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絕情 3
第六十五章絕情3
當初在幻境裏光顧着親嘴和生氣,容流微都沒來得及仔細觀察慕朝。現在倒是有機會了。
青年一身暗紋玄衣,一柄黑氣縈繞的長劍懸挂腰間,長身玉立,面容俊美卻陰沉,氣質和之前大不相同。從前溫潤如水的雙眸彷彿變成了千年不化的冰川寒潭,蕩漾着深不見底的晦暗與情愫,沉沉掃了過來。
相比容流微記憶中的十七歲少年,長開不少,長高不少,最重要的是……可怕不少。
面前這個,絕對是個可以稱得上可怕的男人!
容流微臉上面無表情,實際心頭狂抖,把光隱衣的兜帽往下狠狠扯了一把,企圖擋住自己的臉。
顯而易見,沒什麼用。
慕朝無波無瀾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師尊就那麼不想見到徒兒嗎。”
聞言,容流微無聲嘆氣。
他怎麼會不想見到慕朝?
這可是他從小寵到大,甚至不惜用性命換他平安的小徒弟,他怎麼會不想見到他?
但是,他想見到的,是從前那個聽話懂事、孝敬師父的小徒弟,而不是現在這個一心想要把他這樣那樣的逆徒!
他知道,當年自己死在他面前肯定給慕朝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可沒想到帶來的居然是這種後遺症!
正在這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情況好像不太妙。
服下日月精華的瞬間,他瞬間感覺一股前所未有強大的靈流在體內迸發,流遍四肢百骸,就像一塊乾涸數年的池塘,猛然經歷一場巨大的海嘯。
活是活了,爽也爽了,就是有點承受不住,忍不住腳底一軟,跌進一個堅實的懷抱,被人緊緊摟進懷裏。
久違了。
什麼叫風水輪流轉,剛剛才給別人餵過蛇膽、說過這種話,轉眼就輪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
見他沒有反抗,慕朝終於露出了一個似是滿意的淺笑——要不是他血肉模糊的手掌,這個表情看起來會更正常。
經脈被打碎再重組,渾身上下飄忽不定的肌肉骨骼全部落到實處,五感復蘇,胸腔里的心臟重新恢復跳動,滿園被燒得一乾二淨的煙灰氣味縈繞在鼻端。
容流微循聲一看,看見正半靠在竹葉上的裴恕之,微微一怔——差點忘了,慕朝的親爹還躺在哪兒呢!
這種感覺,就像秀恩愛被人圍觀,圍觀的人還是其中一方的父母,真是詭異爆了。
不幸中的萬幸,慕朝沒瘋到動不動就想滅了整個修真界,是只瘋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他只知道死一次很難受,卻沒想過活一次也這麼難受。
傷口會癒合如初,骨肉會重新長好,但還是會疼,非常疼。
“……”
之前說過,日月精華乃是修真界最純凈最神聖之物,有起死回生之效。正因其純凈無比,才會本能地排斥一切與魔族相關的邪惡之物,魔息越盛,排斥越強。
想到這裏,容流微輕輕起身,將兜帽摘下。
修真之人都有自愈能力,魔族也不例外,甚至能力更強。慕朝作為魔君更是如此,自愈能力幾乎到達了變態的程度。
呼吸慢慢平復,容流微終於有時間側頭去看一看。不過片刻,慕朝被腐蝕得白骨森森的右手已然恢復如初,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裴恕之搖頭笑了笑。
然而容流微感嘆的卻不僅僅是這個,他緊緊盯着慕朝握着紫色花朵的右手。
解除蛇毒以後,裴恕之臉色依然十分蒼白,但精氣神明顯好了不少。感受到手腕的動靜,他低頭一笑,輕輕啟唇對慕朝道:“別忘了,你師父現在還是個鬼魂,虛弱得很,你別逼他。”
容流微:“……”
經歷了這麼一場海嘯,容流微彷彿身體被掏空,再沒力氣去推開他,乖乖靠在對方懷裏,疲憊萬分。
慕朝作為魔族實力最強的魔君,受到的排斥自然也是最強。他拈花的那隻手,不過眨眼之間,已經被腐蝕掉了整個手掌的大半血肉,鮮血淋漓,不停順着手掌往下流淌,露出森森白骨。
慕朝輕蔑地勾起唇角,並不看他,用目光盯牢了容流微:“我和師尊的事,輪不到別人插手。”
他就像感覺不到任務疼痛一樣,面不改色,依舊用露着白骨的手指緊捏着那朵淡紫色的小花。
聽起來怎麼好像他這個師父比親爹還親……好吧,事實好像確實如此。
身旁突然狂風涌動,容流微不過眼前一花,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下巴就被人抬了起來。
