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沈檀經常想,是不是前十八年過得太順風順水了,厄運才會一下降臨。

得知爸爸生意出問題的時候,她暑期回家,很寬心地安慰他說:“爸爸沒事啦,有錢有有錢的過法,沒錢有沒錢的過法。我們艱苦樸素一點,問題不大!”

爸爸沒說話,勉強笑笑,“你看你哪像能艱苦樸素的樣子。”

腳上是華倫天奴新季涼鞋,踝帶上的鉚釘亮光閃閃,一萬不到點,是她剛送給自己的期末禮物。身上這條miumiu的弔帶連衣裙,最普通的棉質布料,因為品牌溢價她記得是兩萬三左右。用舍友的原話就是,吊牌一摘,某寶上兩百三都得前後考慮幾天。說那些話時舍友的表情不無欽羨。

沈檀承認,自己確實小小精通投胎技術。從衣食住行到愛好發展,家裏從小就沒短了她什麼。

過慣了殷實的日子,“艱苦樸素”更像她嘴裏體驗派的新詞。

她主動要求開學后零花錢減半,原本暑假要去購入的shoppinglist同樣刪刪減減,最終意興闌珊什麼都沒再買。

這一年培養了她思量再三再花錢的習慣,感覺並不壞。

直到大二的某天突發奇想從學校回家,她在家裏看到許多張陌生的臉。那些陌生人圍坐在沙發上,各個凶神惡煞。為首的那個邊抽煙,邊往她爸爸臉上吞吐,一條手臂搭着盤坐的膝蓋,另一條搭在爸爸肩膀上,彷彿談心。

“老沈,這是你女兒啊?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壓在爸爸身上那條手臂因為用力而青筋盤踞,男人狀似友好地問,“姑娘,在哪上學呢?”

“我……”沈檀愣了愣,“我就是有點想你們。”

姚女士氣急:“你回家應該先打電話告訴我們!”

“我回自己家呀!”沈檀也有了脾氣。

沈檀不知道爸爸什麼時候有的這些粗狂的朋友,模稜兩可道:“京城。”

房間裏空氣沉悶,沈檀僵硬地走到門邊企圖拉開房門。門鎖了,樓下源源不斷的煙味還在挑戰她敏[gǎn]的鼻腔。她又走回到窗邊,只開了一條縫。窗外冷風簌簌,很快從窗戶縫裏灌了進來,吹得她臉頰都冰了。

“老沈啊……”

母女倆對峙不過數秒,姚女士將亂髮攏到耳後,淺淺嘆息:“很快這就不是我們家了。”

姚女士精疲力盡:“好多房子也不夠抵。”

“那叫他們出去,他們現在屬於私闖民宅!”沈檀氣憤起來。

“怪我,把你養得這麼天真。”姚女士抹了抹她冰涼的臉頰,“你以為人家為什麼敢大張旗鼓地上門要債?合同上白紙黑字,利率都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他們有的是法子讓你認下陰陽合同。”

“什麼意思?”沈檀反應過來,“樓下那些人是誰?不是爸爸的朋友?”

在此之前,沈檀只聽說過高利貸利滾利,碰都碰不得。沒想到這種事情會在自己家發生,她手腳冰涼地站在原地,張了張嘴:“我們家不是……好多房子嗎?”

沈檀站在客廳入口處,被滿屋子煙味嗆得鼻子都痛,下意識脫口而出:“爸,你忘了。我媽不讓在家抽煙。”

那人笑笑,又拍爸爸的肩:“真是好地方,女兒有出息。”

看看這間她無比熟悉的房子,聯想到姚女士說的“很快就不是我們的家”,沈檀迷茫道:“爸爸為什麼不報警?高利貸犯法的。”

那群人望過來,為首的男人突然笑起來,笑得讓人很不舒服。

在客廳那些男人的哈哈大笑聲中,姚女士心急火燎將她推上樓,關門,上鎖,隨後質問:“誰叫你回來的?!”

