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寧秋硯再次來到俱樂部是第二天深夜。
這天溯京又在下雨,路面濕滑,到處都是雨水泥土的腥氣。
寧秋硯一步步地踏上了俱樂部的台階,推開門進入幽暗的環境中。因為臉色過於蒼白,這次他被注意到了。
數道好奇的、探究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但沒有人攔他。
寧秋硯循着記憶走進包間,秦惟之果然在裏面,手裏拿着個看不出來作用的器皿,朝外吐出一口白煙。
血族總有一些量身定製的發明,大多數的來歷都不善入耳,背後的故事駭人聽聞,寧秋硯不想探究。
“……”
寧秋硯也不稱呼秦惟之,就那麼站在門口,和上次一樣。
秦惟之也露出詫異,緩緩放下了器皿:“你還真的來了。”
寧秋硯:“嗯。”
是個手機。
秦惟之看了他一陣,拍拍身邊的沙發,終於說道:“坐吧。”
陰影中他數着時間,這是他出來的第一晚。
秦惟之注意到他頸側那些青紫與咬痕,不咸不淡地說:“怎麼搞得比血奴還慘。”
寧秋硯提供了密碼。
另外秦惟之剛想起來,關珩不喜歡被忤逆。
過了十幾秒,才難以啟齒地說:“幫幫我。”
桌面壁紙是一張這個人類和關珩的照片。
秦惟之關掉手機,長發挽在耳後,他不着急看,而是有些無情地對寧秋硯說:“你可以走了。”
雪山之下,關珩坐在人類的後方,將人類鬆鬆地摟在懷中,手捏着對方的下頜,指充滿佔有欲地入侵了人類的口腔。這種照片有多種解讀角度,這個人類可能倍受寵愛,照片里的情景只是兩人的小情趣,也可能他幾乎沒有尊嚴,只是任關珩予取予求的禁臠而已。
寧秋硯沒有動,小聲問道:“我可不可以留下來?”
一張充滿煙火氣的鎖屏壁紙映入他的眼帘,是夜色中的溯京鐵塔。
寧秋硯也看見了壁紙照片,睫毛顫動着。
秦惟之沒有接,等着寧秋硯解釋。
他提醒秦惟之:“他很快就會發現手機不見,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就趁現在查。”
但打開手機之後,又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動聲色,卻在瞬間眸如鷹隼。
偷走一隻手機,其實對秦惟之的用處不是很大。
“看來你和關珩很不愉快。”秦惟之問,“怎麼,你離家出走了?”
銀白光線照着寧秋硯年輕的臉,他半垂着睫毛,淡淡道:“我聽見先生和德山他們談論說起過灰袍人。德山和約書亞待在北極圈一百多年了,灰袍人也在那附近,他們肯定有所關聯。另外,先生所有的聯繫人都在手機里,他的心思縝密,肯定不止安排了德山幫忙,他們來往那麼多,你只要對其中在北極圈附近活動的每一個聯繫人做篩查走訪,多多少少會有蛛絲馬跡。”
寧秋硯沒有吭聲,片刻后才說:“我可以去洗個臉嗎?”
“都已經這樣了,你覺得我現在還有可能再回去嗎?”寧秋硯有些着急了,“而且我已經表達了誠意,你不能這樣對我。”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寧秋硯頓了頓,做了個深呼吸了,說:“我只是個人類,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按照寧秋硯提供密碼解鎖之後,秦惟之輕輕地發出了嗤笑,看向寧秋硯,他沒想到關珩如今是這樣的風格。
寧秋硯不答,從口袋裏拿出個東西遞給秦惟之。
秦惟之反問:“你不回去,不怕關珩再罰你?”
秦惟之又說:“離我遠一點,你身上都是關珩的味道。”
寧秋硯:“……”
他仍然坐着,翹着一條腿,問寧秋硯:“那你想怎麼樣?”
於是寧秋硯選擇更遠一點的位置坐下了。
寧秋硯去洗漱完畢,出來后已經整理得很整齊,只是失血緣故整個人看着蒼白而憔悴。秦惟之幾乎能聞到他身上屬於關珩的毒素味道,看來他回去以後已經被關珩教訓過——秦惟之早有預料。
“關先生的手機。”寧秋硯嘴唇發白,“你不是想要灰袍人的信息嗎?我只能給你提供這個。”
秦惟之同意了。
寧秋硯剛要坐下。
關珩看起來很享受生活,很有閒情逸緻。
可是人類蠢笨脆弱,這大概已經是他們費盡心思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手段。
夜裏雨變得小了,寧秋硯沒有打傘,濕漉漉的頭髮狼狽地貼在臉上,看着又脆弱又可憐。
他的疑心特別重,不覺得事情會這麼簡單。
*
關珩的血契伴侶離家出走,出現在俱樂部,天快亮時和秦惟之一起走了,這個消息在一定範圍內成了爆炸性新聞。
不過,秦惟之沒有想到他竟然還能出得來。
秦惟之笑:“你該不會覺得關珩會把信息存在手機里吧?”
