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狩鷹
第二十六章狩鷹
“你小心一點,”鬼鴞對着電話低聲開口,“給我發個定位,我馬上過去接應你。”
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是鳥兒安排的。”
海邊的天亮的總是特別早,初升的朝陽大片灑落在人潮擁擠的漁市街頭,將早秋的寒氣一掃而空。
鬼鴞將一隻腿搭上機車的踏板,低頭攏火點燃了一根香煙。她總覺得這次行動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一時間又找不到有什麼問題。周圍人聲嘈雜,只有她安靜地與這裏格格不入。
幾個路過的小孩子滿臉好奇地湊上前,打量着她背後這台塗著炫彩塗鴉的鋼鐵載具,卻又被飄散在她身前的雲霧嗆得咳了好幾下。
微微皺起眉頭,鬼鴞乾脆將剛點燃的香煙甩在地上,幾下踩滅,踢進了附近的垃圾桶。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或許是太久沒經歷那種踩着刀尖過活的日子,現在連街邊隨隨便便幾個小屁孩都能引起她的惻隱之心。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阿布躲在一簇枝繁葉茂的灌木叢中,正在用手將身旁的枝幹和落葉扒拉到兩旁:“定位給你發過去了,泳棚這邊沒什麼人,你到北澳之後立刻告訴……”
阿布的聲音在電話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樹葉摩攃着肩膀的悉索聲響。一陣短暫的沉默后,阿布的聲音再次從另一頭傳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告訴我,先不要直接過來。”
聽着阿布那邊發出的動靜,鬼鴞忍不住皺起了眉:“目前還不知道那幫人是什麼身份,你不要掉以輕心。”
“這幫人恐怕就是姓宮的派來的,他們這是想滅口消滅證據。”
彙報完這部分信息,電話那頭的阿布突然停頓了一下:“……咦?”
一輛轎車踏着夜幕悄然而至,停在了泳灘和鄉村公路的交叉路口。汽車的引擎在寂靜無人的沙灘區沒有發出絲毫動靜,就連一向敏銳的他都沒察覺到車輛是什麼時候開過來的。
“……他們讓做的我們都做好了,他們會兌現承諾的吧?”
阿布在電話那頭咧開了嘴,鬼鴞都能想像出他那道經常掛在臉上的燦爛笑容:“好咧,你放心吧。”
鬼鴞應了一聲。她騎在機車上,兩隻手握緊車把開始熱油,準備隨時接應阿布離開。
在泳棚蹲守了半個多小時,他發現這幫人並不是什麼專業的殺手,甚至連小混混都算不上。他們趁着夜半無人,騎着幾輛摩托車大搖大擺來的泳灘。幾人從摩托車的後備箱裏取出了幾包膠帶和保鮮膜,接着徑直走到了屍體的面前,蹲在屍體四周,開始往死者身上的各個部位開始纏裹膠帶。
五分鐘過去,接應的時間已經到了,周圍卻再也沒有出現阿布的身影。
——
跟在於白青身後出了醫院,應晚察覺到褲腿處傳來手機的震動,應該是鬼鴞回了自己的消息。
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就知道什麼是“外行”什麼是“內行”了。
不遠處,剛通完電話的那個男人臉色不算好看。他抬腳踢了一下剛纏裹到一半的屍體,忍不住開始忿忿出聲:“他讓我們再等等。”
“我現在過來,你先計劃好撤退的路線。”
過了一會,鬼鴞聽到阿布在電話里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鬼姐,車裏有個人,他身上有那個紋身。”
正在這時,她聽到本來要掛斷電話的阿布再次出聲:“……不對,我要再靠近看看。”
鬼鴞再次提醒他:“注意自身安全。”
“鬼姐,你等等。”阿布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得靠近一點,有人正在打電話,那幫人的氣氛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鬼姐,你放心啦。”稍稍壓低聲音,阿布樂呵呵地說道,“我隔的距離老遠了,他們完全沒注意到有其他人在附近。而且這幫人來的時候也沒做什麼反偵察措施,我看處理屍體的方法也挺粗糙的,根本就是一幫外行人。”
另一個同夥忍不住發問。
幾人看起來都是頭一次做這種事,面部表情在瞭望塔大燈的映射下有些晦暗不明,神色看起來很緊張。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在屍體旁交頭接耳聊着什麼,他現在距離隔得太遠,聽不太清幾人的談話內容。
沒等她開口阻止,阿布已經行動了。
繁市的民用車輛登記號碼通常以兩個英文字母打頭,後面配以四位數字,車主在進行車輛登記的時候也可以自選。
鬼鴞的聲音沉了下來:“HY打頭?”
掛斷鬼鴞的電話,阿布仔細地觀察了一圈四周。確認周圍沒有其他可疑的人,他貓着腰從樹叢里偷偷鑽出了半個頭。
“我看看,那輛車的車牌號是……HY1420。”
聽到喇叭聲響起,泳灘邊的三人連忙抬起裹好的男屍,朝着車輛所在的位置走去。
她問阿布:“這車是和家的?”
