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懶熊
第一章、懶熊
睡懶覺是世上最好的事。
至於別的……
過去半年,白絨為葡萄酒消費了一萬歐元。
她愛吃葡萄,更愛喝葡萄酒,現在,本人已經快變成一顆葡萄了,只要裹上厚厚的毛衣、羊絨大衣出門,圓滾滾的,在街頭誤撞一個行人,搞不好會一發不可收拾地滾動起來。當然,這只是朋友黎卉的玩笑。白絨不胖,自病癒后就胖不起來,而且越來越消瘦。
不長肉是她的幸運,卻是她母親的困惑:“我的錢到底去哪裏了?”
“媽媽,我也想問。”
課餘時間,白絨在管弦樂團演出掙到的收入都用在了品嘗法國美酒上。她以為,生活就該是這樣的,混一天算一天,享樂主義至上,直到,市中心租住的房子被小偷洗劫一空。
她恨巴黎的小偷。
看來,不僅逛香榭麗舍大街不安全,連睡在家中也危險。天知道一個小偷怎麼能在房主住家的夜裏,從房主眼皮子底下——搬走所有東西的?
此前,白絨報了案,但她知道這是沒什麼用的。她裹緊了棕色大衣,攬着肩上的小提琴盒背帶,從雪化后的水窪邊跳過去。
誰願意逼一個倒霉蟲呢。
被迫撤租前,白絨懇求房東多寬限幾天賠錢時間,但被狠心的法國老太太拒絕了。當她解釋“我是因為犯了病才招致這種事,我也很冤枉”,房東質問“你犯的什麼怪病會讓小偷從你身邊把家偷空”,她又無法說出口。
*
其實在打這通越洋電話前一天,白絨還在撐着不聯繫父母,等朋友黎卉接去黎家暫住。
白絨在電話里跟爸爸媽媽誠懇道了歉,撒個嬌,就免受責備了。嗯,這倒在預料之中。自從去年出事後,父母就對她百般包容。
學校就在附近,今天下午她有一節課程,現在忙完,按理說應該去上杜蒙教授的課。可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何不逃掉一節課呢?
杜蒙女士會諒解她的吧。
什麼時候,人類能發明一種代步工具呢?去哪裏都可踩着前行那種,從此解放雙腿,不必再走路。
白絨也沒跟家裏人提及這件事。要是讓父母知道,一定擔心她,搞不好叫她立馬回國去複診,她才不願意折騰。
“……”
未營業的麵包店竟莫名散發著法棍的香氣,這讓還沒吃過午飯的白絨不禁咽了咽口水。她嘆口氣,從外衣口袋中摸出最後一盒LU黑巧克力曲奇,“就在這裏等卉卉接我吧。”
午後忽然放晴,公園與廣場人滿為患。這種天氣,看似風和日麗,但冬風將人臉颳得酸疼極了。街上,一個中國少女從銀行里走出來,她剛在這裏辦理完了掛失業務。
——討生活費有千種方式。
“是的,是我花掉太多。”
走路可真累啊,白絨想。
媽媽在越洋電話那頭嘆口氣,問:“一點錢也沒有啦?”
走了許久,她終於來到跟黎卉約定的地點——某棟飯店樓背後的步行街,前方近日在修路,沒有行人。她找到一間標註“今日不營業”的麵包店,在門口長椅上坐下來,準確說,是半躺下來。能躺何必坐。
“絨絨,媽媽猜,吃、喝、睡是不是你人生最重要的十件事之三……”
哎,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不能說出來,讓媽媽知道,又該數落她是懶熊了。
“媽媽,大膽一點,就是最重要的三件事。”
白絨被煙霧嗆醒時,全部家當已不翼而飛。該死的小偷,臨走前還抽了一根煙,煙頭沾着窗帘燒起來,室內滿目蒼夷。這會白絨不僅沒有一分錢現金,還倒欠房東一筆錢。
二月,白雪自雲間簌簌抖落,一片片疊在奶酪色系的老建築上,厚如棉被。世間幾乎是靜止的,唯有塞納河水在緩緩流淌,顯得悠閑而愜意。
旁邊台階上,稀疏坐着曬太陽的法國老頭老太太,一派慵懶景象。白絨啃着曲奇,心想,該感謝小偷嗎?至少沒偷走她的小提琴。這好歹是一把來自十九世紀的琴啊,真是眼瞎。
當然,也有可能是昨晚她抱着琴盒睡的原因。
白絨感覺自己大概有點輕微感冒,渾身乏力。她躺了一會,在最灰心最絕望的時候,“叮”的一聲,有個棕發小女孩路過,往她的琴盒上扔了一枚硬幣。
哐啷,很沉悶的聲響。
白絨:“……”
那小女孩頭也不回,一蹦一跳地挽着大人的手臂走掉了。背影就像飛過的天使一樣。
——我看起來有這麼慘?
