸着沈卻,殿下便很嫌她,可等她一睜眼,探出那對黑亮的眼,謝時觀便又覺得沒那麼煩了。

多了這麼個小阿妹,思來原本還挺歡欣的,每日都要守在帳邊上看,看阿妹吃奶、看阿妹打奶嗝、看阿妹吮手指睡大覺。

可見着阿耶日日都抱着這小丫頭,連一向同他不大親近的另一位阿爺時不時地也會抱着阿妹哄上一哄,思來心裏既委屈又吃味。

從前被阿耶抱在懷裏的人分明是他,如今他的兩個阿爺都被這小阿妹給佔了,小崽子心裏難受,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在那兒兀自忖了好半晌,忽然便跑到榻邊,說了句:“思來也想吃奶。”

沈卻看着他那張委屈巴巴的臉,很輕地一笑,而後緩緩手動:“我們思來長大了,是大孩子了,可以和阿耶一樣吃飯飯了。”

他同這小崽子說話時一向耐心又溫和,可今日被他這樣哄着,思來反而撇了撇嘴,小小的鼻尖也發著紅,支支吾吾地:“思來不要、不要做大孩子……”

沈卻剛想問為什麼,殿下卻忽然推門進來了,走到榻邊時,又變戲法似地從身後拿出了一碟桂花糕。

“烏衣巷口那看見的,還是去年秋時咱們碰見的那位老嫗,這會兒才是春日,本不是這桂花糕的節氣,那老嫗說去歲晒乾了攢下來了些,刻意備在初春時出來叫賣,恰好今日被本王給遇上了,”謝時觀笑着往沈卻口中送了一塊,“知道你喜歡,特意多買了些。”

喂完了桂花糕,謝時觀便將彎下`身,將臉頰送至沈卻唇前:“獎賞呢?”

沈卻若是不肯動,他便一直抵在這兒不走了,因此這啞巴便只好迅速在他臉上一碰,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謝時觀不大滿意,可偏頭卻瞥見了那正紅着眼癟着嘴的小崽子,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肚子都圓滾滾的,殿下手賤戳了戳他的小肚子:“又鬧什麼?都是當阿兄的人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得知了這崽子是想吃奶,殿下頓時便不大高興了,脫口數落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鬧着要吃奶?若是說出去給旁人聽,看不臊死你。”

沈卻往日不在府上,這崽子都是由殿下帶着的,這樣的作弄,謝時觀這位不靠譜的阿爺,時不時就要來上幾場。

思來一開始還會被他氣得哇哇大哭,後邊都習慣了,只會偷偷記下來,等沈卻回來了再逐字逐句地同他告狀。

可今日不等謝時觀說話,這崽子的臉就皺了起來,隨即“嗷“地一聲便就哭了,他很早便會走了,到這會兒都已經能跑了,可一旦哭起來,四肢便就不協調了。

好端端地在原地站着,竟也能摔了個屁股墩。

謝時觀沒忍住笑了起來,思來聽見他的笑聲,頓時便哭得更傷心了。

“我不要當阿兄,”這崽子一邊坐在地上哭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不要阿兄……”

聽他這樣哭喊,沈卻頓時明白這崽子是為了什麼而傷心了,他下了榻,心疼地把思來從地上抱了起來。

而後又帶他回到床榻上,輕輕捋着他後背,等他哭聲漸弱了,沈卻才將他放在了那小丫頭旁側,又用帕子給他擦凈了臉。

“阿耶對思來和阿妹的愛,都是一樣的,”沈卻緩緩地,“思來以前也吃過阿耶的奶,也是這樣被阿耶抱着。”

思來卻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耶有了阿妹,就不要思來了……”

沈卻並不同他急,反而俯身上去,在這崽子額上輕輕一吻:“不會的,阿耶怎麼會不要思來呢?”

他平靜又溫和,緩緩地朝他比劃:“阿耶告給思來一個秘密,思來不要同阿妹說,好不好?”

小崽子紅着眼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樣,阿耶都疼你比阿妹多兩歲,是不是?”

得知了這個“秘密”,思來臉上才綻出了笑意來,他貼上去在沈卻面頰上“吧唧”了一口,隨即便又黏着阿耶撒起了嬌:“思來想聽阿耶講以前的故事。”

“好。”沈卻笑着回。

第105章番外二(6)

春三月,小思來忽地便病倒了。

謝時觀聞訊去看望他時,小崽子在榻上蜷成了一團,懷裏抱一隻隱囊,後背抵着一條長枕,整個人看起來都病懨懨的。

殿下在榻邊坐下,伸手去撥開垂在他頰側那軟塌榻的發,小崽子臉燙的厲害,把眼皮都哭腫了,眼尾和兩頰都紅着。

他都病成這樣了,殿下卻還要拿他的臉作麵糰來揉,鬧得思來鬱悶地睜開眼,左看右看也沒瞥見沈卻的影兒,頓時又要哭了:“阿耶呢?”

沈卻眼下還未出月,謝時觀不想他操心,因此便瞞着沒讓他知道。

“阿爺來看你不也一樣么?”殿下眼疾手快地揪住了這崽子撅起的嘴,不許他哭,“再哭我就拿那丫頭用過的棉帛尿布堵了你的嘴。”

思來尋常被他嚇唬慣了,因此這會兒倒並不很怕,只是聽着殿下口中的意思,阿耶似乎是不會來看他了,小崽子頓時悲從中來,眼眶裏蓄滿了眼淚。

謝時觀沒理他,偏頭去問那守在帳邊的乳娘:“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起了熱?”

乳娘低着眉應道:“想是近來氣候轉暖,小世子貪涼,常是脫了襖子到外頭瘋跑,奴婢們追着趕着給披上,也防不住世子活潑,轉眼又給剝了。”

她生怕主家因此降下懲戒,故而連根帶梢地答了個明白:“昨兒傍晚時世子打了幾個噴嚏,奴婢們見他食慾甚佳,也並未有頭疼腦熱的,因此便沒太上心,誰知夜裏就起了熱,熬了葯也不肯吃,只鬧着要阿耶。”

這樣小的娃娃,害病起熱也是防不勝防,思來屋裏的這些乳娘婢子,也都是從舊王府帶過來的,個個都小心仔細,這事兒想必也怨不着她們馬虎。

“把葯端來吧。”謝時觀吩咐完旁側的婢子,緊接着便將捏住那崽子唇瓣的手給鬆開了。

才脫離他桎梏,這崽子便放聲哭了起來,兩隻小短腿用力蹬着,誰上前來哄都沒用。

“阿耶嗚嗚,”他邊哭邊道,“我要阿耶……”

趁着他哭鬧不止,殿下乾脆將這作亂的小崽子提將進懷裏,而後死死地箍住了,又捏住了這崽子的鼻翼,緊接着便朝着一旁端葯的乳娘使了使眼色:“還不快灌。”

乳娘立即會意,拿了只小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往這崽子嘴裏灌。

思來正哇哇哭着,嘴張得老大,湯藥灌下去時,喉嚨口“咕嘟咕嘟”地吐着泡,哭聲算是暫時被遏止了,可眼淚還是照樣掉。

一碗湯藥很快便見了底。

沈卻匆匆趕來時,這崽子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終於見着了阿耶,思來迅速便爬起來撲進了沈卻懷裏。

“你來做什麼?”殿下話里有幾分責備的意思,“陶衣如不是叮囑過,這會兒你還受不得風嗎?”

“才幾步路,”沈卻抬手辯駁,“哪有什麼風?”

沈卻自認為沒那樣羸弱,生思來時他並不在府上,更沒有這一圈人精心伺候養護着,時常不遵陶衣如的醫囑,也並沒有招致什麼嚴重的後果。

這崽子方才哭得那樣慘,就是主屋的門窗都關着,他也隱隱約約聽見了,怎麼可能還躺得住?

謝時觀知道他倔,這會兒叫他見着了這崽子受苦,自然是勸不回去了,因此便只好解了身上外裳給這啞巴披上,沒好氣地說他:“比這小崽子還不聽話,往後若再落了病,你也自己受着。”

說罷殿下又吩咐屋內婢子們把幾扇小窗都閉上了。

光是對上思來那雙含淚的眼,沈卻便覺得心疼極了,這崽子委屈地直往他懷裏蹭,一個“苦”字來回說。

沈卻先是拿帕子給他擦了把臉,聽着那哭聲漸停了,便就變戲法似地從身上找出了一小袋松子糖,他將這小袋子放在思來懷裏,思來知道阿耶這隻袋裏有好吃的,因此一下就不哭了。

而後他又從這裏邊取出了一枚松子糖,晶瑩剔透的琥珀色,像一顆小小的粽子,思來目光緊盯着糖,下意識張了嘴。

沈卻笑了笑,旋即便將這糖送進了他嘴裏。

“還苦嗎?”沈卻抬手問。

思來很滿意地搖了搖頭,吃了這糖,他心裏的委屈便消下去大半了。

小孩子大多嗜甜,只是沈卻怕他長了壞牙,因此尋常也並不縱着他吃糖,好些日子才肯他吃兩粒。

“慢慢地含化了,”沈卻叮囑他,“不要一整顆全吞進去了。”

小崽子很乖地點了點頭,晃着腦袋笑:“思來知道的。”

見這崽子終於安穩下來了,謝時觀便湊上前道:“行了,這兒有我看着,你先回屋去。”

聽他要趕沈卻走,思來頓時又苦了臉,拽着阿耶的手掌揣進懷裏:“我不要阿耶走!”

“抱也給你抱了,糖也給你吃了,”殿下的態度不容置否,“這三更半夜的,你要阿耶在這兒顧着你,阿耶還怎麼睡?”

沈卻一偏頭,用那空出來的一隻手配合著唇語:“我在這陪他一夜。”

小丫頭這會兒還不認人,只要不把她抱難受了,誰哄着都肯,主屋裏他來時便先讓小寶的乳母看着了,離了他一夜,想必也不礙事。

“不成,”殿下想也不想,“你身子還沒歇養好,若是過了病氣給你怎麼辦?”

見這啞巴無動於衷,謝時觀乾脆道:“你若病了,再傳給那丫頭,三個人都病病歪歪的,到時我一人怎麼看顧得過來?”

不出他所料,只要提及那小丫頭,沈卻便有些動搖了。小寶如今才丁點大,若是害了病,連葯都不好灌,沈卻年初時才聽說外府有親衛的孩子連着燒幾日夭折了,因此這會兒也不敢不仔細。

“我給思來擦一擦身子,”沈卻同殿下商量道,“哄他睡了再走。”

謝時觀於是也稍退一步,吩咐婢子們去和盆溫水進來,他不許這啞巴碰水,因此便不厭其煩地把棉巾擰了給他遞去。

把身上的粘膩擦乾淨了,這崽子身上自然便舒坦了許多,躺在沈卻懷裏,沒多會兒便睡熟了。

沈卻一俯身,輕手輕腳地把這崽子塞進了褥子裏,隨後額抵着他額,探了探溫度,覺察到思來臉額上並不像方才那般燙了,這才稍下了心。

“回去吧,”謝時觀又催他,“這兒有本王守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正因為是殿下守着,沈卻才覺得不放心,原因無他,實在是殿下這位阿爺當的前科累累,惡劣到連伺候思來的乳母和女婢們都看不下去了,紛紛背着殿下同他告起了狀。

沈卻把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裳解下來,又給殿下穿上了,隨即很不放心地叮囑他:“夜裏若是身上出了汗,再給他用溫水擦一擦,才剛餵了湯藥,仔細着別叫他尿在榻上了……”

“知道了,”殿下攬着他緩緩往外推,“別操心了,這屋裏除了本王,不還有她們嗎?”

沈卻被他欺到門邊了,又回頭看了眼思來睡着的那張小榻,而後背着旁人,低低地囑咐:“殿下今日就別再欺負他了,別惹他哭。”

殿下並不承認自己欺負過那崽子,嘴硬道:“本王哪有,分明是這崽子嬌氣不禁逗。”

沈卻拿他沒什麼辦法,剛要轉身往外走,卻被殿下摁住了肩臂,抵在門板上吻了一吻。

這屋裏乳母和婢使們都在,沈卻生怕叫她們看見了,因此臉紅得格外厲害,好在他從殿下肩頭望過去,見着她們眼下都圍在榻邊,沒往這邊看。

“早些睡,”謝時觀托着他后腰,“別憂心這邊,聽到沒有?”