但是,那也不用這麼不珍惜自己的手吧!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到底還是閉上了嘴。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在頭頂上方,似嘆息更似懷念,還帶着點委屈,“師尊……你終於肯抱一抱我了。”
慕朝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手握着那朵淡紫色的小花放到他唇邊,是一個餵食的動作,語氣溫柔:“師尊,張嘴。”
容流微驚呆了。
反正已經活了過來,渾身上下都變成實心的了,這光隱衣也沒有繼續穿下去的必要,不如趁此機會還給裴恕之,還能找個理由擺脫眼下這種詭異的局面。
光是想像了一下剛才的場景,容流微便覺一陣牙酸。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有這種毀天滅地的癒合能力,也不會沒事就砍個手玩。
花瓣淡紫,手骨瑩白,分明是兩種十分漂亮的顏色,對比之下卻顯得異常可怖。
慕朝……比他想像中還要瘋。
是真的呆了,長睫輕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被蹭了一下巴血,臉頰上也沾了不少。
容流微沉默半晌,想要放幾句狠話,比如“你既然知道就不要來煩我”,然而又說不出口——慕朝剛剛才救他一命,這麼快翻臉不認人,好像也不太好,於是暗中扯了一下手腕的靈犀線,試圖讓裴恕之來救個場。
容流微把那朵花吞了下去。
這種爹和兒子說話的語氣……莫非,他們兩個人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了?
也好,省事。
活着,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開口道:“前輩……”
誰知,計劃還沒通到一半,慕朝便將他一把扯了回來,不悅道:“師尊不和我說話,卻要和那個人說話么?”
“……”有沒有搞錯。
那個人?那個人是你親爹!
懶得思考他到底在吃什麼莫名其妙的飛醋,容流微不想被裴恕之聽見他們這邊的動靜,壓低聲音問:“你有完沒完。”
很快,他得到了慕朝的答案:“沒完。”
“我對師尊……永遠沒有結束的那天。”
不是……也不用發散到這個程度。他就是去還個衣服而已!
容流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沉聲道:“我只是想把衣服還給裴宗主而已,你不必說這些話。”
聞言,慕朝冷笑一聲,“區區一件衣服,師尊何必親自動手。我來替師尊還便是。”
容流微還沒想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下一刻,身上一涼,光隱衣被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慕朝手指輕輕一點,那件極其珍貴的黑衣就像一團垃圾一樣,飛到了裴恕之腳邊。
做完這些,慕朝再一次用目光盯緊了他,“還回去了。師尊可高興了?”
容流微面無表情。
我高不高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像有點沒禮貌,讓你爹不高興了……
誰知,側頭一看,裴恕之居然還是一臉淡淡的笑意,就像在看自己的兒子在調皮搗蛋一樣,一看就沒生氣,反而有幾分鼓勵的意味。
魔鬼。
這對父子真是魔鬼!
容流微突然不想繼續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後退幾步,道:“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各回各家了?”
慕朝往前走了幾步,把他剛剛退的那幾步補了回來,微笑道:“好啊。”
容流微直覺他沒那麼好說話,果不其然,下一秒便聽對方道:“徒兒早已在九重塔精心佈置出了一間房間,供師尊居住。”
“師尊,我們回去吧?”
容流微無語望蒼天。
如果他沒記錯,剛才他說的是“各回各家”沒錯吧,怎麼就變成一起回家了?!
他沒理慕朝,而是望向裴恕之的方向——靠他自己肯定不行,在場三人之中,也就只有親爹能打得過兒子。
暗示不行,容流微只好明示:“裴宗主,你難道不想說些什麼嗎?”
