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色中,背陰山到幽都的公路上空曠無際,一輛車風馳電掣而過,馬面娘娘面無表情地開着車,嘴裏咬着一顆薄荷糖,從後視鏡中看一眼那兩個人,默默將前後座之間的玻璃隔板升了起來。
陰天子摟着崔絕,低頭看他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輕聲問:“累了,直接回病房吧,你剛蘇醒,還要多休息。”
崔絕沒有說話,只搖頭,往他胸`前又鑽了鑽,幾乎整個人都滾到陰天子的懷裏。
他心裏還有石頭尚未落地,即使現在感覺很累,也不想睡,只想跟陰天子膩在一起,想跟他約會,想一起巡視幽都,看他們治下繁榮又和平的冥界。
車子駛過沿海高速,靠近止觀渡,車流慢慢變多起來,除夕夜,亡魂們思念親人,紛紛乘渡船前往陽間探親,從車窗望去,冥海上渡船的燈光連綿如星鏈。
崔絕出神地望着海面上的星光,陰天子怕他想起前世又傷感,剛要開口,聽他喃喃地說:“死去多年,陽間仍有牽挂之人,你說,這是真正的死亡嗎?”
“不過是一次遠行罷了。”陰天子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了卻因果、再無挂念,才會真正死去。”
手機突然響起來,陰天子不想接,摯愛在懷,他不想理會任何外人,崔絕怎會料不到他的想法,不由得笑起來,戳戳他的胸口,手指滑進他兜里掏出手機。
“什麼事?”
回去的後半程,崔絕趴在陰天子懷裏睡着,車子駛入幽都城,城中鬼流涌動,車速明顯降低,慶典的歡笑聲從外面傳來,夜空上突然炸開煙花,絢麗的火光映入車窗,照在懷中人的臉上。
崔絕忙不迭搖頭,想了想又道:“買一份,白骨笑喜歡。”
陰天子想要關上窗帘,一動卻發現崔絕睜開了眼睛,正在出神地看着外面。
“我知道。”崔絕心裏的石頭落地,打斷他,“此事不怪你,刑獄司不必承擔責任,你放心。”
想到這裏,他伏在陰天子胸`前吃吃地笑了起來。
海岸線上連綿的船燈在窗外搖晃着往後退去,車窗上映出米幻的光影,車內影影幢幢的黑暗中,陰天子摟着崔絕的身體防止他跌倒,在柔軟和濕潤之間突然品味到一種獨屬於他們的苦澀——千年一彈指,知交零落、死生師友,他們是當時風刀霜劍的獨有記錄,是那些把酒言歡的僅剩見證。
“嗯,”崔絕道,“外面真熱鬧啊。”
“咳,”平等王清了下嗓子,目光落在崔絕身上,語氣有些尷尬地問候,“你身體好點了?”
崔絕嗯了一聲,知道他對逆魂主的恨意,沒再多說什麼感傷之語,他的陛下寬仁厚義,對全世界人都寬容以待,唯獨對當年傷害過自己的人深恨不已,這份深情實在是自己幸運,又何必要求他為仇人之死而傷懷呢,不放鞭炮已經是他厚道了。
又聽懷裏那冤家樂滋滋地說:“琅華君崔瑾終於迎來了真正的死亡,原來今天才是我的忌日。”
他的子珏總是這樣輕易地諒解別人。
兩人下車,混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冥界前段時間連遭天災人禍,好在都已擺平,冥府有意提振民心,又是陰天子親政后的第一個新年,各部門鉚足了勁辦這個除夕慶典。
崔絕仰臉看着他,越看越喜歡,覺得他太好看了,沒有表情時好看,笑起來也好看,連這樣皺着眉頭都好看得讓人恍惚。
“出去逛逛?”陰天子捋了一下他睡亂的頭髮,“但我看你很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等明天或過幾天再辦一場慶典給你逛。”
崔絕心道這是什麼昏君發言,搖搖頭:“不累,下去走走吧,後面累了的話你背我。”
整個幽都舉城歡騰,鬼魂們有的牽挂陽間故人,乘船渡海去探親,有的死太久,陽間早沒了牽挂,便趁此良宵,出來狂歌痛飲,斷障大街上、望鄉台前、真如區夜市……焰火燒得天空一片赤紅,到處都是燈籠、花車、地攤和摩肩接踵的人群。
不但情緒失常,還神智失常。
陰天子的手在崔絕後背上輕撫安慰:“他能在死前見你一面,跟你敘舊,了卻因果,走得也算乾淨。”
“啊……沒有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彙報完畢OVER再見!”虞掌司飛快地掛斷電話。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故人了。