沈卻不可能不憂心,但這會兒還是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你若熬不住想睡,就遣婢使過來喚我。”

謝時觀滿口答應,先把這啞巴給哄回去了。

到了後半夜,殿下將那些婢使都屏退了,只留了個乳母在外間的羅漢床上睡。

這崽子睡得極不安穩,一會兒功夫沒留意,便見他已經橫在那被褥上了,謝時觀怕把他鬧哭了,讓那主屋裏的沈卻聽見動靜,又要大半夜地過來探看,因此並沒使壞,只是輕手輕腳地將這崽子又塞回了褥子裏去。

緊接着沒多會兒,思來又朦朦朧朧地睜了半隻眼:“阿母,我要尿……”

“不能憋嗎?”黑燈瞎火的,熬了這麼久,殿下也起了幾分困意,“等天亮了自己去。”

思來這才發現今夜躺在身側的人不是乳母,更不是他的阿耶,而是那“作惡多端”的壞阿爺,他忍着委屈:“可我就要憋不住了……”

謝時觀沒辦法,既答應了那啞巴要把崽子照顧周到,便不好食言了,因此便起身抱着這小崽子去找夜壺。

給思來脫褻絆時,殿下才發現他又發了一身的汗,於是等他尿完了,謝時觀又去要了盆溫水,不甚溫柔地給這崽子擦了擦身子。

殿下頭一回有了幾分做阿爺的樣子,思來被他毛手毛腳地擦疼了,也不敢駁。

思來有些怕黑,平日裏都要在屋角點一小盞矮燭睡,今日屋內燈燭全讓殿下叫人吹熄了,小崽子有點怕,可又猶猶豫豫地不敢說。

好半晌,他才鼓起勇氣向謝時觀開了口:“阿爺,你抓我的手。”

殿下沒聽明白:“幹什麼?”

“牽着思來的手睡……”

黑夜裏,謝時觀看不見思來那雙眨巴着的大眼,忍不住輕笑一聲:“害怕啊?”

他本來不怕黑的,都怪殿下平日裏扯謊編妖怪來騙他,嚇得他睡覺都不敢露腳指頭了,生怕被阿爺口中的“床底妖”咬掉腳趾。

但思來心裏也有些倔強,怕被謝時觀抓住把柄笑話,因此他有些不肯承認,只回答道:“一點點、就一點點怕。”

殿下笑了笑,伸出一根指頭給他抓。

思來怕晚了他要反悔,於是連忙便抓住了阿爺的食指,他年紀雖然不大,可心裏卻很敏銳,一下便感受到,阿爺方才的笑不是壞笑,更不是嘲笑。

趁着這難得的一點溫情,小思來乾脆從褥子裏撐起身子,飛快地在阿爺的臉頰上親了口。

回應他的是頰上沒輕沒重的一掐:“還不快睡,真能折騰。”

是日天才剛亮,沈卻便又悄悄地過來看了眼。

只見殿下把思來那張小榻佔了大半,擠地那崽子這能睡在角落裏,思來這會兒也已經醒了,正很費力地拽着被頭往上扯。

好容易把小褥子扯上來點,緊接着沈卻便看見他把大半褥子都披在了殿下`身上。

沈卻笑起來,思來一眼看見他,正欲喊,卻見阿耶在唇前豎起了食指。

於是他便有樣學樣地朝着沈卻比劃了起來:“阿耶,我好啦,不難受了。”

沈卻湊上前來,用手背探了探他額心,確實是不燙了:“來,阿耶抱你去用朝食。”

思來乖乖地點着頭,才要撲進沈卻懷裏,突然又停了停,拉着沈卻過去,指了指謝時觀的臉頰。

於是殿下朦朦朧朧的,只覺得兩邊臉頰上被誰碰了碰,一邊帶着沈卻身上獨有的氣味,一邊則濕漉漉的,像是還沾着涎水。

出了屋,至廊下。

“昨夜阿爺牽着思來睡了,”沈卻聽見懷裏的思來小聲說,“阿爺也是個好阿爺……”

他一撇嘴:“就是有一點點壞。”

第106章if線:身份轉換

宣平侯府,老侯爺壽誕。

老侯爺而今已至古稀之年,兩鬢鬚髮斑白,酒過半旬,便只知笑藹藹地看着賓客,話也說得顛三倒四的。

平王沈卻向來不喜應酬,酒量更是不佳,可今日宴首乃是這位開國元勛,老侯爺一生為國為民,不得不敬。

因此他上前兩步,舉起酒盞,朝着上首遙遙一點頭,與宴者都知道他是個啞巴,因此即便免了賀詞,席間也無人敢指摘。

誰料上首的老侯爺卻忽然呢喃了一句什麼,而後一路小跑着來到沈卻面前,再抬眼時已是涕淚縱橫,老侯爺抓着他手:“禎哥兒、禎哥兒!你怎麼好些日子都不來了?”

沈卻微微怔住了,他口中的“禎哥兒”,分明是先帝乳名。下一刻,老侯爺膝下的幾個子嗣便圍將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那激動的老侯爺往後拉。

“家嚴如今已是高年,心氣漸衰、魄離善忘,時有言辭顛倒之症,”宗子愧歉上前,替父辯解道,“並非有意冒犯,還望殿下見諒。”

沈卻擺了擺手,他知道老侯爺是罹患了那痴獃之症,平日裏時夢時醒的,着實可憐,因此並不計較。

那宗子年歲也不小了,髮髻間烏蒼交錯,眼尾松垮,甚至比那高齡的老侯爺更顯疲態,見他不計較,忙一福身:“多謝殿**諒。”

緊接着,沈卻便被那宗子及仆婢們請回了席間。

欣賞過這一出鬧劇,對席上有人端起酒杯,笑着同隔壁低聲附耳:“常聽聞說,平王殿下生了張酷似先帝的臉,如今看來並非謠傳。”

另一人也笑,目光稍稍略過對席上落座的沈卻:“光是樣貌相似又有何用?且不說受不受寵,只說這位殿下`身上的啞疾,便註定了難繼大統,聖人倘或真有意,也不會才及冠便賜號封地,急急地將人放出京去。”

“不過說來也怪,照理說這封號既給了個‘平’字,可偏偏又把人放在了身邊,這是何意?”

潁川可是個好地界,不僅毗鄰京都,自古又多出名士,乃是個繁華的大郡,若依了那“平”字,該將這位不受寵的皇子丟去僻遠州郡才是。

不過平王自幼資質平庸,從不冒尖出頭,更不愛拉幫結派,甚至連走得近的皇子也沒有,眾人實在也看不出他能有什麼奪嫡之心。

“欸,聽說太守前些日子往那平王府上塞了好些舞姬美婢,平王都不肯收,迂腐得要命,”這人又道,“外頭都傳他是真清高,我看倒未必,說不準那野聞是真的……”

潁川太守乃是太子黨,東宮那位如今在朝中同六皇子平分秋色,倘或沈卻的封地不是潁川,他站不站隊倒也沒什麼,可偏偏是他佔了這塊寶地。

隔壁那人放下酒杯,那所謂野聞,他也曾聽說過,左不過編排這位九皇子乃是天閹之人,身下白長了那一物什這般粗鄙猜測。

“真不真、假不假,倒不是最緊要的,只是這會兒再要端着一身‘清白’不肯擇道,才不是明智之舉……”

說話間,對席上的平王沈卻又被勸了幾杯酒,來來回回的場面話,沈卻總是敷衍的一個笑,隨後略顯疲憊地抬手,身旁長隨緊跟着譯出他要說的話。

壽宴剛至中途,沈卻忽覺心跳錯得厲害,有些胸悶氣短的徵兆,以為是吃醉了酒,於是他起身借故離席,說要去廂房更衣。

幾個仆婢見狀一擁而上,領着沈卻往外去:“殿下,廂房在那邊。”

沈卻擺了擺手,要他們退下:“本王到園裏透一透氣,不必你們跟着。”

可他忘了這些仆婢讀不懂他手語,跟着他的長隨眼下又不知哪兒去了,身上也愈發難受。沈卻這時候才覺出應是方才那被勸入口的酒水中叫人添了東西,眼前這些仆婢說不準也叫人買通了。

幾個仆婢緊緊擁住他,半逼半脅地將他往廂房裏引去。

就在此時,忽然有個身着褐衣短打的侍從擋住了他們去路,領頭的仆婢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見此人腰系平王府的腰牌,這樣簡素的打扮,應是隨行而來的車夫馭者。

“殿下,”那人頷首,開門見山地稟奏道,“夫人犯了舊疾,傳口信來請您回府。”

沈卻眼下頭昏得厲害,扶着額角的手落下來,緩緩比劃:“延請大夫去看了沒有?”

他沒意識到眼前這人只是外府上最低等的奴,不該看得懂他手語。

“奴不知,”這馬夫眼眸稍低,應答如流,“只是主母眼下`身子抱恙,心念口喚着殿下,怕是要不好,殿下快同奴回府去罷。”

眼見到手的鴿子就要飛了,這些得了好處的仆婢們哪裏肯輕易放他走,忙開口勸道:“平王殿下吃醉了酒,該先到廂房裏歇上一歇才是。”

沈卻這會兒身子已經軟透了,掙扎着往前幾步,便倒進了那馬夫懷裏,謝時觀很自然地箍緊了他腰:“不必府上勞心,王府的馬車還停在前院,我帶殿下回府便是。”

說話時他眉眼稍稍一彎,仆婢們手持提燈的明光映在他眼中,點起了那形容妖異的琥珀光。

那些仆婢還欲再挽留,就聽這馬夫又道:“主母那邊若遲遲等不到殿下,恐怕便要勞動府上長吏來尋人了,到時只怕長吏大人要治我辦事不周之罪,還請各位海涵。”

王府長吏乃是聖人親自指定的屬官,有品級有職權,是個厲害人物,倘若他們此時還拎不清,要將人強行留下,只怕到時候都要被那位大人揪出來。

仆婢們權衡利弊,只好由着他把人背走了。

直到那馬夫和平王殿下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裏,領頭那仆婢才從呆立中醒過神來,呢喃着問了句:“瞧他那裝束打扮,分明是個外府馭者,最低等的奴,怎的生成了那般模樣?”

*

縱使隔着層層衣料,謝時觀也能感覺到,背上的人燙得很厲害,就連欺在他耳際的吐息都那樣灼人。

他故意駕車從小道走,將馬車停在了一處僻靜無人地,而等他再度探入車廂內時,裏邊那人已熱到神志不清了。

髮髻散亂、星眼迷離,連身上衣襟都凌亂非常。

謝時觀將手中馬燈掛至壁角,而後俯身跪地,冰涼的手指緩緩探入他衣襟:“還知道我是誰嗎?殿、下?”

后兩個字他故意壓得很低,像是放在唇齒之間慢慢地咀嚼、細細地磨。

沈卻沒有答,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牽着他抬手:“滾出去!”

“殿下打算就這般強忍着么?”那個卑賤的馬夫低笑着俯身,用膝蓋抵開了他失力的腿,壓碾着底下那泛濫的情潮、難以啟齒的濕濘,“就這樣回去的話,所有人就都要看見這般不堪的官兒了。”

“怎麼辦啊?”

官兒乃是沈卻乳名,除了聖人和已故的母妃,沒人敢這樣喚他,更何況眼前這人還是個卑賤的馬夫。

沈卻哪裏受得住這般侮辱,可偏偏他又叫不出聲,這會兒恰逢誤飲的媚葯發作,他渾身癱軟,就是拼了命,也掙不脫這人的桎梏。

正說著,謝時觀又繼續往下,只手扯開了他袍衫下襯裙。

身下驀地一涼,沈卻眼下反應遲鈍,等他反應過來之時,再要去遮擋,已然是來不及了。

“你放肆!”他眼裏是要殺人的凶意,可抬手時動作卻軟綿綿的,毫無威懾力。

待看清了之後,那馬夫反而一時失語,可兀自品賞了一會兒,卻又意味深長地一笑:“你……”

“倒很稱你。”

沈卻整張臉全紅了,那不可言說的隱秘就這樣暴露在一個賤奴眼前,他恨得想要立即處死他,可與此同時,身上的熾灼與渴切,卻已經將他逼至到崩潰境地。

謝時觀瞥見了他眼角擠出的那一滴淚,像是脆弱瑩亮的一顆琉璃,他被那一點潤色勾着,忍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會有一點痛,”沈卻聽見他說,“殿下不要怪奴。”

謝時觀仔細品味着他眼中的驚恐、屈辱,掙扎和痛苦,眼前這啞巴的所有眼神和動作都能叫他感到歡愉,那扭曲的歡愉。

他有些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迷上這個啞巴的,或許是三年前的早春。

草長鶯飛的二月,將暖不暖的金色日光,滿地的草綠色和指蓋大小的野花。

彼時正當十七的少年人到郊外踏青,沈卻着一件半薄不厚的鵝黃袍衫,水波色的薄紗罩面,應聲回眸時雲肩上流蘇隨之一顫。

謝時觀記得殿下的笑,黑亮的圓眼微彎,頰邊便現出了淺淺的一點酒靨,如同河岸柳葉尖露水點清波,如今仍舊烙在他心頭,成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春色。

可惜他的殿下不愛交際,整日宅在內府中不見人,而他又只是平王府中最低等的奴,一年中能見着殿下的次數屈指可數,就是見,也只不過遙遙望上一眼。

況且外府中同他一般的車夫不止他一個,並非回回都能輪上他替沈卻馭馬。

他日夜渴思,卻連沈卻的一根手指也觸不到、摸不着。

“為什麼不聽話呢?”謝時觀反剪着他那雙抵死頑抗的雙手,口中儘是病態而又瘋狂的呢喃,“我是來救你的啊,殿下。”

第107章if線:身份轉換

等沈卻清醒過來時,外邊已是紅日三竿了。

他緩慢地撐起了身子,睡了這樣久,沈卻反倒覺着渾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額角發脹,很悶的鈍痛感,稍緩過來后,又覺着口乾舌燥得厲害。

不等他抬手比劃,帳邊一個侍婢便自覺走到几案邊上倒了盞茶水來,而後溫聲道:“殿下請用。”

沈卻接過來,一口氣飲下了大半盞,而後手語問:“幾時了?”

