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博物館
第三章、博物館
昨晚,白絨還是把那本導覽書給看完了,又晚睡一小時,可惡,犧牲了懶人寶貴的睡眠時間。
下午她提早來到博物館,假裝專心準備工作,暗中卻四下打量盤算着:還好,本館雖大,但最多兩小時就參觀完……
白髮老館長果真在人臉識別上有盲區,直接稱她Lee(黎卉)。
“Lee,請來這邊。”
白絨:“……”
“你知道,這次是僱主因商務合作邀請一些中國富商來遊覽參觀,商人們今天剛到巴黎,明天就去波爾多,行程比較緊,下午只在館內停留一到兩個小時……”館長開始用那巴黎口音很重的法語囑咐一些注意事項,並重複表示今日情況特別,閉館只對這一個參觀團隊開放,奧托今天雖不會過來,但僱主是奧托好友,所以務必應付好招待講解工作。
白絨頓步,誒?
“奧托今天不來?”
“是的,他不在巴黎。僱主是他的好友納瓦爾,一位年輕的先生。希望你的工作表現能令他滿意。”
白絨真想馬上叫黎卉過來換人,可惜來不及了。
在這人身側,跟着一位中文翻譯員和一位助理。翻譯員正與那些中年商人交談,他則單獨前來同館長和白絨打招呼。
見到華人,感覺還是很親切的,白絨保持微笑,熟練地用中文向那些富商們打招呼並自我介紹。
聽這名字,貴族後裔?她被長串名字搞暈,已經忘記黎卉姓名,趕快低頭看看講解員證件,“你好,我、我的名字叫Lee,今天將由我來引領各位欣賞JeoLan博物館的詩歌藝術……”
近四點,這個“高端觀光團”到了,白絨跟館長一起等待在外邊。
男人掃一眼她的證件。
*
“其實,大家知道嗎?詩人JeoLan與我們中國是有很深淵源的。她是中國與匈牙利混血出身,有四分之一華人血統……”
眼前的東方少女,白皙精巧的面孔上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五官輪廓很柔軟,一雙葡萄似的眼睛圓溜溜的,笑時會眯成狐狸般狹長的眼縫,眼角天然帶着點下垂弧度,透着慵懶感。
黎這個姓氏的發音,對法國人來說是很容易的,他的聲調很準確:“你好,黎小姐。”
男人點頭,收回目光。
往館內走的過程中,男人側過臉,頓了頓,試問一句:“抱歉,黎小姐,或許這顯得不太禮貌,但請允許我這樣問,您……是否成年?”
對於昨晚的硬幣事件,縱使白絨記性不好,也仍然印象深刻。可這個人為什麼一點都不尷尬?既然他看起來也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那麼,背後愛撿小便宜的習慣被人瞅見,內心一定五味雜陳?
或者,他不記得了?
白絨想着,“嗤”了一聲。這時,身旁人的視線掃了過來。
那眼角餘光在流轉時,彷彿有種精銳感,白絨細看,卻又見他一副從容友善模樣。
“你好,小姐。我是Louis-AndrédeNavarre(路易-安德烈·德·納瓦爾)……”
上面的照片模糊得看不清臉,好像被車輪碾壓過似的。
白絨一直認同“法語是世界上最優雅動聽的語言之一”,但再次聽這個男人說話,還是不禁愣住兩秒,感覺耳根子酥了一下。
他的目光,似乎也在空氣中有過瞬息的停滯,迅速恢復尋常。
男人穿着深棕色大衣,英俊的相貌很惹眼,她的視線不自覺為之停駐。
白絨揮揮手,“噢,放心,納瓦爾先生!我……我二十二歲,剛從學校畢業,我是專業的。”
大家看起來都挺儒雅溫和,很好應付的樣子,但當其中一位個子最高的年輕男士繞過車門,轉身走來時,白絨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這不是昨晚那個“硬幣”嗎?
