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紙飛機
第八十三章紙飛機
就當應晚打理好一切,準備喬裝打扮跟着灰背一起出門找於白青的時候,於白青卻自己回來了。
男人刷開門卡推門而入,他發現於白青身上還穿着昨天上樓去找他時的那套衣服。
他哥平時日子雖然過得糙,卻有點無傷大雅的小潔癖,日常衣物每天都會勤加換洗。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不僅領口鬆鬆垮垮地半敞着,就連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也凌亂地耷拉在額前,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反鎖上房門,於白青沉着臉脫去身上西服,剛準備從輪椅前站起來,就察覺到有兩道目光正在背後灼灼盯着自己。
在輪椅前僵了幾秒,他故作不經意地轉過身,發現主卧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了,兩個頭戴鴨舌帽的人影從門后探出了頭,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麼。
本應該還在沉睡的小孩,此刻正高高拉起外套衣領,微眯着眼睛打量自己。
小孩望向他的眼神百味雜陳,滿臉寫着欲言又止。
發現於白青同樣也在盯着自己,應晚下意識地將衣領又往上拉了拉,想要刻意擋住脖頸上那圈明顯的紅痕。
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剛進門的於白青半天,他確定於白青眼神清明、步伐穩健,完全不像是腦子有病的樣子,於是乾脆捂着嘴輕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開了口:“哥,你一大早去哪了?”
直到影片結尾,殖民地最終獲得了解放,學生們在畢業時把所有信件裝進了一個鐵盒子,準備送給老師,才發現老師已經獨自一人躺在學校湖面搖曳的小舟上,割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果然,他哥的嘴,騙人的鬼。
於白青握着溫熱的毛巾從浴室里走出來時,手上還多了一管藍色包裝的藥膏。
提到這一茬,應晚可就完全不困了。
葯塗完了,床上的兩個人都滿頭大汗,比在訓練場上跑了五公里還要累。
於白青微微頷首:“好。”
他沒想到於白青會這麼直接,乾脆抓了個枕頭蓋住自己的臉,咬着牙悶悶發話:“你說呢?”
過了一會,他聽到浴室內傳出一陣潺潺的水流聲。緩緩將枕頭往下移了移,透過透明的浴室玻璃牆,他看到於白青將手臂兩側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方,正在專心致志地扭干手中的毛巾。
看着影片里在藍天下盤旋的紙飛機,於白青開口問應晚:“信紙上的那行字,是法文?”
“客艙醫務室開的葯,”於白青說,“轉過去,把褲子脫了,我看看。”
於白青不吭聲了。
應晚聲音輕緩:“致,我在戰火中永生的愛人。”
灰背一時語塞。
沒想到剛一轉頭,他就同時迎上了兩道銳利的目光。
“……”
灰背“嘭”地一下關上門,毅然決然地選擇溜之大吉。
不該是他倆質問於大哥的行蹤嗎,怎麼現在反倒開始被於大哥牽着鼻子走了??
於大哥沒打算說實話,老大似乎也並不想當面拆穿,只是交代了他幾件接下來幾天要辦的事,就讓他可以先走了,有情況再聯繫。
於白青扶着鞋櫃的手一頓,抬起下頜單手解開領帶,不動聲色地回答:“上樓找經理,問點東西。”
應晚和灰背非常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於——白——青!”
右腿半抵在床前,於白青往前俯身,頃刻間就將他困入了臂彎里,動彈不得。
一個破了左唇角,一個破了右唇角,別說,還挺對稱的。
影片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湖面小船的特寫,鏡頭一直往遠處拉伸,直到小船漸漸縮成了一個小點。
原來,她早就得知了愛人已經犧牲的消息,只是不忍心拆穿學生們善意的謊言。家鄉的軍隊獲得勝利后,她便回到了與愛人初遇的青青湖畔,選擇了自我了斷。
電影是黑白默片,最後以悲劇結尾。講述的是一名即將奔赴前線的戰鬥機飛行員,在上戰場之前偷偷給自己的未婚妻留下了四十八封絕筆信。
接下來的一整天裏,兩人都對昨晚發生的一切,以及今早於白青的行蹤閉口不提。一起打仗似的洗完澡,吃了服務員送來的晚飯,兩人一起躺在床上,隨便點播了一部電視台的法語片看。
二十分鐘后。
關上套房的大門前,灰背忍不住回過頭,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主卧里的兩人。
抱緊懷裏的枕頭,應晚接連往後挪動了好幾下,後背撞上了身後的床頭板:“你,你要幹嘛?”