侍婢誠然告知。

身下傳來陣陣脹痛,激地他不由得又憶起了昨夜的那場荒唐事,沈卻攥緊了身側的那隻長枕,幾乎要將那綢滑的料子給撕碎了。

“昨夜……”他吞吐着比劃,“本王是怎麼回來的?”

身前侍婢忙答:“昨夜是外府的一名馭者背您回府的,您那時吃得太醉了,怎麼喊也喊不醒,便只好由那人背着入了內府。”

“主母呢?”沈卻又想起昨夜那馬夫說她病了。

“晨起時王妃是到這院裏看過一眼,只是並未踏進寢殿,在外邊問了王承奉幾句話,而後便折身回去了。”

聽着這侍婢話里的意思,王妃犯舊疾當是那馬夫為叫他脫身,隨口編造的捏辭。

也是,他與平王妃從來不親近,一年到頭說不了三句話。二八那年他依着上意,三書六禮、冊妃朝見,那般興師動眾,卻只換得了一個有名無實的陌路人。

自成親以來,他便從未踏涉過正房。

沈卻心裏對她有愧,因此一早便將管家權交到了她手中,但凡她開口,沈卻便沒有不依的,要什麼就給什麼,可他卻始終無法同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帝后二人明知他身有隱疾,不似尋常男子,卻仍要強加給他這門婚事,只因他年歲到了,倘若再不成婚,便就落實了外邊的荒謬流言。

為了那幾分皇家的顏面,即便貴為皇子,他也並不能比那宮中皇寵——那些狸犬禽類多出幾分自由來。

與此同時,方才這侍婢口中的王奉德忽然走進殿來,後頭跟着的小僕僮手中則捧了碗醒酒湯。

“殿下,”王承奉操着把比尋常男子要高上幾分的音調,體貼地將那碗醒酒湯捧至床邊,“膳房才熱好的醒酒湯。”

沈卻眼下看什麼都沒胃口,因此便拂了拂手,榻邊的王承奉立即會意,讓那僕僮將那碗醒酒湯退了下去。

“把昨夜那馭者叫進來,”沈卻眼中忽明忽暗,手上的動作毫無溫度,“本王要好好地賞他。”

*

謝時觀很快便被人領着帶了進來,初冬將雪的天,他卻只着一身灰褐色的粗布短打,衣襟袖口被漿洗得松垮又泛白,掩不住的寒酸氣。

沈卻屏退左右,侍婢出去前習慣性地帶上了廳門。

他垂目看向了跪在他腳邊的這個男人,微微皺起了眉,沒有哪位低賤的仆婢在謁見主子時會跪得這樣近。

沒分寸、沒規矩,真是膽大包天。

沈卻恨他這樣的逾矩,更恨他昨夜刻意的瀆犯,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這般身份的人欺在身下。

“殿下尋奴來,”這人笑起來,狹長的鳳眼彎着,那眼裏竟連一點怕也沒有,“所為何事呢?”

不過是個鄙賤的馬夫,竟敢這般戲謔地直視着他,沈卻不肯敗了下風,抬起一腳踏在他左胸上,逼着他人往後倒:“你背着本王回府,也算是‘護主有功’,本王叫你來,自然是要嘉獎你。”

比劃時他面上冷冰冰的,連一點溫度也沒有,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說反話,可偏偏地上這人卻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

“殿下有難,奴又豈能袖手旁觀?”謝時觀反手捉住了沈卻踏在他胸`前的那隻腳,一臉的真情實意,“至於‘嘉獎’二字,奴實在是承受不起。”

那隻腳叫他抓得很牢,沈卻眼下抽回來不是,干放着也不是,於是便只好冷冷地瞪他一眼:“鬆手!”

謝時觀偏頭看了眼他那雙被撣得發亮的淺色皂靴,鞋面上不知何時濺上了一點芝麻大小的泥點子,不仔細去看,幾乎注意不到。

他忽然笑起來,居高臨下的人看泥沼,想必都覺着臟污,可若氣急敗壞地上來踩上一腳,不止那一身明潔的衣裳鞋襪會變得穢惡,還會被那陷在深淵裏的人一道拉墜下去。

他可是做夢都想把這位矜貴的殿下弄髒了,要他同自己一道沉淪。

謝時觀沒鬆手,反倒抬頭盯住他眉眼:“殿下何故對我這般凶?昨夜若不是奴及時出面,只怕殿下便叫那些壞人拆吞乾淨了。”

沈卻並不傻,那會兒覺知到難受了,便就猜到自己是中了太子黨的臟計,他們是要逼他在宣平府上、老侯爺眼皮子底下出醜,而後抓着這一把柄,逼他不得不歸順到太子麾下。

可再大的醜事,也不如他身上那不為人知的隱疾來得驚人,倘若叫那些人拿住了這一把柄,那他便全然淪為了他人砧板上魚肉,無論日後是誰得勢登台,恐怕他都要膽戰心驚、惶惶終日。

從明面上看,的確是眼前這個下等的馭者搭救了他一把。

可他身為王府役力,明知主家身中媚葯,卻並不立即送他回府,反而趁人之危,那般玷辱……倒像是早有圖謀。

“你一個下等馭者,不好好在前院裏飼馬等候,”沈卻冷冷抬手,“怎麼會無故出現在侯府內院?”

“殿下好狠心,什麼叫做‘無故’?奴一直心繫殿下安危,寧可冒着被逐打的風險,也要跟隨在您左右,這樣的耿耿忠心,您怎麼就看不見呢?”

感知到謝時觀手上微松,沈卻立即抽回了那隻腿:“你若真有忠心,昨夜就該將本王立時送回王府,而不是……”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那樣的臟事,怎樣形容沈卻都覺得齷齪。

可謝時觀眼中卻連半分悔意也沒有:“可殿下昨夜那般難受,只是看着,奴便就要心疼死了,怎麼可能狠得下心眼睜睜看着您受苦呢?”

眼見這人死不改悔,沈卻也不欲再與他多言,提步走至桌案邊上,隨手拿起案角那塊翡翠筆山,此物乃是聖人御賜,他用了已有幾年了。

“你,”沈卻緩緩手動,“過來。”

謝時觀從善如流地站起身,只消片刻便逼近到了沈卻身側,這人身量太高,比他還要高出半截,貼近時那壯年男子身上特有的灼燙和力量感幾乎要透過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短打,欺到沈卻身上。

只要同他對視上一眼,沈卻便會莫名地感到頭皮發麻。

他低頭看向沈卻手中那塊筆山:“這就是殿下要給奴的獎賞么?”

不等沈卻答,便聽他繼續道:“看起來倒是個值錢物件,可奴出身貧寒,一個大字也不識,要這文雅玩意做什麼?”

“本王要賞你什麼,你只受着便是,”沈卻冷冷手動,“什麼時候輪得到你挑揀了?”

語罷他便要強硬地將那塊翡翠筆山塞進謝時觀手裏,後者眼角一彎,狠重地將那隻手連帶着那筆山都死死按在了案上。

“奴哪敢挑揀?怕只怕殿下不是真的想給,”他稍稍一頓,而後又欺到沈卻耳邊,低低地,“我猜只要我伸手來接,殿下便會故意將這筆山擲到地上弄碎,然後守在外邊的侍者們便會一擁而入,將我拿下,而您就借故送我入刑司,殺人滅口……”

“我猜得對不對啊,殿、下?”

猝然叫人看穿了全部心思,沈卻很明顯地怔了一怔,面上的驚愕已然先一步替他答了話。

謝時觀粲然一笑,手上漸收漸緊,而後再度俯身欺到沈卻耳邊:“我不要翡翠金銀,拿了那些寶貝,我只怕自己有命拿沒命花。”

沈卻下意識要抬手說話,可那半隻手卻被這賤奴牢牢地摁在案上,如何都掙不脫。

“殿下若打定了主意要賞,不如……”說到這裏他刻意一頓,緊接着又笑道,“把自己賜給奴啊。”

不等他說完,沈卻便突然揚起了一巴掌,狠狠地摜在了他臉上。

謝時觀壓根沒閃躲,被這猝不及防的一下打得稍稍偏過頭去,他顯然是吃了疼了,可過了好半晌,沈卻都沒看見他唇角那道形容癲狂的笑意掉下去過。

眼前這人只怕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好疼啊,”他聽見他問,“你怎麼狠得下心腸呢?”

說著疼,可那人眼裏卻分明蓄滿了笑意,他一步又一步地抵近,直到沈卻避無可避。

不知道是不是沈卻的錯覺,他總覺得那短打下有什麼東西抵在了他腰腹上,隨着謝時觀的貼近,那感覺便愈發清晰起來。

瘋子……

“不喜歡嗎?”他問,“昨夜分明是它救的你啊。”

說罷他又拉扯着沈卻的另一隻手往自己身下按,哪怕這啞巴那樣恨地瞪着他。

昨夜那場膽大包天的以下犯上,本就是他抵上了性命去換的一場歡愉,倘若沈卻身上沒有那一處隱秘,如今賞給他的恐怕就是一杯鴆酒。

以往他總是想,倘若他的殿下能多看他一眼,就是刀山火海、九泉煉獄,他也肯閉眼去赴,可如今有了肌膚之親,他卻忽然又起了更多的貪慾。

想把這啞巴佔為己有,拆吞入腹,都還不夠。

“官兒現下心裏一定在想,等這賤奴回去,便命人一杯鴆酒灌入他肚,要他腸穿肚爛而死,”謝時觀緩聲道,“除了毒酒,當然還有許多法子可以讓這個無權無勢的下等馬夫就此銷聲匿跡。”

他抵在那啞巴鬢邊,痴迷地蹭着:“可官兒想過沒有,這賤奴明知要被清算,為何昨夜不棄車逃了,還敢留在王府中呢?”

沈卻兩隻手都被制住,只好咬牙啟唇:“瘋子。”

謝時觀低笑一聲:“殿下說奴是什麼便是什麼。”

旋即他又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奴雖鄙賤,可在太守府上亦有舊相識。”

沈卻心跳一緊,遲疑地看向他。

“倘或奴就此杳無音信,他便會將奴事先備好的短箋交到太守手中,”謝時觀喜歡他這般錯愕回應,“奴死不足惜,只是太守若得了消息,必然就會往下探查,只要查到平王府上確乎是死了個馬夫,這便坐實了證據……”

“接下來的事,還要奴說給殿下聽么?”

第108章if線:身份轉換

三日後,宣平侯宗子攜禮上門。

平王於前廳會客,謝時觀隨侍在側,侯府宗子的目光略略自他面上掃過,而後狀若無意地開口詢問道:“殿下向來念舊,怎的身邊忽然換了個長隨?”

謝時觀如今着一件玄色綉羅衣,革帶束腰,襯得他長身玉立、沈腰潘鬢,燁然若神人。這般出眾容色,宗子也還是頭一回見,心裏不自覺地便往歪處去想。

常聽聞平王與其嫡妻素不相能,難不成這位殿下不愛溫香軟玉,而好斷袖分桃?

“小僕爺娘抱病,本王便許假讓他回鄉盡孝,”沈卻隨手一答,緊接着又反問,“宗子今日特意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他手語剛落,身側謝時觀便逐字逐句地替他口譯出言。

自那日之後,謝時觀便拿準了他軟肋,得寸進尺地要求沈卻將他從外府調到內殿裏,常隨他左右。

沈卻也怕他會將自己深藏的隱秘脫口說出去,如此留他在身側,也好時時監視着,因此幾經猶豫,也就認下了。

宗子愧歉一笑:“那日家父壽宴,席間熱鬧,鄙人竟未及時注意到殿下酒醉,再加上下人們照料不周、簡慢無禮,也不知提醒鄙人一二句,殿下提前離席,鄙人都未曾親自相送,着實失禮。”

沈卻緩緩比劃道:“本王酒量不佳,那日多吃了幾盞酒,便覺身子不爽,這才不告而別,還請宗子毋怪才是。”

那事說來齷齪,沈卻不願聲張,更不想再繼續往下深究,到時候攀連到東宮那位頭上,反倒要鬧得不可收場,平白再惹一身腥。

可他沒料到,謝時觀竟壓根不按他比劃的來說,還要故意曲解他的話:“侯府上下人不懂事便罷了,可若是做主子的也慣縱着,那便很不成體統了。”

宗子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覆,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沈卻則暗暗瞥了謝時觀一眼,分明觸到了他的目光,可這人卻依然無動於衷,反而繼續自作主張道:“小侯爺,我家殿下菩薩心腸,是看在老侯爺的面上,才不去拆穿那些齷齪事,只是殿下不明說,旁人也不該就以為他軟弱可欺。”

這話已然是叫對面下不來台了,宗子臉色鐵青,強撐着開口道:“王爺您聽聽,這叫什麼話?鄙人就是有包天的膽,也沒本事算計到殿下頭上去,什麼齷齪事,鄙人怎麼不曾耳聞?”