白絨苦笑一下,收起硬幣,這倒確實是她渾身上下僅有的現金了。
*
同一時間,二十英尺外,對面那棟老式辦公樓內可一點也不清靜。底樓大廳中,穿着西裝的職員們從漫天紛飛的白紙間穿過,打電話、印文件、交報表……高跟鞋聲、皮鞋聲匆忙而混亂,震得空氣都在顫。
樓上卻是肅穆而沉寂的。
一間酒庄的持有者正在辦公室內坐着,輕言細語問下屬:“尼諾,關於這批酒在裝瓶上出現的質量問題,我要你在會前給我一個總結報告,你卻給我這樣一份半成品?”
雖說是輕言細語,助理卻邊聽邊擦汗,“抱歉!但、但您一小時前才通知……”
“一小時,我自己能寫出兩份來了。”
助理苦笑,心想那是你。
“是的!納瓦爾先生,不過現在嘗試改變局面已經沒有用,這件事處理起來非常棘手,我們不如把精力集中在下一批……”
“沒有用?”
穿白襯衫的男人背靠椅背,抬眼,平靜無波的視線掠過前方,說話不急不緩:“尼諾,永遠不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在助理的視野中,納瓦爾坐在辦公桌內側,雙手交握,姿態輕鬆。
他的座位背後不是書架,而是巨幅地圖,精*致圖布佔據整面牆。他坐於地圖中央,世界剛好分為東方和西方。
助理一時接不上話,不禁再抹一抹虛汗。
“總結報告,請你現場寫,十分鐘后交給我。”說完,納瓦爾起身,走入了裏邊的私人休息廳。
休息廳內置有多個酒櫃,空曠一角還配備有桌球桌。此刻,納瓦爾的朋友,一個匈牙利、中國、奧地利三國混血的男人——奧托,正俯身在桌球桌前用蹩腳法語暗諷道:“安德烈,勸你別拿紐約那套模式來管人,這裏是法國,員工們隨時會罷工。”
納瓦爾瞥他一眼,不接話,走到酒櫃前,開了一瓶紅酒。
奧托放下球杆,到沙發邊坐下,冷笑道:“我認為,是在曼哈頓那幾年的留學生活對你影響太大,你還沒適應法國的節奏。”
一杯紅酒放置在他面前——
“前年釀的那一批酒。”
納瓦爾坐下來。
奧托端起高腳杯,輕晃后,淺嘗一口,“嗯?這個不錯,有那種早熟的果味。”
納瓦爾蹺起腿,“禮拜天參觀你家私人博物館的事,準備好沒有?我強調過了,這次來的是中國老闆們,講解員要保證能說好中文。”
“放心,我做事……”
“你做事從不可靠。”
奧托又冷笑,“那你還跟我這種散漫的人打交道?”
一如既往地,奧托這位朋友納瓦爾,笑意永遠只浮在表面,講話也總是客氣地道出令人無言以對的內容:“畢竟你很懂酒。”
奧托:“……”
跟他交友多年,奧托可讀得出這話的深層意思:若不是你懂酒,我們是做不成朋友的。
奧托嗤一聲,走開了。
*
短暫十分鐘過去,納瓦爾從休息廳中出來時,助理剛好將報告最後一段趕完,飛速拍筆在桌上,起身激動道:“納瓦爾先生,請看!”