秦惟之緩緩收起笑容,接過了手機。
寧秋硯接到兩次李唐的電話,第一次是罵他頭腦不清楚,第二次則是苦口婆心地規勸。寧秋硯一直覺得,李唐是所有血族中最具備人情味的一個,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對方卻仍將他當作了朋友。
不過這時候他有苦說不出,就算說了,李唐可能也只會指出他的無知,把他罵得更慘,說不定還會想辦法勸關珩來接他。
於是寧秋硯都沒怎麼回話,只默默聽李唐說完,然後默默地掛斷了電話。
翌日在學校里,寧秋硯碰見了郁教授和盛歡。
顯然他們也聽說了這件事。
見到他,盛歡的神情複雜,認為是不是那天自己的話說錯了,才會讓他對永生那麼執着。反倒是郁教授比較有風度,還遠遠地對他點了點頭。
好在第二晚他再去俱樂部時,秦惟之沒有趕他走。
或許手機里真的起了一點作用,或許是享受關珩的人跟着自己的感覺,秦惟之對他和顏悅色了不少,問了他一些手機里聯繫人的問題。
寧秋硯表現得很聽話。
事實上,他也沒有別的事要做,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着秦惟之,甚至都不用再編造什麼,秦惟之問的他都如實回答。
這一晚還是在俱樂部過夜。
秦惟之照例叫了血奴。
寧秋硯蜷縮在一旁的沙發上,秦惟之以為他睡了,等把血奴拂開之後,才發現他一直睜着眼睛。
那雙眼烏黑,眼神清澈,好像充滿了好奇。
他問秦惟之:“我以後轉化了,也要這樣吸血嗎?”
好像對未來憧憬不已。
秦惟之擦了嘴角,問:“怎麼?不忍心?”
寧秋硯搖頭,看着地上昏睡的血奴,表情不變:“只是覺得血液的味道很腥。”想了什麼似的,補充道,“人類的口味不一,那麼應該不是每個吸血鬼都喜歡吸血吧?”
秦惟之笑笑:“不管喜歡不喜歡,吸血是本能,不吸血只能等着風乾。”
寧秋硯說:“我可以喝動物血。”
喝動物血?
那樣奇葩的素食主義者世界上沒有幾個。
想也不用想,就能猜到讓寧秋硯耳濡目染的是哪一個血族。
“動物血怎麼和人血比?只要你嘗過一口人血,就幾乎不可能咽得下那些畜生的血液。”秦惟之沒有提到關珩,繼續道,“而且,你怎麼知道你不會喜歡?你只是還沒嘗過人類溫暖的血液有多甜美……再說了,吸血是本能,如果沒有強大的自控力,以什麼類型的血液為生也由不得你來選擇。”
寧秋硯臉有點白,沒再說話。
秦惟之從身邊的吸血鬼懷中撈過另一名血奴,對方已經吸飽了,正滿足地閉着眼,對分享血奴沒有什麼意見。
秦惟之用長長的指甲劃破血奴手腕,讓鮮血汨汨地流出來,弄濕了他的手,滴落在地板上。
“年輕的人類血液更可口。”
他扔開血奴,將手上的血抹在寧秋硯白皙的臉龐。
“就像你這樣的黃金血。”
寧秋硯霎時渾身僵硬,呼吸停滯。
耳垂上屬於關珩的標識還在,已經離家出走了,卻還捨不得摘下。
秦惟之卻只是想要傷他的心而已:“不然你以為關珩那樣的性格,為什麼會把你留在身邊呢?”