“爸爸?”姚女士冷笑一聲,“你的好爸爸接受不了自己生意失敗,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外面借高利貸,九出十三歸。好,現在還不上,人堵到家門口了。我們這間大房子早就被你爸爸抵給了債主。”

再怎麼沒經歷社會,她也知道現在家裏恐怕有什麼情況。

很快,媽媽從樓下下來,腳步匆忙,甚至在最後兩個台階的地方因為著急而跌了一跤。沈檀很少看到她失了分寸的樣子,再仔細打量,姚女士髮髻蓬亂,眼下也有一窩深深的黑眼圈。

“你信不信警察來了,你爸爸只會好聲好氣地說是他把人請進來的。檀檀,別想那些不着邊際的。”姚女士嚴肅道:“你現在最好立即收拾東西,先回學校。”

“我回了你們呢?”

“這不是你一個學生該考慮的。”

倔脾氣上頭,沈檀一屁股坐在沙發椅上:“我不走。”

沒有哪個母親不了解自己孩子的脾氣。

姚女士靜靜站了半晌,彎下腰,額頭抵了抵她的:“媽媽已經很累了,你在這,我會更擔心。回去學校,起碼學校安全些。聽不聽話?”

沈檀很想聽話,她也不得不聽話。

剛被激起的脾氣一下軟和下來,她垂着眼睛不說話。

“媽媽給你買今天晚上的機票,到學校記得打電話。”

鼻腔酸酸的,全身泛起了無力感。沈檀用力揉了下眼睛,“嗯,知道了。”

那一天,沈檀從京城飛浦城,又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從浦城出發去往京城。戲劇又魔幻的一天,等她回到宿舍打通家裏電話,才覺得這天好漫長好漫長。

電話里姚女士安慰她,沒關係,他們收拾好東西搬去外公外婆那住一段時間。不用擔心。同樣在電話里,也有爸爸的聲音,爸爸跟她說對不起。

沈檀想,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呢?

她這樣什麼都幫不上忙,只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才是一萬個對不起。

接下來幾天,她把衣櫥里漂亮的衣服包包一件件收拾好,找了家買手店詢問價格。不知道是不是店主看她年輕,價格壓得狠。

二手衣物不值錢,包包勉強換個三四折。

在這之後,短暫地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

直到第二個月月末,沈檀發覺有人跟蹤她。

最初注意到是在街角等紅綠燈時,隨意抬眼望向街邊凸透鏡,離她不遠有個戴墨鏡的男人。臉上一道疤,看起來有點唬人。沈檀多看了幾眼,在路過第二個街區時,他們仍然同路。

第二天同樣的路,身後還是同樣的人。

衣服帽子換了,太陽鏡也換了,但臉上的疤不會隨意改變。

沈檀停下腳步拿起手機,在街邊假裝打了十五分鐘電話。

電話掛斷,身邊等公交的、打車的、路過的,人群變了一撥又一撥。臉帶刀疤的男人還在不遠處,同樣打着電話。

她從人行橫道穿到馬路對面,然後走了一條街,再從天橋回到馬路這邊。

整整一個回字圈,男人始終在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好在是大白天,她雖緊張得手心出汗,心臟狂跳,卻還是能保持最基本的冷靜。再往前走一個街區,左轉,她轉進派出所,跟門衛說:“叔叔,我被人跟蹤了。”

民警了解完情況把她送出門,那個男人居然一點沒怕,仍然在不遠處逗留。

沈檀手心汗涔涔的。她和民警一起站在對方面前,胸口稍稍有了點底氣:“就是他,他一直跟蹤我。”

“我?跟蹤你?”男人放下手機,笑得哈哈大聲,“小妹妹,你是不是想碰瓷啊?”

“注意態度。”民警嚴肅道。

“哦哦對不起啊警察同志。”男人油腔滑調地說,“到底怎麼了嘛?我在這打電話犯什麼事了?有人規定不能在路上打電話嗎?”

沈檀義正言辭:“你從那條街跟我跟到這裏,又跟回去,兜了一整圈。而且好幾天了,你敢說沒有嗎?這裏都有監控的。”

“那有人規定不能在馬路上兜圈子嗎?”男人聳肩,“天氣好,我愛散步,怎麼?還不允許人在馬路上遛彎啊?”

“你狡辯!”