哼。
崔絕掰着手指頭數完他們的老朋友,落下結論:“我們也算了卻因果,從大梁朝那一場舊夢中徹底清醒了。”
陰天子低頭擼走一塊,軟糯咸鮮的味道在嘴裏炸開:“嗯,不錯。”
陰天子怕崔絕被擠丟,將人緊緊摟在懷裏,連體嬰一樣,崔絕走得跌跌撞撞,舉起手將熱氣騰騰的烤麵筋送到他嘴邊:“這個好吃欸。”
“你給了他一個體面,自殺總比上處刑台好。”陰天子對逆魂主深恨入骨,當年天京之戰時,若非逆魂主引鬼螣入陽間,攪亂了戰局,崔瑾怎麼會死得那般慘烈,但他也知道崔絕生性純良,即使慘死也不恨逆魂主,甚至還有幾分欣賞,覺得他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謀,方奪是他們的朋友,但逆魂主符奪逆是冥府的宿敵,作為敵人,傷害崔瑾,算計閻羅,實在太情有可原了。
“什麼意思?”陰天子覺得這笑聲透着詭異,不禁有些莫名的酸意在唇齒間瀰漫——他逆魂主憑什麼讓你情緒失常?
崔絕在他懷裏滾了一圈,身體轉過來,仰躺在他的腿上,看着上方微皺的眉頭,一面暗自驚嘆這人也太帥了,一面笑着說:“師尊死了,郁曇死了,阿迦奢死了,阿方現在也死了……當年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陰天子把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心道你果然還是為逆魂主失常了。
“你……”陰天子擔憂地出聲。
“陛下,啊呃……判官?”虞掌司刻意壓低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神神秘秘,還有一分恍惚,“逆魂主自殺了,牢房裏的法陣有阻止,但……”
陰天子點點頭,手臂摟緊,將他按進懷裏,聽他悶悶的聲音從胸口傳來:“我今天是特意去逼死他的。”
崔絕抬眼看向陰天子,知道他已經聽到了電話里的內容,卻還是又說了一遍:“阿方死了。”
“你吃臭豆腐嗎?”陰天子看着旁邊排了長隊的攤子。
陰天子點頭:“沒錯……”
陰天子眉頭越皺越緊,眼神沉沉地看着他。
兩人在烤麵筋的攤前排完隊,再到臭豆腐攤前接着排,前面是個扎着高馬尾的高挑女人,一回頭,雙方都愣了下。
“醒了?”
微涼的手指摸在他的臉上,陰天子怔了怔,接着感覺懷裏一動,崔絕突然起身,吻了上來。
虞掌司鬆一口氣,判官的態度解除了他的擔憂,也坐實了他的猜測——逆魂主那麼危險,怎能隨便解開他的束縛術式?除非是故意給他製造機會自殺,而逆魂主也明白這一點,所以術式一解開他就動手了,怎麼會這麼默契?這兩人在牢房裏獨處時一定達成了什麼共識……
“還有事?”崔絕淡淡地問。
陰天子笑起來:“嗯!”
於是原地掉頭,回剛剛那個小攤子再買一份。
崔絕笑眯眯:“有勞挂念,十分健康。”
“嗯。”平等王點頭。
陰天子沒他倆這麼客氣疏遠,隨口問:“你愛吃這個?”
平等王莫名其妙地沉默了。
陰天子:“啊?”
“阿菟想吃。”平等王道。
陰天子心道夜后還挺會吃,感覺崔絕戳了自己一下,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到街邊的飲品店前,夜后正坐在露天餐桌邊喝楊枝甘露,旁邊有一個嬰兒車。
察覺到他們的視線,夜后抬起頭來,笑着對他們打了個招呼。
買好臭豆腐后,三個人一起來到那個飲品店,夜后已經幫他們點好了檸檬茶和紅棗梨湯。
崔絕喝一口暖暖甜甜的梨湯,看向嬰兒車裏的小不點,猝不及防地做了個鬼臉,把小不點嚇哭了。
夜后:“……”
“你幹什麼?!”平等王震驚。
陰天子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兩個……”夜后一陣無語,低頭去哄小不點,但成效堪憂,哭聲尖銳擾民,絲毫沒有被哄好的樣子。
平等王連忙過去接力哄,卻見一雙手從旁邊伸過來,將小不點從嬰兒車裏抱了出來。
不哭了。
“……你還有這天賦。”夜后眼神複雜地看着熟練逗孩子的陰天子,心情也很複雜,還有點酸溜溜——怎麼到你手裏就不哭了?!