“宗子裝什麼傻?”謝時觀冷笑一聲,“這事若戳穿了明說,只怕沒面的人是您。”

宗子沒見過這般略無忌憚的僕役,臉僵着,而後又形容古怪道:“殿下,您府上的僕役可真是牙尖嘴利,鄙人竟不知道,主人間說話,什麼時候輪得上一個賤奴插嘴了。”

沈卻這才猛地一拍桌案,案上茶盞緊跟着一顫,杯蓋與盞身碰撞出一聲脆響,他眼略略往謝時觀身上一撇:“還不住口!”

謝時觀沖他着笑。

沈卻裝作看不見,緊接着又抬起手:“來人,把這個以下犯上的賤奴送去刑司!”

他只說要把人送去刑司,卻沒說要如何懲治,侯府宗子沒想到平時一向好說話、好拿捏的平王今日竟會縱着下人來下自己的臉面,面上幾多明暗,一時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裏有鬼,思來想去,到底不敢發作,隨後閑談兩句,便就早早地辭去了。

*

王府內院。

送走了侯府宗子,沈卻提步回了寢屋,卻見謝時觀眼下正坐在在外間堂屋那張羅漢床上半倚着,沈卻只要見着他,便覺着心裏不爽快。

抬起手,冷冷地比劃:“你可真是膽大包天。”

“奴好心替殿下解氣,”謝時觀笑,“殿下何故惱我?”

沈卻並不理他,他便兀自又道:“那宗子若是當真清白乾凈,又怎麼會眼睜睜縱着那些仆婢在殿下的酒水裏下東西。”

他這般懶洋洋地倚坐着,像是已然把自己當成了這殿內的另一位主子,連眼神也輕挑放肆。

沈卻當然知道那宗子同這事也扯不清干係,可他從來渾俗和光,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也不願同他們爭什麼。

可人壓抑久了,方才有意無意地縱着謝時觀同那宗子撕破臉面,倒罕見地叫他從中覺出了幾分快意來。

只是這人膽大妄為,雖生了張不落凡俗的臉,可內里卻是狼子野心,沈卻自知馭不住這般野物,倘若留他在身側,往後必成禍患。

“想什麼呢?”謝時觀眉眼一彎,上半身往前一傾,而後一把將與他扯進了懷中,“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做什麼這樣恨我?”

沈卻拚命掙開了,逃也似地挪到那張羅漢床的另一端,迅速同他劃清了界限:“別碰我!”

謝時觀緊跟着又欺身將他摁在了那軟墊上:“我方才替殿下罵了壞人,怎麼沒有賞啊?”

他邊說邊笑,又伸手揉着沈卻的喉結——那一塊不甚明顯的突起,眼裏透出幾分孩子氣的頑劣來:“好教殿下知,奴不但膽大吞天,色膽亦如是。”

沈卻一時氣急,手上動作飛快:“你再放肆,本王要喊人了!”

“你喊啊,”謝時觀覺得他拙頓又好笑,着實可愛,“殿下若喊得出,奴便放過你。”

*

沈卻兩手被反剪過頭頂,掙不得、也動不得,謝時觀一手鎖着他腕,另一手則往襯裙里探,又用牙扯拽着他前襟,簡直像只瘋狗。

他脫困不能,便只好趁着這人抵上來時,猝不及防地撲至他頰側,狠狠在他臉上咬了一口。

謝時觀吃疼,反手掐住了他脖頸,直到逼地這啞巴鬆了口,他才放開了手。

“嘖。”謝時觀伸手碰了碰臉上的傷口,摸到了那凹凸不平的兩排牙印,這啞巴咬得不算輕,不過好在他的那一口白牙並不尖利,因此只是破了點皮,見了些血,說不上嚴重。

“你就這麼狠心,”謝時觀只手掐着他兩頰,“我若破了臉走了相,吃虧的分明是殿下你啊。”

沈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恨不得咬斷這人頸側命脈,要他血濺三尺、殞命當場。

他啟唇,恨恨無聲:“你無恥。”

謝時觀笑:“他們下藥欲要殿下出醜,是屬下從那些壞人手中救的你,方才那老賤奴裝模作樣地來拜謁,也是屬下為殿下說了幾句公道話。”

“怎麼殿下不罵他們,卻反倒來恨我無恥?”

他分明彎着眼,可那冰冷冷的笑意卻無端叫人毛骨悚然。

語罷他解下腰間革帶,強硬地束住了這啞巴的手腕,又只手掩住他口唇,隨即一寸寸地往下咬,把那一片皮肉弄得像是一方揉皺濡濕的緞面。

沈卻瞥見他往身下套了個什麼物件,像是一圈黑色睫羽,細而密的一圍,被謝時觀放在末端,襯得那一處愈加駭然。

上一回是在那昏暗的車廂里,他又被那附骨般煎熬的慾念逼得失魂,身心都不大清醒,因此幾乎什麼也沒看清,什麼也不記得了。

沈卻長這麼大,還從沒同旁人這般“坦誠相見”過,因此並不清楚,旁的正常男子是不是也都同他這般模樣……

他自己身上的兩處緊挨在一塊,連根毛髮也不見,與那壞人的比上一眼,便襯得他的秀氣又可憐。

見他暗悄悄地往自己身上多看了幾眼,謝時觀便故意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握住了,動給他看:“好看嗎?”

沈卻別過眼,不肯理會他的荒唐與放浪。

“殿下見過山羊么?”謝時觀緩聲問,“金棕色的眼仁,橫方的瞳孔,是很馴順的一種牲畜。”

王府上不養這些,但沈卻也曾在秋獮時見過幾眼,不過也僅限於遠遠地望上一眼,他只想守拙保身,因此每每都獵些野兔山雀,不至於兩手空空叫人笑話就成。

知道沈卻不會答,謝時觀也不等他應,自顧自地說道:“這小東西便是從它眼上取的,一整圈眼睫,方才已在冷水裏浸了一個時辰了。”

這樣的東西,沈卻聞所未聞,只猜他是在煙花柳巷裏買來的,一看便不是什麼正經物件。

“他們說,只要是帶上這個,就是一向作古正經的娘子也要求饒,”他笑着扯開他褻絆,“殿下怕不怕?”

他話音剛落,便聽外頭忽地傳來了一道叩門聲,緊接着便是道女音:“殿下,王妃請見。”

沈卻聞言立即便要掙扎着起身,不料卻被謝時觀一肘子按住了胸膛,低低地問:“現在這樣子,殿下還要去應門么?”

“我好疼,”謝時觀故意抵着他,“你怎麼能不管我?”

“鬆開!”沈卻啟唇,眼裏半點溫度也沒有。

謝時觀的笑容頓時落了下去,掐着他腰上那層薄薄的皮肉,威脅道:“殿下若還是這樣不聽話,那屬下便替您傳話,請令正進殿來,也叫她好好看一看她的夫君,私底下究竟是何等浪蕩模樣。”

他很知道如何去戳沈卻的軟肋,沈卻也很知道他的無恥下流,可偏偏他進退維谷,不得不自己往火堆里跳。

“屬下數三個數,”謝時觀大咧咧地往後一靠,“殿下自己上來,至於要如何取悅它,這就不必屬下來教了吧?”

謝時觀仰頭吻上他唇,旋即又舔掉了滑墜至這啞巴下巴尖上的水滴,咸澀的、不知是汗還是眼淚。

他喜歡這樣的沈卻,聽見一點動靜都要怕得綳直了背,明明難受得濕了眼眶,卻還要強撐着、賣力地媚悅他。

那一來一回,謝時觀都能感覺到他在顫,只是實在太慢了,他都快要失去耐心了。

因此他一翻身,便將這啞巴壓在了那又窄又矮的軟塌上:“你這樣,打算弄到幾時?”

沈卻沒有答。

就在此時,外面卻又響起了不合時宜的敲門聲:“殿下?您是睡下了嗎?”

王妃和那隨行的侍婢竟還沒走,沈卻只要一想到自己端莊雅正的髮妻眼下就立在門外,同這般衣不蔽體的他僅有一門之隔,他便覺得要瘋了。

偏偏謝時觀禮義廉恥皆不知,就算是王妃眼下推門進來,想必他也不會停。

“你這個,”沈卻斷斷續續地啟唇,咬牙啟齒地罵他,“瘋、子。”

謝時觀笑起來,抬起食指在唇上輕輕一貼:“噓。”

先是淺而輕,隨即便是深而微,他像是打定了主意要這啞巴失魂,沈卻很快便感到燙了,內里又酸又麻。

他覺得自己就快要化開了。

“快活嗎?”謝時觀抵在他耳邊低語着,“你若肯承認有半分快活,屬下就是死了也甘願……”

沈卻死活不肯認,可身上卻不自覺地迎着他,他失了神了,因此也沒心思再去痛恨自己的墮落。

謝時觀故意往下探了一把,而後又逼着他看自己的手指:“你看,全是你的。”

“殿下把這底下都弄髒了,”他笑,“官兒其實……比屬下還喜歡吧。”

第109章if線:身份轉換

去應門的人是謝時觀,分明已冷了大半個時辰無有應答,可門外的一妃一婢竟還在等候,況且就算無端被府上主君晾在殿外這般久,她面上也不見絲毫急惱之意。

她是世家高門裏養出來的女子,即便同沈卻並無夫妻之實,可明面上的周全,她從來照理得很好。

“殿下可睡醒了?”她笑得端方,咬字珠圓。

雖然清楚她同那啞巴並無夫妻之實,可謝時觀還是有些莫名的妒羨,到底是沈卻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嫡妻,生前隨平王名姓刻入玉碟,死後也有人張羅着將她與平王合葬入王陵。

可謝時觀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同樣端方有禮地請她入內:“殿下這才剛醒,委屈王妃在廊下久等了。”

堂屋裏一張長案后,換了一身乾淨常服的沈卻正襟危坐着,成婚數年,眼前的這位王妃依然叫他感到陌生而疏離。

今日她着一件襦衫,紅衫窄裹小擷臂,很輕薄的一襲紅裙,這般樣式,就是京都之外的潁川,也很早就不時興了。

自從嫁入王府後,她便再沒穿過這般艷色了,如此綺羅粉黛、衣香鬢影,簡直叫人輕易挪不開眼:“這一身是妾身十三那歲常穿的,如今穿着已有些顯小了。”

沈卻面上帶着幾分掩不住的疲態,又不明白她為何要忽然同自己提起這些,因此並不很上心地抬起手:“王妃若喜歡,讓底下綉娘摹着裁出件合身的便是。”

王妃緩緩搖頭,謝時觀臉上的牙印那樣顯眼,她不可能看不見,只是故意裝聾作啞,如今進了屋,又隱約瞥見了沈卻頸側的斑痕,心裏便有了幾分猜疑。

“殿下聽妾身說完,”她娓娓道來,“也正是十三那年,妾身在兄長身邊遇逢一位少郎君,一身文氣、驚才艷艷,可惜他出身低微,不過一個九品小官家中庶子,妾身同他註定無緣。”

這些話她從來不曾同旁人言及,更何況是對自己名義上的夫君,可提起那郎君時,她眼中便像是閃着流光含着笑。

“十五那歲,爺娘應承天家婚事,將妾身許給了殿下,父母之命不可違,天家之威不可欺,妾身若是違逆,只怕一家子人都要受到牽累,”說到此處她頓了頓,緊接着又道,“為著家族榮光,為不負爺娘養育之恩,妾身已忍了許多年了……”

“前歲他進士及第、甲榜第二,原以為此後踏入官場,便可平步青雲,卻不想遭奸人陷害,叫官家貶去了嶺南。今日他行至潁川,在此地稍作停留,妾身……”

她眼落下去:“也想為自己活一回。”

王妃心思敏穎,明白沈卻對自己雖無男女之情,可他心裏似乎總存着那抹不去的愧歉。

她敢冒着如此風險來坦誠,就是料定了平王殿下仁善心軟,即便不肯她脫身,也決計不會將她及娘家都拉下水去。

不待沈卻抬手,身側那長隨卻先一步展顏而笑:“王妃如此情深,着實令人感動,殿下何不做做好事,放了這對苦命鴛鴦?”

