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線索
第九十一章線索
一直以來,紅葉對於莫爾處理科斯莫·蘭赫爾相關問題的方法,都頗有微詞。
科斯莫·蘭赫爾身上有許多問題,包括但不限於他那三隻貓、他能參與進這麼多事情卻毫髮無傷、他能令托雅有求必應等等。
但是,如果上升到一個更加純粹的角度來說,那麼他身上最大的疑點,其實只有一個。
——他為什麼能夠喚醒紅葉。
“時間”是自願陷入沉眠的,祂想要在永恆的沉眠之中望見自己的死亡,而這想法是堅定不移、執拗固執的。但是那一天,祂被喚醒了。
又或者說,「驚醒」。
可科斯莫·蘭赫爾——沈棲,何德何能,能夠將沉睡之中的「時間」喚醒呢?
從這一刻起,事情就徹底發生了改變。
科斯莫自己因為目盲的事情而煩惱着,但是他從未意識到,紅葉的出現與醒來,才是更加至關重要的問題。
正是因為這樣,莫爾才會願意將托雅的真相和盤托出。因為,與其等待科斯莫自己發現問題,倒不如他們早點行動、早點讓科斯莫先入為主。
如今,科斯莫對於自己身上的問題仍舊是懵懵懂懂的狀態。這是莫爾與其他一些神明最樂意看到的事情。
“不是科斯莫·蘭赫爾。是沈棲。”紅葉指正了他的說法。
凝聚出「共識」,既是為了讓神明獲得相對寬鬆的生存空間,同時也是為了讓托雅能夠儘可能維持一體,而不是如同鏡子一樣,不停不停地碎裂下去。
在一開始,托雅明明只是一面完整的鏡子。
托雅的確能夠映照出生物的認知世界。但是,這種力量當然也不可能是無窮無盡的。越來越多的神明出現在這裏,而映照出祂們的認知世界,是對於托雅力量的極大消耗。
“我不能確定。”紅葉說,“他是憑空而來的。或許我們的宇宙之外,真的存在另外一個宇宙呢?這也是說不準的事情。”
當然,他們很清楚,這不會是永遠持續下去。但是,至少持續到莫爾將托雅內部的問題處理完畢,也就足夠了。
“能拖到夏之慶典就至少拖到慶典吧。”莫爾輕描淡寫地說,“幸虧你醒了過來。”
一面鏡子,如果只是碎成幾塊,那麼還可以繼續使用;但是,如果已經碎成了粉末,那麼也就變得無用了。他們並不希望托雅這麼無窮無盡地碎裂下去。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有些乏味了。
就讓那群神到虛幻的鏡中世界繼續當神好了。那也是神,儘管只是鏡中世界的神。
“你真的確定嗎,紅葉?”他突然問,“科斯莫·蘭赫爾真的是……”
莫爾半哄半騙,把大部分神明都弄去天空之鏡里當神,雖然的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出氣、泄憤,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給托雅消減負擔。
他抬頭望了望上方的星空,心想,這或許也將是托雅的一方景緻了。
儘管那種「討厭的神明都自作自受」的愉快已經持續了一陣子,但是,他現在面對着更加複雜的問題。
他們不能讓托雅繼續「破碎」下去。
沈棲對他們的這個宇宙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最初的那四位古老神明、不知道真實與虛幻的兩端、不知道神明是認知之外……這是一個如此無知的傢伙。
想到這裏,莫爾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神明的力量,對於托雅來說,也是一個麻煩。
“好吧。所以,你真的確定了沈棲的身份?”
時間的醒來,讓托雅內部的混亂時間能夠以某種不動聲色的方式進行,那讓「雪山」、春日之時都加速發展,讓他們趕在科斯莫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之前,解決完托雅的麻煩。
但正是因為無知,所以才顯得怪異而扭曲。
出生在這個世界的人類,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宇宙兩端之間的「坐標」。這是一件生而知之的事情、一個含糊而茫然的印象,這是印刻在他們靈魂之中的烙印。
當然,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所以,他們會在短暫的成長過程中淡忘自己的坐標,因為那根本用不上。
可是,那只是「淡忘」,而非「遺忘」。
——這個宇宙存在着許多「世界」、許多不同形態的文明。這個宇宙不是只有「一個」人類文明。
這才是莫爾真正未曾言明的重要世界觀。
所以,他一開始對於沈棲異世界來客的身份毫不震驚,其他鎮民也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因為,他們只是以為,沈棲來自於一個他們不曾了解的,“這個”宇宙之中的某個世界而已。
這也就解釋了「心」為什麼吃不了科斯莫。因為,「心」只是其中某個世界的神明,而無法超脫這個世界(祂自己的「白紙」),向另外一張「白紙」上的生物下手。
宇宙如此遼闊無垠、神明的「白紙」如此層層疊疊,他們當然不可能探明所有的世界,不是嗎?
但是,當莫爾慢慢向科斯莫展露這個世界的真面目,尤其是,當科恩夫人向科斯莫提及「坐標」的時候,科斯莫·蘭赫爾所表現出來的迷茫與一無所知,真正令他們感到意外。
即便科斯莫對托雅一無所知,但他對宇宙總該有些了解吧?