陰天子道:“因為我帥,她喜歡好看的。”
夜后:“……”這是什麼鬼話?!
崔絕從旁邊伸出手過去逗弄小不點的鼻尖,沒事人一樣,彷彿剛才嚇哭人家的根本不是自己,笑着說:“公主一出生就在閻羅殿,陛下親自撫育了那麼多天,親近他也很正常。”
平等王和夜后種陰緣花百試百死,連葉子都不帶長的,本已經不抱希望,沒想到最後一次竟顫巍巍地開出了一朵緋色的花,久困黃泉的嬰靈循水跡而來,沿着根系向上,從花蕊中新生,成為他們的孩子。
當時夜后已經去往白鄴市,嬰兒便養在了閻羅殿裏,直到一切都塵埃落定才送回平等殿。
聽說這嬰兒把兩位新手母親都折騰得手忙腳亂,好幾次冥王例會,平等王都是帶着大大的黑眼圈昏昏欲睡。
沒想到今晚會一家三口出來趕這個熱鬧。
“二位現在感情……”崔絕觀察了一會兒那兩人相處,笑道,“真甜蜜啊。”
夜后嘆一聲氣:“說甜蜜就狹隘了,我們現在可是過命的戰友情,這小東西快給我們把命都折騰沒了。”
“戰友情???”平等王錯愕地看向她。
夜后一頓,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兩頰有點泛紅,平等王低頭笑了起來。
街上熱鬧喧囂、人多耳雜,不便說什麼家國大事,幾個人一邊喝着飲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聊八卦。
說天工司給香雪公主的斷手研發了個黑科技,裝上之後仿生度極高,還能變幻各種形態,什麼爪子、無敵風火輪、章魚腿……看一眼就san值狂掉,戰力不見多厲害,但給對手能造成極強的心理傷害。
說小府君被楚江王抹去部分記憶后整個人神神叨叨,那麼開朗外向的一個人,整天悶在他自己殿裏調香,記得他原本不喜歡香料的,還吐槽過幾次楚江王用香太重的問題。
還說社交平台上“年度最有魅力冥王”投票晚上截止了,原本是陰天子領先的,但下午卞城王的票數突然飆升,在截止的前一分鐘超過了陰天子。
“這樣也行?”崔絕驚了,斷然道,“不可能,有黑幕,陛下必不可能輸。”
“呃……”夜后欲言又止。
陰天子倒是淡然,這種投票算什麼,還有的網站評魔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呢,眼瞎的人比比皆是,反正在子珏眼裏,自己才是最有魅力的,哼。
平等王解釋因為卞城王挂帥北征,一路干穿修羅、夜叉、羅剎多道防線,橫掃北境,直接在歧命宮過春節了。幽都電視台YDTV下午剛播放了她在歧命宮錄製的拜年VCR,穿着一身戎裝靠在靈王辦公桌上,身高一米七腿長一米五,一下子就爆紅了。
“啊這?”崔絕看上去更困惑了,“明明陛下穿戎裝更帥啊,果然還是有黑幕,卞城王刷票了吧。”
夜后:“……”
幾個人喝完飲料就分道揚鑣,告別的時候平等王突然對崔絕道:“我知道你有調查當年我遊歷時的事情。”
“嗯。”崔絕點頭。
冥王親政之前會先遊歷天下,了解各界的風俗民情,平等王當時遊歷到活死靈原,遇到一個自稱叫西窗燭的活死靈女子,兩人結伴同行,一起懲惡揚善,很是投緣,但雙方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崔絕得知后曾暗中派人去查,他對那個西窗燭的身份有個猜想,一方面是想掌握更多平等王的信息,另一方面也怕是活死靈方做局。
平等王問:“查到了嗎?”