沈卻雖自知非她良人,可他從來規矩,把髮妻送進旁的男人懷裏這種蔑倫悖理的事,怎麼想都無比荒唐。

因此他抬起手:“王妃又怎知那人會待你好?”

留在這王府上做個本本分分的王妃,後院裏不曾有姬妾庶兒纏煩,每逢元日春假,還可回京探看探看爺娘姊妹,好歹也算是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可王妃卻像是去意已決,朝着案前人直身而跪:“妾身願隨他而走,同他漁樵耕讀、漱石枕流,此去即便是淪為農婦,也絕不後悔。”

沈卻再無話可說,只好偏頭示意謝時觀展紙研墨,寫一份放妻書予她。

謝時觀卻不肯動:“殿下何苦麻煩?這封放妻書一下,您少不得要遭京中聖人帝后盤問,到時只怕王妃母家也門庭無光,倒不如……”

沈卻緩緩手動:“倒不如什麼?”

“倒不如對外就假稱王妃染了惡疾,不幸薨逝,再辦場盛大的葬禮,從此王妃也就脫去了舊時的一切,隱姓埋名地隨居他鄉去了。”

這般安排,自然比那一封放妻書要妥當幾分,即便是他肯放妻歸門,可她爺娘也未必肯她同那寒酸文士同去那貶謫之地。

沈卻看向下首的女人:“你真想好了?”

女人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

這日午後,平王殿下領着“王妃”柩車啟行至於早已建妥的王陵,而後看着那些役力們將靈柩抬入陵寢。

太陽落山時,靈柩也同時封土。

歷經數日繁文縟節、敲鑼打鼓的折磨,這會兒忽然靜下來,反倒叫沈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天邊的雲暮已經淡得看不清了,回去的路上,天上飄飄曳曳地墜下一場雪,鑼鼓、嗩吶都停了,剩下的唯有那漫山遍野的冷寂。

沈卻忽然覺得有些孤獨,如今連名義上同他相伴的人也離開了,他的生命彷彿正如天地之間這場紛紛揚揚的冬雪。

枯寂又索然。

可就在此時,一個人、一把傘,卻忽然跟上前來,欺近至他身側,他下意識偏頭,又看見了那人粲然的笑:“虧屬下四處去為殿下借傘,殿下怎麼都不肯等等我?”

那是很拙樸的一隻油傘,傘面很小,逼得兩人只能緊挨在一起,這人想必是一路跑着追上他的,貼過來時口中微微氣喘,一身的熱氣。

謝時觀總是不分場合地要同他親昵,正如現在的油傘下,後頭緊跟着數眾家僕組成的殯葬隊伍,可他卻也旁若無人地同他廝磨耳鬢:“都忙了這麼多日了,殿下什麼時候能把鑰匙賞我?”

沈卻裝作沒聽懂,冷冷地:“這兒不必你伺候。”

說罷便拿住了傘柄,要把那油傘搶過去。

謝時觀手上使勁,不肯把傘給他,依舊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殿下若不肯給我,那屬下便只好去請那鎖匠上門來,當場為您磨一把鎖鑰。”

這王府里自從沒了當家主母,謝時觀便愈發肆意妄為了,日日藉著守夜的由頭賴在平王寢殿中不肯走,可偏偏他又不肯安分守夜。

待到寂寂人定時,這人便會蹲在沈卻榻邊上,哀哀地抵在他耳畔說冷,要殿下救一救他,等把沈卻從睡夢中嚇醒了,他便會硬擠上榻去……

葬禮上來弔唁者盛眾,許多流程又要他親自出面應會,夜裏被那壞人折磨,白日裏便精神不濟,如此煎熬了幾日,沈卻實在忍不了了,便悄悄差人去黑市裡找胡商定了套貞潔鎖回來。

雖然硌摩得有些難受,可為了防這瘋子,沈卻還是強忍着受了。

謝時觀一連好些日子,看得着卻吃不到,心裏癢得想拿刀將那帶子給生生鋸了。

沈卻依舊是冷冷的:“那是外邦人所制之物,普通的鎖匠怎能輕易配出鎖來?”

殿下從不與外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因此並不清楚,只要出得起銀子、搭得上關係,那些下九流里不知有多少能工巧匠,不過區區一隻鎖鑰,壓根難不住他們。

謝時觀遲遲不肯去打聽探問,只是不願叫他的殿下叫人看光,哪怕只是襯裙下的一小塊皮肉,他也不肯叫旁人沾眼。

“你若……實在寂寞,”沈卻忽然抬手同他相商,“本王也可費心去替你相看一位女子,倘若你二人有緣,聘禮與嫁妝都由王府來出,只要你肯安分,宅邸鋪面,本王絕不少了你的。”

謝時觀面上的笑意忽地落了下去,沈卻還以為他是嫌不夠,因此又找補道:“倘或你想入仕為官,本王也能出資為你捐個小官……”

不等他比劃完,謝時觀便猛地攥緊了他手腕,眼中明暗交錯:“殿下以為屬下想要的是這些嗎?”

“不然,”沈卻啟唇,無聲問,“琴師小唱如何?”

正經人家的郎君想必不會肯委身給一個男人,唯有那些賺男人錢的戲子小唱們,費上一筆銀子替他們贖了身,往後便不必叫那些主顧們**,只跟着一個,想必他們是會情願的。

謝時觀這會兒已笑不起來了,他同這啞巴日夜廝磨,自以為處處體貼,把人放在心上寵着疼着,可這啞巴竟以為他如此這般……

不過是為了錢財淫慾,隨便那人是誰他都肯要。

他什麼也不答,只是把傘塞給他,負氣退回到去了隊尾,沈卻悄悄回身看了眼,卻沒能找到他身影。

那壞人好像生氣了,他本該巴不得他離自己越遠越好,可眼見身側那抹唯一的溫度消去,平王殿下卻有些莫名得惆悵,心裏愈發空寂,冷得厲害。

他該是瘋了,才會去依戀那人病態的熱烈。

第110章if線:身份轉換

沒了那無賴的纏煩,平王今日很早便睡下了,只是時夢時醒的,睡得很不踏實。

夢裏似乎總有兩個奶娃娃追在他身後,“阿耶、耶耶”地親切叫喚着,說來也奇怪,他分明從未見過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崽子,可瞥見他們追上來的身影,卻覺得心裏暖融融的。

“阿耶,”大一些的那個男孩子拉着小女娃娃小跑到他面前,沖他告狀,“壞阿爺方才非要給阿妹扎小辮,他故意把阿妹弄哭的!”

沈卻下意識蹲下`身,抬手撫着女孩子軟乎乎的臉蛋,那雙又圓又亮的眼裏蓄滿了淚,卻倔強得一滴也沒掉。

心裏浮上幾分憐愛的同時,又覺出了幾分古怪的熟悉感,既然那崽子喊他阿耶,那“壞阿耶”又是誰?兩個小崽子的阿娘眼下在哪兒?

“阿翁給思來和阿妹買的小風箏也被壞阿爺搶走了,”男孩子氣鼓鼓地脹着腮幫子,對着他控訴道,“昨日纏在樹杈上,又讓阿爺扯壞了,他還不許思來告給耶耶,說是今日就還我和阿妹兩隻一模一樣的,可方才思來問起,阿爺分明全忘了。”

說罷他又機靈地用肩臂碰了碰身側的女娃娃:“思思,你也和阿耶說說。”

女娃娃愣了愣,然後稚生生地:“謝翎、壞!”

思來早慧,三歲多時就被謝時觀送去發矇了,又不知從哪裏聽來了他阿爺的大名,他自己沒膽子瞎喊,便偷偷教給小妹,攛掇着她喊。

然而不明所以的平王殿下卻怔了怔,謝翎……那是何人?

正當他茫然時,兩個小崽子後頭的廊檐下忽地走出來一個頎長人影,那人錦袍玉帶,手上拈着把收攏起來的摺扇。

他一手輕拽着思思的小辮子,一手拿着摺扇往思來腦袋上一敲:“反了你倆,背着本王跑到這來告狀,還敢直呼本王大名。”

這把聲音……沈卻半怔,失措地仰起頭。

果然是謝時觀。

思來見勢不對,還想拉着小妹往沈卻懷裏躲,可惜他的反應還是慢了半拍,兩人幾乎同時被身後的謝時觀攔腰抱起:“又想往你們阿耶那躲。”

“說說,”他威脅着,“是誰教給你的話?”

他分明問的該是思思,可眼卻緊盯着右側的思來不放,這崽子的那點小心思,他只需一眼便瞧明白了。

“我也不記得……”小崽子吞吞吐吐地,“是從哪兒聽來的了。”

面對他的不打自招,謝時觀眉眼微彎,嘴裏卻仍是肅然語氣:“這幾日讀的什麼書?”

思來忙應:“幼學瓊林。”

“那思來一定已誦讀得很好了,才有閑心去放什麼風箏、告什麼狀,”他接着笑,“等會兒到書廳里背給我聽,錯一字,便罰你謄寫一遍這書。”

小崽子紅着眼含着淚,看起來就快要哭出來了。

謝時觀適時將兩個崽子放下,才脫離他束縛,兩崽子便跑脫了,沈卻下意識追上前幾步,抬手道:“叫他們慢些。”

這人則只手勾住他腰身,而後回頭替他叮囑兩個崽子一句,旋即便又摟着他腰背,很親昵地貼上來:“明兒是我生辰,阿卻打算贈我什麼?”

沈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人的話音粘膩又親近,自然得彷彿這般場景曾發生過無數次,他看見自己輕輕推開他,而後抬手:“一會兒叫人看見了……”

“叫誰看見?”謝時觀立即更重更緊地攀了回去,攆着他往廊檐下去,“你總這樣怕,自家院裏,想做什麼不可以?”

沈卻沒答話,就聽謝時觀又問:“明兒告沒告假?”

沈卻點了點頭。

謝時觀看上去很滿意地笑了笑,磨着他問:“給本王備了什麼禮,可否透漏一二句?”

沈卻不肯說,便被他抵在檐下一扇屋門前,翻來覆去地折磨……

*

等平王殿下從那擁吻中醒來時,眼前卻只有一方雕花床罩,鵝黃的紗帳輕晃着,壁角上一盞油燈,燭火昏昏地曳動着。

他怎麼會做那樣的夢?偏偏夢裏他還同那壞人那般和諧,似乎還共育了一兒一女,如此荒謬……

沈卻稍一翻身,在榻邊雕花木板上敲了敲,他房裏有幾個侍奉他起居的大丫頭,平日夜裏都輪流隔簾睡在小間裏。

可他連敲了幾聲,那小間裏卻都無人應答,沈卻這才想起來,因着謝時觀的日夜纏磨,他已有些日子不讓那些侍婢們來守夜了。

因此他便只得起身下榻,自力更生地到几案邊上給自己倒上一盞冷茶,才剛走出兩步遠,沈卻餘光便瞥見了一道暗影,他下意識偏頭,卻正好對上了謝時觀的眼。

這人想是在雪中立了有一會兒了,肩頭落了雪,眉睫凝了霜,連鼻尖與面頰上都染上了些許凍出來的紅暈。

難得見這壞人面上露出了幾分脆弱感,如果他不是撬開了窗子,做賊般從那窗框裏擠身進來的話,那分惹人愛憐的脆弱感興許還會再逼真些。

方才做了那樣的怪夢,此時再見着他,沈卻總有些心煩意亂,因此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將就飲下了,隨即便又回到了榻上去。

“怎麼屋裏也沒留個婢使伺候着?”謝時觀用手背觸了觸那茶盞,“起夜連口熱的也沒有。”

沈卻懶得搭理他,背過身面朝里側躺。

謝時觀輕車熟路地把人往裏一推,硬生生擠上了睡榻,緊接着也隨他一道側過身,指尖輕輕在他後頸上划著:“你可真狠心,好歹做過那麼幾個的‘夫妻’,只有屬下在那牽腸掛肚地傷着心,殿下卻穿上褻絆便不認人了。”

他的指尖冰涼涼的,蹭得這啞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沈卻不答話,謝時觀便低頭用發頂抵弄着他後頸:“只知道冷待我,你這個薄情郎。”

沈卻覺得癢了,一回身坐起來,手語道:“從來是你逼我辱我,你怎好意思總說這些話?”

“殿下很恨我么?”

他斬釘截鐵地回道:“是!”

“可你若是恨我,緣何要許諾給我買宅院、娶賢妻?”謝時觀看着他,“若從來是我逼你,情至深處時,殿下緣何又會扭着腰身迎合?”

“住嘴……”他顫唞着比劃。

謝時觀從不肯聽命,依然自顧自地質問着他:“殿下分明嘗到了快意,除了我,這世界再沒旁人能給你這般快活,殿下緣何不肯認?”