把領帶懸挂上衣帽架,於白青用餘光輕輕掃了灰背一眼:“倒是你,為什麼在這裏?”
應晚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上滾動播放的片尾,臉上的神情十分專註:“是一行信件開頭的問候語。”
那眼神分明都在對他說——你敢多問一句試試。
被於白青出聲反問,灰背的舌頭頓時有些打結:“我,我聽說那個叫Andrew的富商被人殺了,上來給老大彙報一下。”
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應晚摘下頭頂的鴨舌帽,往後仰倒在了床上,閉着眼睛問眼前的男人:“吃早飯了么?”
他已經大致猜到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麼,只是不知道等會他走後,於大哥和老大該怎麼收場。
“什麼意思?”
應晚扶着仍然酸痛的后腰,轉身就要逃,沒想到剛在床上往右一滾,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拉住了手臂。
未婚妻是殖民地一所中學的教師,四十八封信就藏在了班裏四十八名學生身上,所有的孩子都決定對着老師保密,不讓她知道她的摯愛已經戰死在了前線。
半空中,女教師用信紙折成的紙飛機仍在逆着風飛翔。而用來疊成紙飛機的,是女教師在前一晚徹夜不眠,坐在枱燈下親筆寫下的,送給死去愛人的回信。
不是。
老男人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問:“傷口還疼不疼?”
電影結束,沒了光源的房間逐漸暗到伸手不見五指,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於白青聽到應晚淡淡道:“哥,我小的時候和表妹一起看過這部電影。”
於白青沒說話,只是擰亮枱燈,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我那時候年紀小,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有那麼多愛戴她的學生,戰爭最後也取得了勝利,女主為什麼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應晚偏過頭看着他,眸中有微茫閃爍,“都說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如果我是男主,肯定希望她好好活着,而不會樂意看到她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在說給身旁的另一個人聽。
昏暗的卧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於白青僵着脊背坐在他的身邊,半天沒有什麼動作。
直到片尾也播放完畢,電視機的畫面跳轉成了廣告,他才終於聽到於白青出了聲。
“我不這樣覺得。”
於白青說。
“戰爭已經勝利,學生也都長大了,除了兩個主角,影片里的所有人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哥的嗓音有些喑啞,“對於其他人來說,這已經算得上結局圓滿。只有女主獨自一人,還因為未婚夫留下的四十八封信受着日復一日的煎熬,這就公平嗎?”
“可是,這是戰爭。”
應晚緩緩靠上床頭板,把剛才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是戰爭,就一定會有流血和犧牲。”
於白青注視着電視機里光怪陸離的畫面,清俊的側臉在屏幕光線的映襯下忽明忽暗:“那明知道自己會死,還是要給愛人留下那麼多念想,你難道不覺得很殘忍?”