正在包裹屍體頸部的第三個人手中動作一停,他埋着頭沉默不語,並沒有搭理另外兩個人。
阿布舉起手機,對着遠處幾人連拍了幾張模糊的夜景照,正準備按照鬼鴞的吩咐原路折返,忽然聽到一陣車喇叭的響聲劃破了夜空。
聽到這話,鬼鴞的眉心緊緊攏在一起:“你確定?”
鬼鴞神色突變,她趕緊再次撥打阿布的號碼,卻發現這人的手機已經關機,和她單方面切斷了聯絡。
將得到的所有信息都用短訊發給了鬼鴞,阿布在原地等待了十多分鐘,收到了鬼鴞發來的回信。她說她已經騎着車抵達翠平邨附近,通知他現在可以撤退了。
他又拍着胸脯對鬼鴞打了包票,讓鬼鴞對自己放心,然後便原地找了處隱蔽的牆角,開始向她彙報那幾個收屍人的情況。
鬼鴞很快在電話里提出質疑:“不可能,他們不會用自己的車明目張胆地幹這種事。”
阿布一邊和鬼鴞通着電話,一邊偷偷摸摸地尾隨在三人身後,以浴場邊擺滿的燒烤攤作為掩護往前移動。
“這幫人都是門外漢,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阿布默不作聲地捂住手機的聽筒,“鬼姐,我撤啦,五分鐘后匯合。”
鬼鴞:“怎麼了?”
初秋的落葉夾雜着乾燥沙塵在腳邊打轉,他屏住鼻息,貼着石牆凹凸不平的牆壁側身往前,最終在一個廢棄已久的公共浴室後面蹲了下來。
從不遠處的轎車前收回目光,阿布縮在牆角點了點頭:“應該是。”
鬼鴞用鼻音哼笑了一聲,抬手挽起披散在肩前的頭髮,將頭盔罩到了臉上。
阿布輕輕呼出一口氣:“好吧,那我倆等下在北澳翠平邨的十字路口匯合。”
這裏距離沙灘上的幾人只有幾米之遙,他已經能夠依稀辨認出他們交談的內容。
電話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秒,通話突然被掛斷了。
坐上吉普的副駕駛座,他趁着於白青正在盯着後視鏡扭轉方向盤倒車,默默將手伸進褲兜,打開了自己的老人機。
鬼鴞剛剛發過來的是一條文字短訊,短訊內容是一串他完全看不懂的字母和符號。
這是他們之間傳遞消息的方式之一。因為眼睛無法閱讀文字,他平時和線人交流時經常會採取這種手段。每到這時候,老人機的自動朗誦功能就能派上大用場。
這一串生澀難懂的文字原本並無任何含義,但中間留出了許多長短不一的空格,AI女聲在念出來的同時也會跟着帶上不同的節奏。執行任務的時候,他可以通過節奏之間留下的空隙和音調的轉換來巧妙地辨識暗號。
如果不是情況非常緊急,鬼鴞一般不會給他發送這種類型的加密暗號。
用餘光瞥了眼身旁全神貫注盯着路口紅綠燈的於白青,他尋思了片刻,還是按下了語音朗讀的快捷按鍵。
他和於白青回到家還需要一段時間,要是等到自己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再聽,說不定會錯過什麼至關重要的信息。
公放開啟,老人機里的AI女聲開始刻板地朗誦起來,明明是在念讀字母,連起來聽卻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聽着手機里轉換成音頻的文字信息,應晚的臉色漸漸有些不太好看。
語音朗誦結束,他將手機緊緊攥在手中,扭頭看着窗外掠過的建築樓群。
車廂內鴉雀無聲,他聽到於白青在耳邊淡淡開口:“怎麼回事?”
從車窗前回過頭,應晚神色不變地回答他:“沒什麼。”
於白青收回投向紅綠燈的目光:“你把剛才那段話再放一遍。”
應晚握着按鍵的手指微微往內蜷。
察覺到於白青一直在透過後視鏡注視着自己臉上的微表情,他遲疑地抿了抿唇,還是解開了手機密碼鎖,讓AI重新朗讀了一遍剛才的內容。
吉普停靠在了路邊。
“前半部分是一個人的名字,後半段是求救信號。”
再一次聽完整條音頻,於白青將手臂搭上方向盤,望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你的人失蹤了?”
應晚的心跳遽然漏了一拍。他從手機屏幕前抬起眼睛,發現於白青臉上並沒有出現任何驚訝的表情,似乎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自從他上次在市局會議室里“自爆”以後,於白青再也沒有和他談論過有關他身份的話題,兩人之間還是一切照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並不知道於白青已經對自己了解多少,但就憑剛才的那句話來看,他或許完全低估了於白青刺探一個人的水準。
這類情報代碼又被稱作“反輸入(AntiInput)”,哪怕在黑市裡做交易時也並沒有多少人能看明白,但於白青卻隨便一開口,就已經說准了大半。
老狐狸肯定知道不少關於自己的事,卻一直藏着掖着,就等着自己有朝一日主動露出馬腳。
於白青拔下吉普的車鑰匙,將車窗搖下一半,手搭在窗外點燃了一根煙。
“把情況都和我說說。”白灰色煙霧沿着車窗往外游躥,他看到於白青將煙銜在嘴裏,用指節敲了敲方向盤的正中央,“別什麼事都瞞着你哥,聽到了?”
