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故鄉
第七十二章、故鄉
明明是白晝,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人卻頻繁做夢,醒來,又入睡,如此循環往複,半天時間,好像經歷了幾天幾夜似的。
她夢見高中時的許多事。
在每一個練完琴的晴天周末,友人百樂都會來家裏找她,兩人在陽台上以晾曬被子為由偷懶休息。那些稀少的放鬆時光,棉被曬得蓬鬆而輕軟的日子,真的很難忘。是的,很難忘,可她曾把那位朋友的名字和長相都忘了。
記憶的脆弱證明了關係的脆弱,任何一段關係都有隨時失去連接的可能。只要一個人死亡,另一個人忘記,那段關係就不存在了。
但即便這樣想,她卻無法輕易放下一段重要的關係。
最後一次翻身,白絨夢見腳下堆疊滿了瓷器、茶葉、珠寶、香料……它們閃閃發光地堆在腳下,疊成金山。
感情也是一場嗜睡症,陷在其中的人很難保持清醒,不知如何應對、判斷、抉擇。
腦袋裏一團亂麻。
最後一次醒來,天已經黑了。
傾訴往事不是易事。
黑白色的書籍封面,勾起了以往練琴的回憶,頓時,她滿心愁緒無處安放,拿起那本樂譜書便想摔到一邊去,但她又及時轉了一個方向,對準柔軟的沙發……可最後,她連對着沙發都沒能摔下去。
為什麼就這樣了呢?
在異國街頭吻過她髮絲的大衣。
她伸手摸了摸大衣衣袖,感覺到涼意。一個人離開以後,曾經的體溫也會消失嗎?第一次接吻時唇上的溫度,生病夜裏撫摸過她臉頰的手掌溫度,以及,早在交往前就常常安靜注視着她的目光溫度……
她輕輕放下書,哭着出了門。
她起床,站在敞開的衣櫃前,看那些被留下來的黑色大衣、白色襯衫與棕色格子圍巾,想着那雙褐色的眼。明明是褐色,卻裝着夜幕般的寧靜,每當天黑下來,就會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
說話是很簡單的,但表達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表達像開口那麼簡單,那每天在街上對着一隻流浪狗、一個流浪漢,都可以聊上大半天,可那些無效的交流,怎麼能算得上表達?
沾着淡淡木質香的大衣。
一個人走了,可她沒辦法輕易忘記,她甚至不能忘掉一件大衣。
她也想好好說話,好好溝通,理清迷亂的心事,可是為什麼,開口就變成那樣了?
回想當初,與高中那位朋友吵架時自己脫口而出的狠話,她又開始感到心口絞痛。
白絨無法評價,只知道內心並不喜歡畸形的愛。她喜歡另一種自由、放鬆、平等的感情,心無雜念地窩在一個人懷裏睡覺;就好像她也不喜歡過去那個為他人而改變,變得古怪、奮進、強韌而僵硬的女孩,她喜歡後來這樣散漫、懶惰、容易灰心喪氣的自己。
溫暖裹着她的大衣。
因為現在的自己,就是小時候的樣子,性格是天生刻在骨子裏的。
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為什麼一個親人會風雨無阻地送她學琴、每個凌晨早起陪她練琴——既然那麼關心在意她,卻又要逼她在琴弦上揉出疼痛的血跡來?
她現在就想抱住這件厚實舒適的大衣。
想着這些,她感覺頭疼,抱住腦袋蹲了下來。
如果世上有這樣一件神奇的事情,只要抱住一個人留下的衣物,就能抱住這個人……
有些親情就是這樣奇怪。
山難發生,最危急時刻,外祖父會毫不猶豫地護她在身下,但就是這樣一個會為她付出生命的至親,卻不允許她做自己,當她小心試探說她最愛的不是演奏而是作曲,他會罵那是什麼鬼話。
這視角,剛好可以看見掉在木桌底下的破舊樂譜書。
·
沒有雨,也沒有雪。
然而整座城都是濕漉漉的。
這是一座由水做出來的城,東方的威尼斯,一戶戶房屋坐落在水之上,籠罩於墨綠色的雲煙水霧中。
街上沒什麼行人,她孤零零走在河巷中,這時想起了父母。
蘇州是故鄉,杭州是家鄉。
故鄉是已經沒辦法真正回去的,如同過去的記憶。她現在應該做的是回家去,回到父母身邊。
天黑了。
她在路邊等待打車去車站,可出租車很少,等好一陣也等不到一輛。
她就獨自蹲在路邊,盯着水泥路上的水窪發獃。
不久后,一輛黑色的車碾碎水窪,停在了她面前。
她茫然抬頭。
路燈下,中年男人的臉從降下的車窗內露出來。
“爸爸?”她驚疑出聲。
男人疑惑地看她片刻,推開車門下來,沒有先問她為什麼眼睛是紅的,而是搖頭數落道:“哎,怎麼會這麼笨啊,蹲在樹下,衣服都濕了。”
白絨愣愣地轉過臉,見帽子上的絨毛變得黏糊潮濕。雨後的樹下,葉子一直在滴水。她的髮絲也被濡濕了。
她起身,跟着父親走到一旁。
“前兩天你在電話里不是說,後天一早就跟納瓦爾去巴黎?”