沈卻不願聽,頃刻便被他的話惱紅了眼,下意識揚起手,想教訓這個以下犯上的賤奴。

然而謝時觀卻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手腕,抵近了,那雙狹長又媚人的鳳眼微彎,分明是笑着,可那笑眼中卻總像是含着一簇利刃。

“殿下之所以這般氣惱,”他定定地,“無非是叫屬下戳中了心思。”

說著他便從袖中摸出了一隻長鑰匙,黃銅色、色澤新亮,不似中原風格——那正是沈卻藏在書房木架后暗格中的解鑰。

沈卻本能地便想伸手去奪,可偏偏謝時觀卻幾乎是立時將那鑰匙用掌心壓在了榻上,他笑得那樣無賴:“我找到的,就該是我的了。”

這壞人自幼便在外府飼馬,能輕易制住失控的馬匹,手上的力道大得驚人,沈卻在他身上吃過虧,因此很清楚自己若想要從他手裏搶東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謝時觀分明已經拿到了鑰匙,卻不似尋常那般扯開他寢衣,撕出一道明晃晃的慾念。

沈卻知道他想,那雙眼赤摞裸的,像是恨不得將他剝乾淨,可偏偏他又什麼都沒有做,反而將那把鑰匙交到他手心裏。

“倘或我不再逼你,”謝時觀問,“你會肯愛我么?”

沈卻怔住了,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搖頭說不,應該決絕狠斷,可他是如此孤獨,沒有友人,甚至連那明堂上骨肉至親,也對他避之不及、滿眼厭棄,視他為可怖妖邪。

這世間唯有母妃是真心待他的,可惜母妃早逝,只留下他伶仃一人。

見他發怔,謝時觀便乘勝追擊道:“倘或我對殿下坦誠,殿下還肯留我在身側嗎?”

他在沈卻茫然的目光中繼續道:“殿下還記不記得,屬下曾言自身鄙賤,目不識丁,這其實並非虛話。”

“所以那封短箋……”謝時觀盯着沈卻微微睜大的雙眼,“根本是子虛烏有啊。”

“屬下不過一個低等馭者,也同您一樣,前幾歲才遷來潁川,又怎會熟識此地太守府上人?”

被他這一語點醒了,沈卻才終於醒圜過來,是了,這人那日所言,分明就漏洞百出,可他太過篤定、太過無畏,那種天然的威壓感,叫他忍不住就輕信了他。

但眼下他將這一切都和盤托出,無疑是將自己的命都交託到了沈卻手上。

“奴一無所有,”謝時觀忽然又改換回了原來的自稱,“不如‘已故’的王妃,可以舍下富貴榮華,去追隨那寒門書生。”

“唯有這一條賤命,可交付於你。”

自打他那有名無實的髮妻辭去后,沈卻便時常恍惚,他與王妃實在說不上熟稔,甚至還不如房中隨便哪個大丫頭來的親近。

那莫名的恍惚無關情[yù],他只是艷羨,羨慕那位被貶出京的窮書生,他分明身無長物,卻能叫王妃拋下一切去追隨。

有那麼一霎沈卻想,倘或有人肯舍下所有,篤然地選擇站在他身側,那他也肯將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理智告訴他,不該留下謝時觀這一禍端,可眼前這壞人的目光太過篤定,逼得他那點理智開始搖搖欲墜。

正當沈卻猶豫不決時,屋外忽地傳來了一道急促聲響,正是王承奉那道尖柔嗓音:“殿下,京里才剛連夜遞來一封密信。”

庭外冬雷陣陣,大雪紛揚。

沈卻合衣前去應門,接到手的是一隻蠟封密函,上邊沒有任何特殊印記,他關門回身,看見謝時觀已然點起了幾張燭燈。

沈卻心亂得厲害,草草拆開了那封密函,卻見上邊竟是阿爺的親筆:吾病甚,望官兒速歸。

尾端是皇帝的親刻的私章,他曾在皇帝贈給母妃的畫卷上見過幾回,不應有假。

可阿爺分明不待見他,為何這當口……卻要發一份密函召他回宮去?

“宮裏頭來的信?”謝時觀忽然開口問。

沈卻偏頭望向他,眼裏明晃晃的疑問不言而喻:你不是目不識丁么?

謝時觀微微一笑,坦然道:“方才過來路上,聽見有人在傳,說是京都里要變天了。”

他不輕不重地按住了沈卻的肩,緩身纏上來:“不過您不必憂懼……”

“殿下留我在身側,”他循循善誘着,“我定護您周全。”

第111章if線:身份轉換

沈卻收起那封密信,隨即便差王承奉去安排底下人,連夜置備好了入京的車馬行囊,翌日天才剛亮,他便登車啟行,打算悄沒生息地啟程回京。

誰知行至城西門百步之外時,謝時觀掀簾遠遠向前望去,只見城門處的守衛正一人一車地細細篩查着過路行人,比往日裏看上去要嚴肅許多。

他敏銳地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於是便暫時攔停了馬車,又往後招了了個隨車家僕上來,低聲吩咐道:“你先跟上前面那些行人,然後亮出腰牌,說平王殿下派自己出城有急事。”

那家僕立即照辦,先一步跟上了出城隊伍。

廂內,沈卻有些疑惑地看了謝時觀一眼,抬起手:“緣何派他去試探?”

謝時觀只是靜靜盯着那家僕的背影,很輕的一聲:“那些守將閽者看起來不大對勁。”

沈卻只好貼過去,順着他掀開的一道夾縫往外看去,在看清車外光景時,沈卻心跳微緊。

潁川不是京都,也非邊城,素日裏四大門的守備並不森嚴,特別是對出城的官民,除卻有人形跡實在可疑,那些閽者們才會上前盤查之外,其餘時候,都不會逐一排查。

果不其然,那家僕才剛亮出王府腰牌,那守城的閽者便忽然冷森一笑:“將他拿下!”

謝時觀立時便摁住了沈卻的半邊肩膀,要他稍安勿躁,隨後又吩咐外邊的馭者趕緊從小道退回。

“你說昨夜那封密函的落款是皇帝私印?”謝時觀眼微眯,見沈卻點頭,又繼續低聲道,“既說是病甚,卻又是親筆、又是私印,陛下若急召了所有皇子回京,想必不會這般不厭其煩地手書,直接下封一道明面上的急召便是。”

沈卻不肯結黨站隊,底下更沒幾個肯歸順他的幕僚,兩耳不聞窗外事,京都里的風雲變幻,他並沒有可靠的消息途徑。

沈卻緩緩手動:“四大門的守城將士都是太守的人。”

兩人來回商討了幾句,謝時觀便主張帶上一隊王府親衛,從小道潛行。

沈卻打斷他:“城中除卻東南西北四方城門,再沒旁的明道可走,選其他的路也是一樣的。”

謝時觀笑道:“明道沒有,暗道卻未必。”

*

廂外馭馬的人換成了謝時觀,他駕輕就熟地在小路上穿行着,而後停在了一間靠近城牆的土屋前。

“我去去就回,”謝時觀扭頭吩咐隨行的護衛,“若聞有異動,立即以唇哨告知。”

他遇事不焦不急,看上去又“很得”平王殿下的信任,不知不覺間便成了這其中統攝全局的人,一眾親衛們也都很自然地都聽命於他。

因此打頭的那親衛微微一頷首,應了聲:“是。”

眼看謝時觀踏入了那土屋,好半晌也沒動靜,沈卻將車簾掀開一小半,略有些擔憂地望着那窗門。

謝時觀方才同他說,他在此處有一故交,又從他身上討要了兩錠金子,不過謝時觀對此似乎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下車前,謝時觀曾附耳同他道:“這些人背靠的不知是潁川郡的哪位貴主,倘或一炷香內屬下出不來,您需得立下決斷,吩咐他們護您回府。”

一炷香很快便要過去了,沈卻不由得提起了心,眼裏浮起幾分隱秘的擔憂。

他一直過着循規蹈矩、不敢逾矩的生活,這樣莫名其妙的危機忽然橫陳到他跟前,他本應該是不知所措的。

雖然沈卻不願承認,可就是因為有那個放肆的妄人一直伴在他身側,他才不至於在這場動蕩中慌了神。

只有這個人敢那樣篤定地同他說:“殿下留我在身側,我定護您周全。”

那樣狂妄,又那樣篤執。

好在片刻后,那扇破木門便被打開了,謝時觀遙遙朝他們這兒吹了一聲唇哨,沈卻心微下,外邊的馭者立即催馬而動,朝着那間土屋走去。

謝時觀上前輕扶了沈卻一把,一邊帶他往前屋內走去,一邊道:“接下來的路乘輿過不去,我讓他們在城外出口備了一輛稍樸陋些的馬車,等出了城,我們便換乘那一輛。”

沈卻對車輿規格並不挑剔,何況這會兒也不是該挑揀的時候,因此只微微一點頭。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土屋內磚板下,竟藏着一間暗道,這暗道連通城外的一間民舍,地道內修制規整,一看便是常有人出入之所。

沈卻有些吃驚,這些人能在那麼多巡城官兵眼皮子底下挖出一條暗道,這般大的工程,沒個一二十年下不來。

況且暗道好不好挖倒是其次,若是不慎讓巡城兵士們捉住了,那可不是挨一頓板子便能平的,怪不得謝時觀說這些人一定背靠着一位貴主。

一行人出了城,便繞路從小道山林里走。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並未投宿驛館旅舍,夜間只在孤野破廟裏修整。

平王殿下從來養尊處優,哪怕並不受寵,可好歹也佔着個皇嗣的身份,哪裏過過這樣餐風露宿之苦?

縱使謝時觀特意在那些乾草上鋪了張薄絨毯,沈卻也翻來覆去地睡不下,這破廟裏一股久未修繕的霉腐味,連底下那層親衛們四處收集來的乾草都帶着潮氣。

見沈卻睡不慣,謝時觀竟還有閑心調侃道:“殿下若嫌這乾草褥子不好睡,不如換我給您做睡榻,您躺我身上睡,如何?”

沈卻翻了個身,沒理會他。

*

三更夜裏。

沈卻忽然聽見廟外院裏傳來幾聲馬蹄點地聲,他下意識便警惕了起來,那些背貼破木門而坐的守夜親衛們也紛紛按住了腰際刀柄。

然而下一刻,卻聽門外傳來了低低的一身輕喚:“阿卻,還沒睡吧?”

是謝時觀的聲音。

沈卻無可奈何地起身來,那兩名守夜的護衛也收起了尖刀,他推開門,只見那人卸下了拉車的馬匹,乘在馬上朝他清淺一笑:“睡不着的話,不妨隨我去外邊放放風?”

沈卻沒答應,可也沒拒絕。

謝時觀便當他是點頭了,俯身只手將他帶上馬背,逼着他對臉貼近他胸膛,而後一夾馬背:“抱緊我。”

隨即身下那四隻馬蹄便奔浪似地飛馳了起來,仿若離弦之箭一般衝進了黑暗裏,沈卻雖不善騎,但好歹是會的,可如此背對着前路而走的體驗,他還從未有過。

他下意識攥緊了謝時觀的衣袍,這樣的姿勢太險了,除了這壞人,他什麼也抓不住。

雨點般的親吻落下來,他吻得沈卻心顫,驚急慌亂的情緒與那被輕易挑起的情[yù]混做一團,沈卻全然分不清到底是什麼勾起了他的心跳。

他身下穿着一件緙絲襯裙,底下更只有一件貼身的絲絹脛衣,謝時觀抽出一隻手來往裏探,毫不費勁便碰到了他腿根。

“看路,”沈卻啟唇無聲,連眼睫都發著顫,“會摔死的。”

這山間野道比不及那些人為辟出來的官道,下過雪的野地上泥濘顛簸,馬行起來起伏震蕩之猛烈,總叫沈卻疑心下一刻他便會摔下馬去。

可謝時觀並沒有停,甚至狠狠一夾馬腹,帶着他穿進了一片稠黑的野林,兩個抵貼在一起的人影在叢林中隱沒,驚落了枝頭的積雪。

風聲、喘熄聲、馬蹄踏雪的響。

那樣快、又那般深。謝時觀微微俯下`身,壓着他啄吻,然後替他舔去眼角溢出的眼淚,喘熄着笑:“我不會叫你摔的。”

可沈卻還是怕自己會掉下去,於是便摟他摟得愈發緊,像溺水的人牢牢攥緊了岸邊探出來一根枝條。

除卻兩道那些落了葉的雪枝枯木,此處便是曠野一片,沈卻幾乎仰倒在馬背上,看着那星野枝木迅速向後退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這樣濕漉又瘋狂的浪潮中墜落了下去,眼裏全是潮氣、灼燙得驚人,四下分明冷夜,可他的袍子卻溻濕了,散亂又黏膩。

“我好愛你啊,沈卻。”

謝時觀故意在這時候低吟着,熾燙的耳語如有實質般攀咬上沈卻的耳廓。

察覺到懷中人忽然抑制不住地顫了起來,謝時觀扯着韁繩控制着馬匹漸漸慢下來,他沒念過書,學不來那些委婉陳情。

春日宴,一杯酒不足、一遍歌不夠,三願不敷陳。

“你看着我,”他只有直白的熱烈,“求你看我。”