“所有回憶都扔給活着的人來背負,被留下的那個才最煎熬。”
聽完於白青的話,應晚張了張口,忽然間有些啞口無言。
夜色深了,電視機里的廣告仍然在無聲地播放。關上床頭柜上的枱燈,於白青轉過身,將側躺在身旁的人緊緊擁入了懷裏。
他閉上眼,在應晚的耳畔平靜地開口:“夜深了,睡吧。”
小孩的後背驟然一僵,卻並沒有抗拒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片刻后,他聽到小孩緩緩出聲:“嗯,知道了。”
“哥,好夢。”
在時代洪流的宏大敘事中,電影裏的女教師只是一名普通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愛之人選擇了犧牲,她無法改變結局,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陪着他,不讓他一個人走的太孤單。
他知道小孩在旁敲側擊地暗示自己什麼,他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上路。
所以這一次,不要再只留下我一個了。
——
K號房客人死亡案件發生的次日,貴賓艙的所有客人便接到通知,郵輪將在兩日後臨時在墨西哥西海岸停靠兩日,以便警方以及相關人士上船驗屍。
在於白青的要求下,經理最終還是將兩人帶進了擺放Andrew屍體的貨運冷凍艙。
短暫的查驗過程中,應晚發現除了手腕大動脈被割破,Andrew的後頸處也留下了很多像是自殘留下的小刀刮痕,完全破壞了原本紋在皮膚表面的紋身圖案。
看樣子兇手並不想讓外人發現Andrew身上的紋身,或者換一句話說,不想讓別人得知Andrew的真實身份。
從貨運冷凍艙出來后,於白青單獨約經理去經理辦公室里談話,讓他先回套房休息。
應晚完全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體力不支的一天。
老男人剛剛三十齣頭,正是精力最好的年紀。最近這兩天,只要他倆單獨待在房間裏,他就沒有能下床的時候。
回到套房拉攏窗帘,應晚矇著被子昏天暗地睡到了傍晚,被於白青的一個深吻喚醒了。
老男人用一雙寬厚的大手攬住他的后腰,足足把他吻到整個身子都沒了氣力,胸口的氧氣逐漸抽離,才終於肯放過他一馬。以至於唇齒分開時,兩個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喘熄。
在幽暗的落地燈下慢條斯理地解開衣扣,於白青告訴他:“我打算把拍賣會提前到明晚。”
“……明晚?”應晚微微有些訝異,“馬上就要靠岸了,時間來得及嗎?”
“嗯。”於白青伸出一隻手,將他整個人從被褥里撈出來,順便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發頂,“我會邀請貴賓艙所有的乘客參加,也能趁機進行調查。等靠岸之後人員開始流通,兇手說不定會趁亂下船。”
在腦海里稍作思索,應晚覺得於白青的這個計劃可行:“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嗎?”
“你就在房間裏好好待着,”於白青說,“拍賣會上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可能會有暴露的風險。”
聽到於白青阻止自己一同去參加拍賣會,應晚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就在於白青關上浴室門,開始沐浴洗澡的時候,他從枕頭底下翻出了於白青給自己新買的手機,在和灰背的聊天框內匆匆輸入了一行字:
【拍賣會在明晚九點舉行,八點四十來找我匯合。】
把信息編輯好,按下發送鍵,信息條旁邊的圓圈卻轉了好多圈,才將信息給成功發送了出去。
視線移向手機屏幕的右上角,應晚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船艙內的信號只剩下了三格。
刪除短訊記錄,將手機扔回枕頭底下,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大床上,開始盯着天花板發獃。
浴室內傳出嘩啦啦的水聲,或許是因為最近幾天實在是縱慾過度,他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困意漸漸湧上了心頭。
奇怪……
他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關鍵的東西,卻一時半會怎麼都想不起來。
在意識陷入混沌的最後一刻,他隱約看到於白青披着浴巾走出了浴室,手中還拿着一個透明的玻璃杯。
從錢包里取出一把鑰匙,於白青用鑰匙打開梳妝枱前的柜子,在柜子裏取出了一個白色小盒子。
透過鏡子看了一眼床上沉沉入睡的身影,他從藥盒裏倒出了幾粒藥丸,就着玻璃杯里的冷水仰頭喝了下去。
瞳孔中的血點漸漸散去,於白青重新恢復了往日的疏冷與平靜。
移開停留在小孩身上的目光,他拿出手機,點擊日曆頁面截了個圖,開始在手機的備忘錄上打字記錄:
【今天是20XX年7月26日,星期五,天氣陰】
【距離“7.13”人質劫持案,已經過去——】
手機輸入法的光標在“去”的後面不斷跳動,於白青卻突然停止了打字。
他慢慢抬起頭,注視着倒映在鏡子裏的牆壁掛鐘,眼中閃過一縷轉瞬即逝的茫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