夜後站在旁邊,聞言饒有興趣地看過來。
崔絕跟她對視一眼,有些拿不準這兩個人的狀態,含糊地說:“倒也不是很清楚……”
“不用再查了。”平等王道。
“嗯?”
“時間是往前走的,困於過去,並不能使時間倒流,”平等王微笑着說,“不如讓回憶就成為回憶,當年的相遇很美好,如今的相守更值得珍惜。”
夜后低頭整理嬰兒車,眉眼彎彎的,儘是笑意。
離開夜市之後,崔絕和陰天子去了幽冥湖,昔日波平如鏡的遼闊湖面已經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滿池碎玉和一座高聳入雲的巍峨玉山。
湖水化作數條清溪,匯入其他河流。
夜色中,玉山被遠處的煙火輝映,微微泛着瑩潤的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坐在山上。
“是你們。”小府君淡淡地打了聲招呼,聲音有點落寞。
陰天子仰頭看着他:“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一個人?”
“忘記什麼時候過來的了,”小府君看了看他們,笑起來,“我在這兒打擾到你們了哦?”
“嗯。”陰天子點頭。
“……”崔絕一陣無語,這人怎麼還承認了?
小府君看上去比他還無語,跳下地面,將手裏撿來把玩的一塊玉石丟進碎玉池裏,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拍拍手:“那我走,給你們騰空兒。”
“倒也不必,”陰天子說,“我們只是隨便走走,不做什麼,你在這兒也礙不着什麼事。”
“操,”小府君罵了一聲,小聲吐槽,“你還想做什麼事。”
陰天子知道這小子在說什麼,假裝沒聽到,畢竟他確實有些不得體的想法,但若要在這兒,那也過於不得體了。
他剛要說兩句話轉移話題,看到崔絕抬手在鼻前扇了扇,有些訝異地說:“府君殿下用的什麼香水,味道挺特殊。”
小府君臉色僵了一瞬。
他剛才坐着沒動,香味還不明顯,現在動了幾下,一種奇異的香味就散發過來了,香氣發甜,甜得甚至有點輕佻,讓人浮想聯翩的味道,彷彿置身在香霧蒸騰的桃花林中。
“我不知道。”小府君道,“我做了一個夢,卻想不起來夢裏的情景,只記得夢裏有一股香氣,我找香雪公主查了香蜃城所有的香方,都沒有我要的味道,所以我自己嘗試調了下。”
崔絕又仔細聞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地說:“這就是你夢裏的香氣?”
小府君沉默,他知道崔絕在遲疑什麼,說實話這香調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也是懵的,按照夢裏的感覺,竟調出了這樣馥郁的異香——那得是個多香艷的夢?
甚至可能更甚之,因為這香氣已經如此艷冶了,卻依然不足以復刻夢中的迷離綺麗。
“香蜃城藏有天下最多的香方,但也不是全部,”崔絕道,“我們冥府也有擅長調香之人……”
小府君神態稀鬆平常,隨口道:“子……楚江王嘛,嚴重神經衰弱,不點安神香都睡不着……”
崔絕和陰天子對視一眼,語氣有些微妙地說:“事關冥王的私隱,外人確實不知道。”
“那我怎麼知道的,難道我是內人?”小府君混不吝地笑道,“我也考慮過找他問問來着,但他現在還封印着呢,”他抬頭,看了看在夜色中巍峨而瑩潤的玉山,“哎,五哥,濁炁問題解決了,是不得找個黃道吉日把他放出來?”
陰天子目光沉了沉:“是有這個打算,不過他自我封印前已經極度厭世,你確定他想要蘇醒?”
崑崙玉脈足以凈化整個冥界的濁炁,如今已不再需要冥王來維持長夜九幽法陣,如果楚江王願意,他可以封印到地老天荒。
“那誰能確定?誰知道他什麼想法……”小府君心底湧起一陣酸楚,像被黃泉水淹沒一般的窒息感和幽深水底的極致孤獨。
崔絕一直在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見狀疑道:“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小府君搖搖頭,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喃喃道,“我感覺很難過。”
崔絕猶豫了一會兒:“可能是你的傷還沒好全,早點回去休息吧。”
“嗯。”小府君應聲,召喚出凶獸大車準備離開,臨上車的時候突然回頭,“你們在幫他瞞着我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