謝時觀吻他的眉心,又逼他和自己對視,這啞巴黑亮的眼裏彷彿裝盛着一汪稠夜,春潮淫雨,喃喃霏霏。

他們交頸而吻,急促的喘熄聲交疊,卻仍舊蓋不過那鼓噪的心跳。

“你若也肯愛我一些,”沈卻忽然聽見他道,“我就是把心掏出來送你也甘願。”

第112章if線:身份轉換

待平王一行人抵京時,已是夜深人定了。

這會兒城門已閉,只剩角樓內還駐着守望的軍士,兩盞明燈在樓窗外微微搖曳着,黑夜中如同一對巨獸的眼。

沈卻朝那城門處望了幾眼,而後便下了車簾,抬手緩緩:“夜間皇城守備森嚴,就是朝中高官權臣,倘無准許,也不能隨意出入。”

跟來的這些王府親衛一路上倒也沒閑着,到底都是京都世家裏出來的,多少都有些手段和消息渠道,一路刺探打聽下來,沈卻漸漸也能拼湊出個大概了。

原是東宮那位不知怎的,開始疑心皇帝似有換儲的打算,於是在朝中與那正當寵的六皇子便愈髮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就在這當口,不過知命之年的皇帝忽地便病倒了,太醫署上下輪番請脈,卻無人能道出陛下這急症的緣由,只能持以溫補修養之法先吊著命。

私底下便有人在傳,說是東宮因懼怕皇帝廢儲另立,暗地裏藏了偶人厭勝來詛咒親父,這才導致一向健朗的聖人忽然一病不起。

親衛們將得來的消息上稟給沈卻時,謝時觀也在他身側一道聽着,不過比起巧合和那虛無縹緲的厭勝之術,他更願意相信這是某一人、亦或是一群人的處心積慮。

謝時觀接上他的話:“此時城中宵禁,守備森嚴,其實反倒是件好事。”

沈卻看向他。

的確,他們靠着這夜色得以隱蔽,雖不好進城,可藏在裏邊的有心之人也很難伸出手來。

“若是在潁川郡中阻攔殿下出郡的果真是太子黨,那便說明殿下手裏的那封密函很可能是獨一份的,”謝時觀低聲梳理道,“可這一路上雖說走的藏藏掖掖,但到底也沒遇上什麼險情。”

他從前身居底層,對這群高官權宦、王孫貴胄的手段性子都並不熟稔,因此只能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

他盯住沈卻的眼,繼續道:“兩種可能,一是有人在暗中護送,這人的身份必定不簡單;二是東宮與六皇子那邊已然打得‘你死我活’了,所以無暇他顧。”

“偏偏是這當口你阿爺傳召你回京,什麼意思?”

沈卻面色微沉,情緒並不高:“無論是九皇子還是平王,我都並不受他器重。”

他手上微頓,緊接着又動:“況且聖人和群臣,都不會叫這皇儲之位,讓我一個不全之人染指的。”

謝時觀說的這些,他不會想不到,只是始終不敢信。

據說自打他生下來,母妃便失了寵,就是宮裏再低等的妃嬪誕下的皇子、公主,至少也都得過阿爺的懷抱和展顏。

而他什麼也沒有。

阿爺從未對他展顏,對他也從不曾有誇讚,只有那百般冷待,與那一絲隱隱的厭棄。

因此收到那封親筆,沈卻心裏其實惟有惶恐。可從他收到密函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無法置身事外了。

無論這道密函上寫了什麼,之後又是他的哪位皇兄登上皇位,都免不了對他的猜忌。

“殿下倘再猶疑下去,”謝時觀忽然道,“天就要亮了。”

他緊緊攥住沈卻的手,捏着那指節慢慢地揉:“聖人如今病重是事實,你阿爺沒必要為了耍你,而大費周章地遞這麼封密信過來,殿下不妨遣個護衛攜密函到城門外先試上一試?”

沈卻想把手指抽出來,可才拽出來半截,便又被這人拉了回去。

眼下他已然抵京,再這般瞻前顧後地觀望已經沒有意義了,因此沈卻稍一點頭,抬手道:“按你說的做。”

*

城牆之上,一個身着錦袍的軍官向下望去。

他冷呵一聲:“來者何人?”

這會兒夜半更深,城門已閉,管你是王孫貴胄,那也得乖乖在城外落榻一宿,等到天明了再進。

只見下邊的王府護衛高舉着一封密函:“此為天子詔令,請將軍過目。”

樓上的錦服軍官眉心一緊,眯着眼盯着底下那人,這把聲音很熟悉,可他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了:“官家尚在病中,何時下過詔令?抬起頭來,讓本官仔細瞧瞧你。”

角樓里負責瞭望的兵士彎腰在箭筒中摸出了兩隻箭矢:“將軍,遠處駐停着一輛馬車,後邊跟着十數個持刀握劍的,要不要捉?”

他話音未落,底下那人便抬起了頭。

城牆太高,燈燭又太暗,錦袍軍官只瞥見了一張朦朦朧朧的臉,心裏猜疑更甚,他脫口問:“啟兒?”

下邊那人面色稍變,像是微微一怔,有一會兒才答道:“阿兄?”

他是家中最小庶子,同城牆上邊這位嫡長兄差了整整十八歲,因此還在京都里時,兩人的關係便不算親近,更別說他此時已隨平王去了封地上三年未歸了。

認出他之後,這位錦袍軍官先是示意身側的瞭望兵收起弓弩,而後低聲向下詢問:“平王殿下在後頭?”

這位護衛稍一猶豫,微微向後一望:“是。”

他們家三代忠良,從來只效忠於聖主,離都三年,他也並未聽說過自己這位長兄倒向了朝中的那端勢力。

果不其然,他話音才落,便聽上邊的軍官吩咐道:“開城門!”

*

謝時觀方才為防萬一,將那密函中的親筆箋先取了出來,只讓那護衛拿着一份空着的密函去試探。

誰知這守城的長官竟查也不查,只恭恭敬敬地請沈卻掀簾叫他認上一眼,隨後便要親自將他護送入宮城。

入宮后,便有幾個小火者伺候着沈卻挪換了一頂轎輦,那些護衛都被攔在宮外,只有身為長隨的謝時觀被允許繼續隨行。

一路都寂寂無話,只在落轎之時,謝時觀上前虛扶了他一把,悄悄用指腹揉過他手背。

沈卻抬眼看了看他,只見那人鳳眼微彎,悄沒生息地朝他唇語道:別怕,有我。

這人實在輕狂,他眼下要去見的人乃是皇帝,九五之尊,要廢黜要整治,都不過是話一句、旨一道的事,真若出了什麼大事,這樣一個無名長隨,能護着他半分么?

可不知怎的,有了謝時觀的這一句話,沈卻心裏的惶亂忽地便莫名退下去了大半。

這人的確生於微末,可若沈卻真要被廢黜、被下放,甚至於被戕害,謝時觀大抵總會隨他一道。

即便是孽海無間,他也會拽着他一起。

沈卻終於再一次踏進了福寧殿,殿內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內室里更有一股掩不住的艾熏氣味。

他微微皺眉,而後緩步朝內走去。

只見那明黃簾帳圍過的龍榻之上,倚着個病懨懨的乾瘦人影。

去年回京拜歲時,這位冷漠而嚴肅的阿爺分明還是精神矍鑠的,這才短短一歲不見,竟就蒼老了這樣多。

“聖人,”領他進來的老宦者笑着說,“您瞧瞧這是誰來了?”

沈卻默不作聲地在龍榻邊跪下,雙手覆地叩拜,很重、也很生分的一個禮。

龍榻上的人低低嘆了口氣,聲音又啞又沉:“吾兒,這幾年在封地上過得如何?”

沈卻直起身子,一板一眼地應:“甚好。”

在他印象里,阿爺從來看不懂他“說”的話,總要旁的人來替他口譯,不過即便是有人替他譯,陛下也從不肯同他多說。

可今日阿爺卻像是看懂了他手語,懶懶地同他說些家常閑話:“前些日子平王妃病去了,耶耶本想着擬封家書遞去潁川慰問一二句,奈何朝中事務日不暇給,阿耶又病得厲害,實在無暇提筆。”

沈卻只當這是些場面話,並不敢往心裏去:“父皇好生養病才是正經事。”

皇帝垂眼看着他,沈卻下意識便低下頭去,稠密的黑睫壓着眼,透出一股生疏和畏怯。

這是他的第九個兒子,論樣貌、論品行,他溫良恭儉、仁義禮智,其實都不比前邊幾個差,甚至於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嘆惋地伸出手,很輕地在沈卻發頂上揉了揉:“倘或你是個健全孩子,定不比他們差。”

沈卻身上一僵,低着頭乖乖受了。在天子掌心底下,他就像是一隻馴順的犬。

這是沈卻記事以來,阿爺第一次對他做出這般親昵的舉動,可他卻不覺感動,只有惶恐。

“可……”他硬着頭皮抬起眼,緩緩手動,“可兒臣不是。”

龍榻上半倚着的人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他慢慢收回手,輕嘆着喊了他一聲“官兒”。

“就算你不是,”他道,“你也不會同你那些兄長一般,你是他們之中最仁義、最良善的。”

沈卻第一次聽見阿爺喊他乳名,從前魂牽夢想的事,如今真真切切地降臨在他身上時,他心裏一時竟沒有喜,只有一種空寂的茫然。

但他很安靜地聽着阿爺說話,垂目順眼,像一隻乖順又僵硬的偶人。

“桓郎性直躁烈,易受人鼓動利用,朕自以為知他缺處軟肋,以為他本性不壞,誰知他輕易叫人設計便罷,竟還膽大吞天地往朕補膳中下毒!”

說到這裏他忽然猛咳了起來,內宦手托着張絹帕遞上前,皇帝接了,下一刻卻咳出了一口泛黑的血。

沈卻有些被嚇到了,可見殿內周身的內宦宮娥,面上雖有慌亂之態,但卻並沒有大呼小叫地要去宣召太醫。

可以想見,這樣的事,他們應該已經見怪不怪了。

緩過來后,皇帝便繼續同他娓娓道來。

沈卻這才知道,原來那偶人厭勝之術是假,太子下毒意圖提前上位才是真,而那暗中設計循誘之人,正是皇子中最得聖寵的煊王六皇子。

到頭來他最疼寵的兩人,一個蠢、一個壞,數年磨刀,卻只換得了兩把朝向自己的利刃。

而剩下的那些皇子,也大多擇木而棲,與這兩人扯斷骨頭連着筋,他沒法不去懷疑,這些皇子是不是也在這之中貢獻出了一份力。

“官兒啊,”他眼皮往下垂落,一副頹喪模樣,“只有你了,只有你是乾淨的。”

沈卻忽然感覺自己手上一沉,掌心裏冰涼涼的,他抬頭一看,竟發現阿爺將那塊四方形的玉璽交到了他手裏。

他誠惶誠恐地看向這位病重的天子。

可阿爺卻只是淡漠地低下眼:“耶耶已時日無多了,你不要再傷阿耶的心了。”

“除了這枚玉璽,還有一封遺詔,宣平侯這會兒也該拿着魚符抵京了,你別怕,一切有他們呢,”像是看穿了沈卻在想什麼,皇帝頓了頓,又道,“官兒,你是朕的九皇子,切勿看輕自己。”

“朕既選了你當儲君,你便是堂堂正正地坐上那個位置的。”

沈卻托着那塊沉甸甸的玉璽,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肩膀那樣重,心尖上的那點短暫溫情慢慢消散了去,反而漫上來幾分莫名的難過。

他清晰地知道,阿爺選他並不是因為看重他,只是因為沒得選而已。

第113章if線:身份轉換

九冬之末,帝崩。

新帝沈卻即位,朝野上下震蕩,以為此乃大謬不然。

畢竟先皇子嗣頗豐,就算前一位儲君死於非命,當時在朝中與他平分秋色的六皇子也鋃鐺入獄,可除卻這兩位,皇子中也還有十數個健全郎君。

先帝選誰不好,偏就挑上患了啞疾的這一位。

遺詔頒宣那日,有個端直的老臣跪在堂下反問:“九皇子身有殘疾,如何能振天威?”