“……”
握着手機沉默了許久,應晚還是緩緩出了聲:“阿布在跟蹤目標的時候走丟了,手機也突然關機,應該已經落入了對方手裏。”
在車載煙灰缸里抖了抖煙灰,於白青眯上眼睛,勉強將應晚嘴裏說出來的名字和記憶里的人臉對號入了座:“是每天跟在你後面那小孩?”
應晚點點頭:“哥,你以前也見過他幾次。”
雖然年紀最小,阿布和他卻是幾人當中最早認識的。
阿布是當年在菜市場那間破危樓里露宿的流浪兒之一,當初也是阿布將他領去了那幫流浪兒的大本營,讓他得以有了一個暫時落腳休息的地方。
阿布十二歲的時候,他開始帶着小乞丐接觸那幫人,這小子也算是被他給一手教出來的。雖然賺到手的賞金早已不愁吃穿,但小乞丐仍然喜歡每天走街串巷,那身標誌性的破衣爛衫早已成了他故意表露在外的保護膜。
於白青點了點頭,卻一直沒吭聲,像是在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被於白青一直用深不見底的目光打量着,應晚算是認輸了。
“阿布正在跟蹤的人是宮津,他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他告訴於白青,“如果你沒問,我會讓人想辦法去救他出來。”
“這不就行了?”
煙頭在煙灰缸里碾得細碎,於白青將車鑰匙重新插回鑰匙孔,開始啟動打火,“有他失蹤時的具體位置嗎?”
應晚低下頭翻找收件箱,發現鬼鴞也同時發來了帶走阿布那輛車的車牌號。
於白青二話不說,拿起手機直接找了關星文,讓他查一下交通互聯網,看看能不能找到這輛車今天的歷史行駛路徑。應晚看了他哥一眼,也馬上給灰背發了條信息。
剛接通電話不久,於白青看到應晚朝自己晃了晃手機屏幕,轉頭對着電話里的關星文說:“已經查到了。”
關星文在電話里話音一停,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語氣隱隱變得有些複雜:“……你弟在找捲毛幫忙?”
於白青如實回答:“嗯。”
“……”
抱着手機僵在電腦前,關小爺的心態再一次崩了。
——
查詢到了那輛車所經的大致路線,吉普車調轉車頭,開始朝北澳所在的離島區駛去。
吉普剛出城不久,應晚突然從副駕駛座上轉過頭,對身旁的於白青說:“對了,有個人或許知道一些內幕。”
沒等於白青發話,他已經用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鈴只響了短促的一聲,就被那頭的人接了起來,速度比“LEON”俱樂部接待VIP顧客的人工客服還要快。
“……”
見給自己打電話來的應晚半天沒動靜,電話里的人忍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沉住氣,“……你找我?”
應晚直截了當地開口:“宮津在哪?”
和冠玉愕然地愣了一下,險些一口氣沒上來:“不是——我說,你他媽賤不賤啊?上次那麼膈應人也就算了,這次直接打電話到我頭上了?”
聽着和冠玉在電話里夾雜着嘲諷和怒意的語調,應晚垂下目光,微微斂了斂神。
這下基本可以確定了,宮津並沒有告訴和事佬自己上一次拿槍指着他,試圖從他嘴裏套出情報的事。
那人應付和事佬的說辭,恐怕就只是在俱樂部的時候遭受了自己的敲詐勒索。
看來這對未婚夫夫並沒有表面上看的那麼親密無間。兩個人雖然合作往境外轉移資產,說不定背後各自有各自的算盤,起碼和事佬目前心裏應該並不清楚,姓宮的私底下在背着他幹什麼。
“手機號一跳出來,你倒是接得比誰都快。”應晚淡淡勾起唇,毫不客氣地回擊,“和冠玉,你說是你賤還是我賤?”
被應晚戳中了內心最深處的那根刺,和冠玉在電話那頭急促地喘着氣,像是在糾結要不要直接摔了手中的電話。
空氣陷入了一片靜謐,還是和冠玉率先打破了車廂里僵滯的氣氛。
和冠玉在電話里問他:“你找宮津幹嘛?難道還想打他的主意?”
“關你屁事。”
應晚忽地笑了,他懶散地靠上椅背,半闔着眼睛,語調裏帶上了一種肆意的張揚,“我有伴了,輪得到他?”
他絞盡腦汁,剛想要繼續激怒電話里的人,以從這人嘴裏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就發現坐在身旁駕駛座前的人有了動作。
於白青朝他伸出了一隻手,平靜出聲:“拿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