總不可能看兒子搞基也無動於衷……吧。
“裴某人確實有幾句話想說。”裴恕之抬眼,微笑道,“容宗主似乎和愛徒有些齟齬,不如藉此機會,好好談一談。”
容流微:“……”
談你個大頭鬼。
果然,他就是個用來補償兒子的工具人和小玩具,一旦兒子開口要回,那肯定是說給就給,不帶半分猶豫。
容流微疲憊極了。
天知道他現在有多累,身心俱疲,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哪怕是在九重塔里也能湊合。
於是他開口道:“好。”
慕朝一直在等他的回答,聽到這聲意料之外的“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多年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驟然迸發出幾分光彩,顯得更加俊美動人,一把捉住容流微的手,“真的嗎……師尊?”
和他的歡天喜地相比,容流微就顯得有點冷淡了。他被慕朝抓得手指發疼,皺着眉道:“我不說第二遍。”
慕朝對他冷淡的態度毫不在意,目光熠熠,神采飛揚,恍然間讓容流微想起當年在渡雲宗的十七歲少年。
誰知,他這邊目光剛軟下來,慕朝那邊又不樂意了,看了一眼裴恕之,轉過頭來,語氣危險:“師尊剛才還不願意,為什麼那人說完之後,師尊又願意了,就那麼聽他的話?”
聽到這句話,裴恕之似乎笑了一聲,而容流微卻是連無語的力氣都沒了。
為什麼我後來願意了?
當然是因為我知道打不過你,並且唯一的幫手還不願意幫我啊!
為什麼,這種醋,也要吃!
容流微稍稍抬頭,直視黑衣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別發瘋。”
然而,雖然說的是讓他別發瘋這種話,他卻比誰都清楚,慕朝現在並沒有發瘋——他的瞳孔是黑色的,並且黑得極純極正。
在心魔幻境當中,青年的眼睛有如赤光流轉,那個狀態的他,才是真的在發瘋。
容流微一陣頭疼。
正常狀態下的慕朝已經足夠難纏了,回去之後,說不定還要面對心魔狀態的他。
毀滅吧。
被他罵了一句,慕朝罕見地老實片刻,果真不發瘋了。又或許是覺得人已經在自己身邊了,再發瘋也是浪費時間,不如早些帶師尊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輕聲道:“師尊,我帶你回去。”
說完,看也沒看自己親爹一眼,直接攬住容流微的腰,身形一閃。
眼前的景色飛速變幻,宛如五光十色的萬花筒。
容流微沒心思看那個,有些出神地想,把裴恕之一個人丟在燒焦的竹林里,好像有點不太人道。
接着又想,反正對方剛才也沒管自己,自己還給他吃了蛇毒解藥,想必很快就能恢復。沒什麼不人道的。
各人自有各人福,就這樣吧!
他實在是管不過來了。
慕朝不知道他在思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覺得師尊格外聽話,比在幻境那日乖多了,心中高興,摟在容流微腰間的手忍不住又緊了幾分。
容流微正低頭沉思,忽然感覺腰間一緊,不知道那小混蛋又犯什麼病,用這種能勒死人的力氣摟着自己,正欲開口,話到半路又憋了回去。
說了也不聽,白白浪費口舌,何必呢。
慕朝沒騙他。
九重塔內屬於他的那間房間,確實十分精緻,比他在渡雲宗的沉香小築還要清新雅緻,古樸自然。與整座九重塔隱晦幽暗的裝修風格格格不入。
慕朝一臉邀功地問:“師尊可還喜歡?”
不吹不黑,確實不錯。容流微誠實點頭。
就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動作,不知怎麼又惹到這位陰晴不定的小祖宗了,突然一把將他壓到床上,自己也翻身覆了上來。半邊身子壓低,幾乎蹭到他的鼻端,兩個人距離親密無間。
慕朝看着身下人冷淡的眉眼,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上被自己蹭出來的血漬,低聲道:“師尊,你就那麼不想和我說話嗎,連一句喜歡都不肯告訴弟子?”
慕朝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在他身上,容流微被他壓得迷迷糊糊,恍惚思考:哦,這是在怪他明明喜歡這裏卻沒說出來,非要點頭。
這都什麼跟什麼……
剛要說話,慕朝卻沒給他機會,聲音微啞地低聲道:“沒關係,弟子有的是辦法讓師尊開口。”
說完,低頭壓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