“是的……”
白父打量着面前沉默的女孩子。
雖然,神態舉止變化不算很明顯……但剛才停車時,他已經看出狀態有所不同。
“大晚上蹲在這裏做什麼?”
女孩低頭看着地面。
“是不是……去過學校了?”
女孩仍然一言不發。
白父明白了,嘆口氣,“你媽媽今天給我打電話說心跳得亂,有點不安心,想到我剛好在蘇州辦事,讓我順路來這邊看看你。”
女孩又沉默片刻,驟然抬頭,一句一頓問:“爸爸,我要問你一件事。百樂出事前,我沒有收到過那封信,對不對?”
桔色路燈下,樹影晃在女孩冰涼的神情上。
“你為什麼這樣問?”
白絨盯緊對方,“我是說——我完全沒有拆開過那封信,是嗎?”
父親搖頭,換上稍沉重的語氣:“你當時在外地比賽,根本不在家,有印象吧?別聽外人的話,是百樂父母當初受打擊太大產生誤會……別人不知道事實,我們可以不計較,但我們自己還不清楚嗎?你去翻你的日記,看看當時參賽的時間和記錄,就會明白了。”
女孩頓了頓,依舊用深沉的目光追隨着對方,緩聲試問:“那麼,你們也沒有看過那封信?”
白父把雙眼一瞪,“我們看到了還會出事?那時候,你媽媽在家照顧你,她哪裏會拆你的信?你要是知道,肯定鬧小脾氣。”
女孩垂下眼帘,揉了揉額頭。
半晌,她看向父親身後的車,“送我去機場吧。”
“現在?”白父低頭看手錶,“那不行,我這時間都快耽誤了,得趕着去見一位老闆。你媽媽辦培訓學校的事知道吧,讓我跟人家大老闆約好談場地的事……”
白絨根本無心聽父親說話,只盯着路面,目光迷離,自說自話呢喃着:“我打電話查過了,最近一趟飛巴黎的航班是在今晚,還有三小時,他一定已經在機場等着了……不,我不要他單獨走掉……”
女孩神色惘然地搖着頭。
聽到這話,白父皺眉,“發生什麼了?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我讓他一個人先走……”
街邊,對立的父女兩人沉寂片刻。
“改天吧,我今晚是真有事要忙。”白父語重心長勸說道,“其實,你們這樣正好,你可以趁此靜下來考慮考慮你們是否真的合適。說實話,之前通信時我還不知道他那些身份……以後你們兩人……”
“可是,我們已經約好了,後天一起過一百天紀念日!”
女孩猛然蹲下去,情緒崩潰,開始閉眼嗚嗚咽咽地抽泣道*:“已經約好的,怎麼能毀約?我、我都記得的……紀念日浪漫計劃……和他到了巴黎先一起吃燭光晚餐……有我最喜歡的香煎鵝肝,然後好像是看電影、晚上做兩次……一次旗袍一次紅酒冰塊……”
——!
霎時間,樹葉間的微風停滯了,忘記了晃動。
相對無言。
白父:“?”
失神的女孩反應過來,雙瞳一顫,獃獃地解釋:“啊不,我是說……”
“……”
老父親一臉複雜神情,幾度欲言又止,“……你先回杭州,過些天趕在比賽前再去巴黎。”
“那不是很多天不能見他?”
“哎!傻女兒,幾天不見能怎麼?你不能太依戀一個人,你這個年紀,將來還會……”
“可是,我想他。”
女孩抬着淚眼哽咽道,啞着聲。
風帶着雨珠搖晃,一滴一滴,沿着葉尖砸落在水窪中,激起清脆聲響。
半分鐘后,傳出關車門的悶響。駕駛座上的人面無表情喊道:“還愣着幹什麼?上車。”
“啊?”女孩怔在原地。
“應該來得及。”白父看看手錶,又看看她臉上那兩行淚,再次嘆氣,沉聲回答——“送你去他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