白絨知道,他會很難判斷亞洲女孩的年齡,只能相信。
寂靜而高闊的博物館內,回蕩着白絨那朗誦課文般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肅穆的藝術氛圍中顯出一絲滑稽感。
白絨不是專業博物館講解員,當然不專業,導覽書上看到的知識已忘一半,對詩人JeoLan的了解全停留在以前從圖書館翻閱過的傳記上。眼下,她只好現編,也就是說,把牆上那些已有的簡略文字介紹變成自己的語言,不斷加入廢話去擴充。
好不容易介紹到JeoLan詩人的生平,其中有關於幼年學音樂的經歷——總算輪到她擅長的部分,她就在這部分展開了詳細的胡扯。
那個法國男人納瓦爾,偶爾通過翻譯員跟中國富商們交談,似乎沒注意白絨講了些什麼。
本來么,參觀就不是重點,這些人只是把商務場合搬到高雅的藝術殿堂里來了呢,本質仍然是社交活動。白絨可不指望富得流油的溫州大老闆們真的對藝術有多大興趣……
目前,她可知納瓦爾是作為東道主在接待這些中國投資商們,他似乎想與他們攀談商務合作。看,閉館參觀,排場這麼大,這些老闆們怎麼也算得上是“大客戶”了。
但這會“客戶”們顯然都聽困了,表現出不願再繼續這個參觀環節的意思,甚至沒興趣再遊覽三樓。他們當中,有人開始跟那位翻譯員低聲講話,白絨很怕他們抱怨“這講解員真無聊、沒有水平”……此時迫不得已,她只好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使出那套對國人通用的話術:“各位,請注意聽,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
眾所周知,這四個字的魔力。這也是黎卉的座右銘。
眼下雖是有錢的客戶,聽到這幾個字,也禁不住愣了一愣。
白絨面露莊重神色道:“JeoLan是誰?各位,別看她名氣比不上歐洲那些名聲大噪的詩人喔,她可是罕見的有我們華人血統的歐洲女詩人,大家既然因公來一趟巴黎,何苦浪費深入了解這位詩人的機會呢?來都來了,不逛完博物館實在是一大遺憾……”
白絨不知翻譯員是如何向納瓦爾翻譯“來都來了”四個字的,反正,她自己是不知道用法語怎麼說,只希望今天別把五千歐元搞砸,在父母的匯款到手前,她還真是需要一點錢。
納瓦爾掃了她一眼,那平靜的臉上依舊沒什麼情緒。
白絨想,他應該沒發現她有哪裏不對勁吧?講解經過翻譯變成法語本就會顯得古板、彆扭,聽起來不專業也算正常……
這樣一想,白絨忽略了那目光中的審視意味,繼續引領眾人沿長廊向前,來到一幅《TheKiss》畫作的攝影圖前:“各位,現在呢,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經典名畫《吻》的攝影圖了,大家應該看得出來,圖片對原作的色彩還原度非常高,顏色十分飽滿。那麼在詩人的博物館,為什麼要介紹畫呢?這是因為啊,詩人自成名作后的巔峰創作時期受這幅畫影響極大,那一時期留下的詩歌具有極強視覺效果。如果想解詩人的創作靈感,奧地利畫家克里姆特的《吻》決不能錯過……”
牆上展示的,是那幅世上最奢華名貴的吻。
畫家用金箔來鑲嵌整幅畫作。閃閃發光的金黃色長袍將情人裹擁在一起,情人擠在懸崖邊,男人曲身,女人則半跪在鋪滿鮮花的草地上,由男人摟她在寬闊的懷中。她閉眼,以慵懶身姿窩在他的臂彎里,享受印在臉頰上的吻。
白絨磕磕巴巴講解完這一段,等待大家欣賞討論時,視線一晃,下方的玻璃櫃展台中,有一排做工精緻的硬幣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低頭,靠近去看。
硬幣們在展示燈下閃閃發光,很刺眼。這些似乎是限量版的博物館紀念幣,卻令她感覺眼熟……
遐想間,旁邊人的說話聲打斷了她的遐思:“……黎小姐?”
白絨轉過臉,對上那雙幽深的眼。
納瓦爾已經發現,無論誰稱呼她,她似乎都對自己的姓氏很不敏[gǎn],總是要過片刻才跟上反應:“噢噢,我在這裏,有什麼問題?”
他淡淡地笑一下,“作為專業講解員,您一定對詩人JeoLan有深刻研究,那麼,詩人早期的無名詩歌,一定也通通讀過?是否能為我們講解一首?我注意到,您每次都略過……”
所有人的目光對過來了。
白絨一怔,想起了什麼,在心裏冷哼一聲。*
只是普通講解,又不是文學科目的考試,怎麼還做上詩歌賞析了?該不會昨晚撿別人掉的錢沒成功,感到丟臉,現在刁難報復吧?
白絨盯他片刻,清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先生,詩歌怎麼能詳細解說呢?詩歌就是它本身。我們可以講解創作背景、詩人生平,怎麼可以詳解一首詩?詩沒有邏輯,要靠感受。嗯……您是否聽說過我們中國的古詩?”
納瓦爾沒接話。
那堆商人中的陳先生站了出來,點頭道:“小姑娘,你還甭說,你這話有點兒道理。”
這些中年闊老闆話都很少,只有這位姓陳的北京商人常接白絨的話,表現得非常熱情——也許是那京腔顯得太接地氣了。陳先生的太太同樣,作為這群人裏面唯一的女士,也很給白絨面子,雖看得出這女孩講得亂糟糟,仍積極追問詩人生前的愛情故事。
眾人來到走廊盡頭了,眼前是一幅兩米寬的抽象派畫作。
任誰也看得出,那上面是一對巨大而完美的胸部。
白絨:“……”
白絨:略。
她轉過身,抬手象徵性地胡亂指了指,“呃,接下來,請大家自行欣賞片刻,我給各位留足五分鐘沉浸式感受藝術氛圍的時間,稍後再繼續為大家講解詩人逝世前的遭遇……”
白絨倒不是不好意思。
她垂眸,視線變亂,雙眼很緩慢地眨了眨,睫毛懶懶掃動……不好,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
兩分鐘后,納瓦爾單獨跟翻譯員繞過廊道拐角,面對面低聲交談:
“尼可拉,你確定這個女孩在認真講解?我不懂中文,但你一定懂她是否做了專業介紹。”
“抱歉,納瓦爾先生。”翻譯員的表情有些複雜,“我是懂中文,但不懂藝術,我只能確定這位小姐的語言表達能力是不錯的,至於她的專業能力……”
納瓦爾頓了頓,冷笑道:“我想,她或許只是路邊隨便拉來的一個學生,而不是ENSB畢業的。”
“您不如先詢問館長?”
說話間,納瓦爾的目光一偏,不經意轉了三十度,瞥見裏面小展覽室的展台旁,獨自坐在台階上酣眠的一抹身影。
女孩似乎睡得很香。
雖穿着黑色長款皮大衣,褲子靴子一身黑,但蜷縮在角落的座椅上,竟像一隻小白熊。
這一幕……有點熟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