接着,這位發量少得可憐的助理翻出日程表,“另外,我應該向您彙報最近半個月的行程安排了。首先,禮拜二上午,中國投資商們下飛機,安頓好酒店和午餐后,我們需要在下午一點前過去會面,一起喝杯咖啡簡單交談結識,然後在下午三點引他們去JeoLan博物館參觀遊覽,結束后,再赴紅酒主題餐廳用晚餐,並請這些中國闊老闆試品我們酒庄1980年的酒……”
納瓦爾坐在轉椅上,一邊簽字一邊聽,十分鐘又過去了,“就這些嗎?果然,不是很忙的月份。”
助理都念累了:“……”
助理念完,甚至都記不住自己念了些什麼,最後只匆匆補幾句:“噢!這個禮拜六下午您還有一個特別行程,參加杜蘭太太小兒子的農場婚禮。您跟奧托先生一同被邀請了。這需要您額外擠點時間,因為是結識新人脈的好機會,杜蘭太太認識許多零售業巨頭……”
“好的,講重點就可以,我記住了。”
助理飛速點頭,“納瓦爾先生,您的記性一向這麼好。”
納瓦爾微笑道:“是嗎?我倒認為一般。再好一點,或許就不需要助理了。”
助理:“……”
助理的表情很苦。
“歐佩爾是否已經回家?”
“是的,小姐早已經隨管家馬修回去了。”
“好的。”納瓦爾放下手中工作,起身,緩步往窗邊走去,“尼諾,記住,這是工作日的工作時間,這座城市,每個人都在工作,包括我。即便是一位學生,一定也在忙於課業——”說話間,他推開了窗。
晴日的露天場所暖洋洋的,這室內即便有暖氣,也被襯得陰森。
納瓦爾站在窗前,見清寂的商鋪樓背後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曬太陽的老人。
對面那間甜品店因故未開業,門口長椅上孤零零躺着一個女孩。
這女孩有着烏黑長發,頭髮一半曬在陽光下,呈出了板栗色澤。白皮膚跟白人的色度不同,顏色更深些,更有光澤,可惜懶洋洋的氣質使她顯得毫無精神,也沒什麼好氣色。由於距離並不遠,納瓦爾甚至能隱約看見濃密黑長的睫毛,那扇形的陰影在陽光下驅散不去,黑糊糊成一團。
她穿着淺棕色大衣、卡其色針織連衣裙,腳上套一雙深棕色長筒馬丁靴,頭戴褐色毛氈貝雷帽……這些相近色系,使她渾身都處在一種溫暖氛圍中。連那張黑色鐵椅,似乎也變作一張軟床。
女孩令納瓦爾想起了一種雪白的、毛茸茸的、軟乎乎的動物:白熊。還是那種幼年小熊,蜷縮在窩裏酣眠,又懶又倦,整個冬天睡着一動不動。
一兩個小時前,納瓦爾也曾推開窗,當時就瞄到下面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但沒細看……
現在才知道是一個人。
那麼,這人已經躺很久了。
看她身旁的琴盒,可推測,也許是附近那所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種學校留學生很多。
納瓦爾瞥一眼窗邊掛的日曆,確定今天的確是一個現代城市繁忙的周一。
此時,幾米外的一位瘦弱流浪漢開始自言自語,埋怨聲吵醒了女孩。
女孩揉揉眼睛,聽了幾句,跟那流浪漢低聲交談后,忽然擺擺手大聲安慰道:“……努力了也沒有用,您還不如去橋下睡覺。”
說完,她又閉上了眼。
骨瘦如柴的流浪漢想了想,深感驚喜地回復道:“你說得有道理!”於是就飛快收拾東西走了。
納瓦爾撤回視線,關了窗。
身後,助理還在為先前的工作失誤絮絮叨叨作辯解。納瓦爾回頭,淡聲打斷對方的話:“尼諾,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請你在上班時間打起精神來做事。你知道的,這世上不上進的人有很多,像外面……懶人遍地都是,我不希望我身邊有這種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