當然,或許他來自一個無知的、落後的文明,或許這個文明甚至還未能達到探索宇宙的地步,或許他只是不小心被某個神明無意中帶到了托雅……
這種情況當然也不是不可能,他們都見多識廣,知道種種可以解釋這些疑惑的答案。
但是,科斯莫的認知世界又並非那麼普通和落後——尤其是,那個倒映在天空之鏡中的世界,顯示出了相當發達的文明特徵,儘管與他們的世界截然不同。
最為重要的問題仍舊是,為什麼他能喚醒紅葉。
“時間”是橫亘於整個宇宙兩端的龐然大物,是任何生物、任何世界都無法逃脫的複雜又深刻的力量。這是恢弘的、不可思議的。但祂卻被沈棲驚醒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沈棲怎麼也可以說是,與時間平等的地位吧?
可他究竟會是什麼?
來自這個宇宙之外?這可是頭一遭了。
最關鍵的是,時間否定了這個說法。紅葉回溯了一切過去,望見了所有未來,然後否定了這個說法。這意味着,他們並不會迎接「宇宙之外」的來客。
這說明沈棲終究來自於這個宇宙之內。
正是因為要進行這樣漫長的回溯與預見,所以紅葉才一直保持着清醒。好奇心也驅使着這位神明。
祂顯然已經望見了一個答案。
但是,祂並未告訴莫爾。
那些語焉不詳的暗示、鄭重其事的態度,還是讓莫爾有點意外。
對莫爾來說,科斯莫·蘭赫爾還真就是一個弱小、無害、溫吞、平庸的人類。
但是,那只是一張假面嗎?
這個宇宙之內,還有什麼他們未曾知曉的世界嗎?
莫爾想了片刻,然後說:“我現在可真是一頭霧水了。我也應該像科斯莫一樣,露出一臉迷惑的表情,然後等待着你給我解答嗎?”
紅葉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知道我應該回答你什麼——其實你已經知道了,只是你沒有意識到。”
莫爾無言以對。
這是他曾經用來應付科斯莫的話語,現在卻反過來被紅葉利用了一遭。
不過……他已經知道了?他真的已經掌握了相關的線索?
莫爾若有所思起來。
“不論如何,我認為他至少是對我們沒有任何惡意的。”紅葉說。
“但他的認知,正在慢慢污染我們的認知世界啊。”莫爾嘆了一口氣。
“不,那不是污染。”紅葉搖了搖頭,“只不過,是托雅在遵循他的意願而已。一面鏡子,當然也擁有主人。”
莫爾怔住了。
“我以為我當時只成功了一半。”紅葉喃喃說,“但或許,我其實也成功了。”
莫爾忍了忍,然後說:“別打啞謎?”
紅葉笑了起來,她說:“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我是不會告訴你答案的。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才願意清醒地見證這一幕。我想知道,他最後會不會選擇閉上眼睛。”
“什麼?”
“慢慢猜,莫爾。”紅葉說,“但是,距離我們見證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話音未落,紅葉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莫爾獨自站在那裏,困擾地嘆了一口氣——整天拿謎團去逗弄科斯莫,現在也終於輪到他被謎團困住了啊。
這倒是讓他蠢蠢欲動,想去探究一下科斯莫·蘭赫爾身上究竟有什麼謎團。
不過……他若有所思地抬頭望了望天空之鏡。
事實上,科斯莫的敏銳已經超乎他想像了。
為什麼他會擁有兩個認知世界?這已經是一個,接近謎底的提示。
莫爾搖了搖頭,同樣離開了自己的認知世界,返回了托雅鎮。有時候,托雅鎮的平靜祥和——哪怕只是表面上,也已經令人十分愉快了。
科斯莫已經在店裏處理完了那位來客的事情,然後百無聊賴地整理着貨架。
他們默契地沒有再提及任何謎團,而是拿其他事情打發著時間。
這一天傍晚,科斯莫去吉奧克餐廳吃飯,然後碰上了神情鬱郁的艾琳·吉奧克。
艾琳女士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目光沉鬱地望着窗外的托雅鎮,似乎正在困擾着什麼。科斯莫進來的時候,她下意識轉過頭,望見了科斯莫。
那一瞬間,科斯莫就感到,艾琳似乎想和他說點什麼。
於是,科斯莫猶豫了一下,點完餐之後,就走到了艾琳那邊。
“謝謝你,蘭赫爾先生。”艾琳說。
“不、不用謝。”科斯莫有點猝不及防,“您怎麼了?”
“我困擾於一個選擇。”艾琳說。
“什麼選擇?”
“溫暖的生與殘酷的死。”艾琳喃喃說。
這幾天艾琳一直在思考科恩夫人給她留下的選擇。她當然可以不選,就這麼渾渾噩噩地一直生活下去。或許漫長的時間終有一天會讓她遺忘這個選擇題。
但是她卻控制不住地、如此絞盡腦汁地思考着。
越是思考,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怖瀰漫在她的心頭。
那是一種怪異的感覺,讓她隱約之間意識到,當初她之所以會將那份與末日有關的記憶交給科恩夫人,是基於某種迫不得已的理由。
因此,如果她將那份記憶重新拿回來的話,那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後果,甚至於……徹底的死亡。
如今她已經是一抹苟延殘喘的影子,是時間命定的囚徒。儘管紅葉從未對她的存在表示什麼,但是,艾琳自己十分清楚,瀰漫在她心間的恐懼已經要吞噬她的靈魂。
溫暖的生還是殘酷的死嗎?
倒不如說,是苟延殘喘的生,還是痛痛快快的死?
艾琳自己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於是,她望向科斯莫,問:“您覺得呢,蘭赫爾先生?是生,還是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