說完這句話,他退開,最後道:“血液美不美味,等你轉化了,再來評價不遲。”
寧秋硯翻過去,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
天快亮時,秦惟之叫醒了他:“起來。”
寧秋硯睡眼惺忪地坐着,兩天沒換的衣服上沾了些血漬。
秦惟之有些嫌棄,隨後大發慈悲地說:“帶你去換一套衣服。”
*
坐上秦惟之的車,寧秋硯有長達十幾分鐘的時間裏都充滿了混亂感。
看着熟悉的溯京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在想關珩說的很對,這不該是他的生活。自然而然地,自己最近的想法也產生了質疑。
但是很快地,他就把那些冒出來的想法強壓了下去,他不允許自己退縮。
溯京很大,秦惟之的住處在很出名的富人區。
只要活得足夠久,那麼財富是非常容易累積的,寧秋硯既不羨慕,對錢財也沒有很大的興趣。
而秦惟之選擇這裏,只是因為這裏僻靜而已。
寧秋硯大概是第一個不以血奴身份進入其中的人類。
剛踏進屋子不就,天就快亮了。
秦惟之來到屋內一角,按下牆上凸起的智能開關。
科技給予血族非常大的便利,使得他們對人力的服務需求大大降低,這套偌大的房子只住了秦惟之一個。
“自己去那邊找衣服換。”
秦惟之說。
“左邊的柜子不要動。”
窗外的天空呈現飽和度極低的灰藍色,窗戶擋板正慢慢地降下。
不比在俱樂部那樣的公共場合,此時的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寧秋硯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緊張。
轉過身時,能感覺到秦惟之落在背脊上的目光。
同樣是昏暗的,和渡島大宅不同,這棟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散發出冰冷氣息,大約是沒有人類居住的緣故。
像……水泥鋼筋鑄就的棺槨。
寧秋硯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
這應該是常態。
如果沒有關家的人在身邊,大概連關珩的住處也會是這樣的。
寧秋硯來到衣帽間,打開了一排柜子。
他並不想穿秦惟之的衣服,可是臟衣服穿了兩天,還染上了讓人反胃的血漬。在衣櫃裏搜尋片刻,寧秋硯找到了一疊還掛着吊牌的衣物。
應該是有人定期給秦惟之安排服裝,比如關珩就和李唐有合作關係。
寧秋硯選了一套穿上,轉身時,看見後方那排秦惟之說不要動的柜子裏,整齊地掛着一套套連皺褶都看不見的、熨得服帖的服裝。
它們款式各不相同,古時的圓領袍衫、褙子,廣袖的大氅,近代的長衫,西裝……搭配不同的鞋帽,來自不同時代的服飾被毫無生氣地陳列在玻璃櫃中。
這些不單純是展示或收藏,而是真實使用過的。最前面的那幾件,甚至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文物。
物主似乎很享受時光的變遷,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人世間,讓人覺得詭異。
這比瓦格納·瓊斯的收藏可怕多了。
寧秋硯一路看過去,視線落在了柜子最左端。
那裏沒有掛着衣物,而是陳列着一隻雕刻繁複花紋的木盒,盒子則靜靜地躺着一把長刀。
刀很長,足有七八十公分。
刀柄古樸,看起來保存得很好,但刀身黯淡無光,破了刃。
寧秋硯一驚,不等他反應過來,秦惟之的聲音便在他身後響起:“看什麼?”
寧秋硯連害怕也顧不得,轉頭問秦惟之:“這是——”
“關珩的刀。”秦惟之毫不在意公佈答案。
寧秋硯感到身體在輕微地戰慄。
受蠱惑般,他再次看向了那把刀,手指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彷彿觸摸到了那銹跡斑斑的刀刃。
關珩曾說起戰時場景。
說,“刀砍得卷了刃,閉上眼睛都能聽見亡魂在哭。馬蹄踏在血泥里,身上染的血腥味一整年都洗不幹凈。那年戰爭結束后,邊境郡縣的人少了一大半,直接成了一座空城。”
看着它,寧秋硯彷彿聽見了一千多年前的刀刃刺耳的蜂鳴。
機緣巧合。
如果不是一意孤行要落入這樣的境地,寧秋硯大概永遠都不會見到它。
他問秦惟之:“你為什麼收藏着他的刀?”
秦惟之沒回答。
寧秋硯敏[gǎn]地發現,在他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室內本就陰冷的氣氛一下子凍結到了冰點。
後背陣陣的發涼。
寧秋硯把手從玻璃上移開,往後退了幾步,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了。
但半隱沒在陰影中的秦惟之卻忽然開口:“因為我得留着這把刀,幫關珩記住他寶貴的過往。”
寧秋硯:“……”
秦惟之走到玻璃櫃前,櫃中燈光亮着,玻璃上映出他陰鷙的眼。
也許太久不對人提及往事,他難得有了傾訴欲。何況,聽他述說的是一個與關珩關係最為密切的人。
“關珩有沒有告訴過你,關家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在不斷地派人上島?”
寧秋硯說:“因為他們有一個約定。”
秦惟之訝異地看過來:“約定內容呢?”
寧秋硯頓了頓,還是回答:“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
秦惟之這才冷笑了一下,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想關珩也不可能告訴你。沒錯,的確是因為一個約定,一個沒有我,就不會促成的約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