“哦哦哦對對對我狡辯。小姑娘,長得漂亮就能不講道理噢。”

沒有實質性傷害,也沒有直接證據,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送她的民警一臉無奈,“我們按章辦事,不能隨便抓人的。”

沈檀紅着眼睛,民警只好又說:“自己多注意點,有事可以打報警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沈檀格外注意,連走在學校里都要一步三回頭。她覺得自己敏[gǎn]出精神病了,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擾到她。

舍友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最近睡眠不好,有點神經緊張。

在一片褪黑素啊酸棗丸之類的安利聲中,她隱隱又覺得正在被人窺探。往身後看了半晌,除了樹影婆娑,什麼都沒有。

晚上姚女士打電話過來,問她最近怎麼樣。

沈檀怕對方擔心,把這件事按了下去,什麼都沒說。聽電話里的語氣,大概是家裏又碰到了什麼糟心事,姚女士語氣很急,好像在和外公說什麼話,電話掛斷前,沈檀只聽到一句很不耐煩的:“別管他。”

奇怪的是,那天之後電話里一直沒有爸爸的聲音。

姚女士說他出差了。

沈檀不清楚家裏的狀況,只是想,現在還有差可以出嗎?

再一次見到臉上有刀疤的男人是在小半個月後,不止那個男的,還有好多同樣讓人不舒服的面孔。

在她做完兼職回學校的路上,那群人堂而皇之跟着她。

月色和路燈都讓這條路變得孤僻,沈檀加快腳步,後面的人也同樣加緊。他們之中有人走得更快一點,越過她超到前面去。

她想往前走,去找之前報警的派出所,可路被堵了,如果過去勢必要從那些人眼皮子底下越過。

沈檀不敢。

她站在馬路中間孤立無援,望向街對面的路人,幾度張嘴卻喊不出聲音。

那些人像趕鴨子似的把她趕到巷口,看着黑黢黢的小巷,沈檀打死不會再走一步。她的手心,前胸,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風一吹,人哆哆嗦嗦地顫唞。

原地,唯一還在照明的那盞路燈下,她死死不往前,硬着頭皮問:“這裏是京城,到處都是監控,你們想幹嘛?”

有刀疤的那個哈哈大笑,答:“想啊!”在一片鬨笑聲中她後知後覺,被對方頗有深意的回答噁心得說不出話來。

手機握在掌心,她聲線顫唞地說,“我已經報警了。”

“哦,怎麼報的?”對方笑,“怎麼沒見你打電話呀?”

“12110,短訊也可以報警的。”沈檀扶住路燈,才讓自己的腿不至於不爭氣地跌到地上。

“別鬧,妹妹。”那人說,“我們就想來問你幾個問題。”

她咬着嘴唇不說話。

那人伸手,想拍拍她的臉頰,沈檀快速躲開,惡狠狠地瞪他。他笑着甩了甩手,“你爸爸,老沈去哪了?你是他女兒,你應該知道,對吧?”

“我不知道。”沈檀兇狠道。

“不知道也沒關係。”男人笑着打量她露在外面的小腿和胳膊,很和善地說,“叔叔會每天來問你。”

她可能是所有人中最晚知道爸爸失蹤的,還是從那些人嘴裏。

他們找不到爸爸,所以找到她的學校,逼到她頭上。同樣的經歷,他們應該已經在姚女士身上模擬了一遍。所以電話里姚女士的聲音才顯得那麼急躁,那麼情緒不穩定。

那些要債的人遊走在法律邊緣,很會取巧。

他們乾的所有的事都不至於被拘進去,但又實實在在恐嚇到了她。

沈檀連夜辭掉兼職,沒有課的時間她連宿舍樓都不出。但是緊接着,手機被打爆,她開始連續性關機。那些人神通廣大,搞到了她在學校用的Q-Q號,垃圾消息鋪天蓋地地涌了進來,沈檀又註銷Q-Q。

與外界的聯繫被她自己一點點地掐斷,整天整天關在宿舍,導員上門找她,對她連續曠課的行為很不滿,要求她再不恢復上課就在期末記入考勤不及格。再嚴重點,給予勸退處分。

夜裏噩夢纏身,某天醒來,從宿舍門縫底下塞進來的小卡片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卡片上是她的名字,身份證號,照片,從小到大各種信息。

那些人字字沒提還錢,卻字字都在提醒——你所有的消息我們都知道,別躲了,我們知道你在哪。

那個學期快結束前,沈檀從學校的公用座機上接到姚女士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哭着說,“外公外婆把祖宅賣掉了,聽話,我送你去國外讀書吧。”

“你呢?”沈檀木訥地問。

“你先去。”姚女士說,“媽媽想辦法再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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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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