朝堂上無人應答。

好半晌才見一位古稀耆老被人攙扶着站起身,而後緩緩出列,聲如沉鍾:“自古明君,從來在心不在口,九殿下雖不能言,可仁善寬厚、品格貴重,先帝既思來想去擇了這位殿下,想必定有他的一份道理在。”

旋即便有人接口道:“身全者,未必能振天威,然而孝義者,至少能不負先祖,不負前朝百姓。”

接話這人是少數不站隊的一位五品官,從前沒少遭那兩黨擠兌,這會兒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話罷,那位最先站出來的老侯爺便步履蹣跚地朝着上位的沈卻走去,而後叩拜在他近前,鄭重一聲:“吾皇,萬歲。”

身後諸臣也隨之三拜九叩,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着這位本該退而致仕的三朝勛貴宣平侯被先帝重新提為首輔,力排眾議,擁護沈卻登位,諸臣於是不敢再有異議,至少明面上再無異詞。

沈卻本來也不笨,只是從前他無心爭儲,又怕遭人嫉恨暗算,因此從來抱朴守拙。這會兒被人趕鴨上架般推了出來,倘若再像從前那般裝傻充愣,恐怕就要被人惱恨了。

況且這會子就算他還想藏,那也藏不住了。

他有幾分靈慧在,又很肯吃苦用功,幾個被任命輔君的老臣一開始還有些看不上他,可後來漸漸地便覺出這啞巴也算是個可塑之材,這才肯拿出真心來輔佐。

沈卻自從即位以來,為不負眾望,每日宵衣旰食,恨不得以夜繼晝。

可身旁卻總跟着那麼一位“長隨”,比那些內宦閹者們都還要煩人,沈卻為了讓他也有些事可做,於是便藉著句“護駕有功”的名,隨手丟了個小官給他做。

沈卻原來只知道他馬訓得很好,卻不知道這人在營里把那些兵士們也整訓得十分妥帖,一級級地爬上來,不出一歲,竟已成了位副將了。

等他好容易把這帝位坐穩了,朝臣們便開始時不時地勸沈卻封妃立后,充盈後宮以誕育皇嗣。

沈卻一開始拿着那位“已故”的王妃來當幌子,可時日一長,便漸漸堵不住這些朝官的嘴了,自古便沒有夫為妻守孝守貞的道理,更何況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除卻國事,誕育皇嗣便是第二大要緊事。

於是成百上千的貴女畫像被送入宮闈,有首輔盯着,沈卻就是再不情願,那也得挑着看幾幅做做樣子。

*

謝時觀今日旬休,一早就偷摸着進宮來了,可惜卻好巧不巧地撞上了那位看他不大順眼的老侯爺,因此便只好在偏殿裏一番苦等,好容易才將人給熬走。

“這窮措大,”才進殿,謝時觀就沒好氣地往沈卻身邊一擠,“有事沒事便往宮裏來。”

他向來沒規矩,龍榻睡得,龍椅自然也擠得,若不是怕沈卻難堪,回頭又要同他置氣冷戰,方才當著那位閣老的面他就該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沈卻立時屏退左右,冷冷地抬手:“你就不能安分些?顏首輔乃肱股之臣,不可無禮。”

謝時觀蠻橫地樓過他腰,輕車熟路地把着,緩慢地捏:“我若不安分,便不會等他走了才來。”

說罷他一撇嘴,有些委屈地抵到他鬢邊。這啞巴自從當了皇帝,言行處事上便比從前還要多了幾分迂腐。

他恨他拘囿,他罵他頹放,分明誰也看不慣誰,可卻仍要似魚如水地攀連在一處。

“你忘了,”謝時觀沖他吹着耳旁風,“從前在潁川時,那老貨裝瘋賣傻,可是連自己的親兒子都騙過去了。”

“如今他雖繳交了魚符,可到底把着朝政,他倒是半截入土的年歲了,可膝下的幾個兒孫卻正當壯年,況他那位嫡子可追隨過前太子,陛下就不怕他有心叫這江山易主?”

謝時觀本也沒這麼煩這位首輔,這老侯爺同沈卻很像,一根筋、認死理,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只因自沈卻登基以來,這老頭有事沒事便霸着沈卻,一旦絮叨起來更是沒完沒了,最要緊的是,前朝臣子之中,把“封妃立后”這件事嚷得最凶的也是他。

然而這啞巴卻並不吃他這一套,反而篤然抬手:“用人不疑,顏首輔乃是三朝忠臣,怎麼也不該這般提防。”

他本來對這皇位便沒那麼深的欲,只是那封遺詔已擬定好了,就算他有意逃避,讓位與賢,那位新帝也不可能就這麼心無芥蒂地放過他。

為了自保,他只能順勢扛下了這一重任,而如今他身居其位,便自當安其職。

沈卻看向案上那一疊堆在一起的畫卷,本欲差人來收,可眼下左右內官宮娥全叫他屏退了,一時無人可差使,於是便只好自己上手去理。

這些美人圖,謝時觀剛來就看見了,只是故意揣在心裏不言語,見他動,他便不輕不重地摁住他手背:“收起來做什麼?”

“繼續看啊,怎麼我一來,陛下便不看了?”不陰不陽的語調,指尖落在那美人面上輕輕一點,“人面桃花,好嬌俏的娘子。”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那鋪滿桌案的圖卷,餘光卻落在沈卻身上。

謝時觀自幼便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不必他親眼去看,自有人追着趕着來告訴他。

自十三那歲始,便總有些好養孌童的達官顯貴遣人來王府上打聽,只可惜他跟的這位主子方正又迂拙,不肯拿府上仆婢去討人情,哪怕他只是個舉無輕重的小馬夫。

謝時觀那時只覺得他傻,就是外府的賤奴賤婢,若是病了殘了,這啞巴也要巴巴地賞下銀子去給人診治,那些老無所依的家僕,他更是還要替人操心養老送終的事。

一顆心就那麼丁點大,怎麼可能什麼事、什麼人都能裝下?

倘若這啞巴封了妃、立了后,即便只是為了責任,沈卻也不可能一點都不對她們上心。

丁點大的一塊地兒,黎明百姓們分去一半,再叫后妃們割去一處,最後剩給他的,恐怕連一席之地也沒有了。

沈卻盯着正前方那一副畫像,少艾妙齡,自然是嬌俏可愛的,只是他心裏始終沒那分男女之欲。他抬起手,還是冷冰冰的:“你若中意,朕可提你為主將,從三品的歸德大將軍,配她一個勛門貴女足夠了……”

不等他比劃完,謝時觀便捏緊了他手腕,恨恨地:“陛下這雙手,只有綁住了捆牢了才聽話。”

沈卻眼帘稍下,若他還是位不受寵的閑王,同這壞人纏磨一世,倒也不壞,可他如今已是這天下之主,無數雙眼睛盯着,怎好再同他胡鬧?

“你還年輕,”他奪回那隻手腕,“不該……”

不該毀在他這裏。

“年輕什麼?”謝時觀猝不及防地將他整個人都箍緊了,像是恨不得把他揉碎了摁進肺腑,“陛下也不過才比我年長了兩歲,裝什麼長輩。”

“我什麼都不要,你盡可把這一身官袍都繳收回去,踢我到那馬廄里做個圉者,或是加罪於我,賜我入詔獄,隨陛下車裂於市、腰斬於集……”

沈卻回身不能,便只好偏頭瞪着他,無聲訓斥:“閉嘴!”

謝時觀並不理會,反倒逼他向後仰,將人欺倒在旁側描金扶手上吻着,直把這位矜貴的皇帝咬成了一團濕漉漉的水,軟得像塊上好的綢料。

“我寧可死,”沈卻聽見他說,“也不要你那些破賞。”

眼看沈卻又要抬手,謝時觀卻先他一步打斷了,他惡狠狠地:“陛下倘再要嘴硬說那些混賬話,當心我一口咬死你。”

於是沈卻不動了,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可謝時觀這時卻將目光轉向了那鋪了滿桌案的美人圖,這些貴門娘子們美得各有千秋,如琳琅滿目,叫人分不出個高下。

“這麼些妙齡娘子,”謝時觀酸溜溜地探問,“不知陛下方才看上了誰?”

沒等沈卻想好該怎麼答,他便又兀自接口道,“也是,有我日夜伴君側,養得陛下眼光刁了,哪裏還瞧得上這些‘庸常’娘子。”

非是謝時觀自負,這滿桌案的殊色加起來,的確也不及他一人驚艷。

可也只有他這樣不矜持的人,才會這般毫不謙虛地自誇自耀。

謝時觀自以為同這些名門貴女,比之自己,除了雌雄之別,不過就差了一個好的身世而已。

假若他能生得一具女兒身……

“倘或末將是位女子,”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陛下會將我收入後宮么?”

*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

“聽說聖人新納了位美人,雖只是個庶人女子,可才入宮便封了妃,還賜了個封號,叫什麼……”小宮娥一邊替那株盆景剪枝,一邊同身側婢使私語竊竊,“好像是翎妃吧?”

旁邊那宮娥緊跟着便笑着應道:“這算什麼新鮮事?前兒我到瓊樓送花時,遠遠地望見了那位娘子,當真是仙姿佚貌、桃夭柳媚,怪不得聖人喜歡。”

“只是……”

另一個宮娥忙問:“只是什麼?”

“只是那位娘子看着高壯,同咱們聖人站在一處,似乎比聖人還要大上一圈……”

那宮娥只當她是在頑笑,掩唇而抿笑:“怎會有這樣的事?定是你這丫頭胡亂編纂的,明兒叫人傳到那位翎妃耳朵里,當心娘子叫人掌你的嘴。”

那小宮娥嘴一癟:“我沒在說笑,不信明兒你也去送一回盆景。”

與此同時,福寧殿裏。

沈卻望着那霸了張貴妃榻,側倚着搖羅扇的“翎妃”直皺眉:“軍營里無事可做了么?”

“告了幾日假而已,”謝時觀故意用指腹揉蹭着唇上的紅胭脂,學戲子那般捏着嗓,“好端端的,陛下怎麼又要趕臣妾走?”

沈卻被他念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偏這位新升上來的“翎妃”還要不識好歹地過來替他研墨、搖扇。

若是正兒八經地伺候着也就算了,謝時觀偏要故意惹他惱,沒過半會,便在這啞巴面頰頸側蹭下了一排深淺不一的唇紅印。

沈卻被他逼得連奏章上的一個字都讀不下去了,又羞又惱地抬起手:“你再放肆,朕就命人將你拉出去打板子。”

謝時觀根本不懼他這點威脅,夜裏帳間裏,他這個混賬東西早在沈卻口中被誅了無數次的九族了。

“你怎捨得呢?”謝時觀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臉,“把臣妾打死了,官兒要到哪裏找這麼好的娘子?”

沈卻抬手罵他不要臉。

謝時觀卻只是笑,他把這啞巴抱在懷裏,又故意抵在他耳鬢間廝磨着:“你猜宮裏都怎麼說我的?”

沈卻意簡言賅地比劃:“不猜。”

倘若這時候有人不慎闖進來,便能撞見這位不苟言笑的皇帝正坐在那位傳聞中艷若謫仙的嬌美翎妃腿上,這樣一副違和又和諧的景象。

“不猜我也要說。”謝時觀粲然一笑,狹長的鳳眼彎起來,襯得他額心的那枚花鈿愈發灼艷。

這后宮裏至今就他一位妃嬪,因着這“翎妃”之位只是兼職,謝時觀偶爾興起,才會穿着這一身到瓊樓里晃上一晃,因此便讓傳言中的他顯得愈發神秘。

“眼下連宮外都傳遍了,”謝時觀邊說邊笑,“說是官家偏愛那人高馬大、五大三粗的女子,倘若不比陛下高,那就沒戲了。”

沈卻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肘子:“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若不是這‘餿主意’,那些朝臣會輕易放過你么?”謝時觀樂在其中,就是要他做妃子打扮,他也很樂意、很入戲,“待以後臣妾再為官家誕下個一兒半女的,那些人便能老老實實地閉上嘴了。”

沈卻無語地看着他:“你怎麼生?”

謝時觀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滑進了他衣襟,他刻意夾着那一點揉:“陛下真不知道嗎?”

沈卻掙扎着扯開他手,回過身:“還有政務……”

“政務什麼時候做都不遲,”謝時觀理直氣壯地,“陛下沒聽那些朝臣們稟奏么?如今誕育皇嗣才是官兒的第一大要緊事。”

“還是青天白日……”

“好啦陛下,”謝時觀扯下腰間緞帶,將這啞巴的手腕捆到身後,而後又慢條斯理地去拆那滿頭的珠翠,直至長發散落,“臣妾侍寢時您該專心才是,不要說那些煞風景的話。”

稠密的長發仿若一張網,牢牢地將這位拘囿木訥的皇帝捕獲其中。

他的“翎妃”,果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官兒,”情至深處時,沈卻聽見他喘熄着,不斷喊着他的小名,“官兒……”

沈卻在這急驟抬升的情潮中勾緊了謝時觀的脖頸,像是墜海的人牢牢地把住了一根浮木。

眼前這人既能叫他死,也能讓他活。

“你若肯再愛我一點,”他在那喘熄中分神,“我一輩子做陛下的翎妃。”

沈卻難得主動回吻他,他不作答,只是默默把這句“一輩子”揣在心裏。

“說好了。”他啟唇無聲。

謝時觀這會兒正埋首在他頸側舔咬,因此並沒有看見這啞巴開口,直到起身時才看見沈卻抬手:“你若食言,我要你的命。”

“拿去,”謝時觀笑着,“要什麼我都給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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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侍衛帶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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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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