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小坡跟踩在地上的聲音逐漸遠去,電台一樓安嫻剛才看的那個屏幕上,採訪仍然在繼續。
“看來安先生能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也是有原因的。”徐輕垂下眼,“也不是什麼樣的新聞,都可以打垮一個真正有良心的企業。”
“成功談不上,經商之路任重而道遠。”
“是,您說得對。”
安永清看着自己面前這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內心有些得意。之前她在老單位的時候他可以肆意對她施壓,如今在市廣播電台,他也同樣可以用採訪的形勢讓她對自己低頭,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當然,現在徐輕的低姿態,也令他很滿意。
“‘有良心’這個詞用得好,哈哈哈,想必大家都聽過了我旗下某產品的新聞。”幾輪問題下來,安永清面對鏡頭眉飛色舞,“嘖,這個清者即自清,沒有問題的東西,那就是沒有問題。希望大家可以不信謠,不傳謠,我們俊喜呢,也會永葆初心,為大家帶來更多、更好的產品。”
“那我們時間差不多,今天的採訪也馬上要結束了。”徐輕站起身伸出一隻手,面上依舊保持着溫婉得體的微笑,“辛苦。”
“你也辛苦,哈哈哈,加油吧,年輕人。”
徐輕下班回到家,燈光依然是暗的。
什麼?
徐輕坐直身子,打開手機微博,果然看見熱搜前幾條出現“俊喜毒薑茶害人屢教不改”之類的詞條。
徐輕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大概過去一個小時了,她挑了些照片,又把新聞做了個文件總結髮給虞莓,這才準備下班。
【老爸:和女婿早點領證啊,你爺爺還等着抱外孫呢,不然畢竟青春期,他鬧。】
【徐輕:……哦。】
【什麼意思啊樓上??我****】
虞莓走過去,順便把也摞文件放到他桌上:“這些新聞記得跟進,都是拿的一手資料。至於監獄那個瞎子的賠償案,我讓她去跟。”
她看了一眼時間,依然嘆了一口氣,洗好澡攤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等寧越回家。
安永清隨助理一同下台,徐輕目送他,臉上笑容不變,直到攝像頭關閉的那個時間點。
手機嘟嘟兩聲,是老爸發來的短訊。
“你才多大,阿嚏,催啊?”
“可不是,老大不小,過了二五就奔三,我媽說的,還有我爸,每次回家都念叨我,讓人頭痛。”徐輕有點無奈地扶了扶額頭。
【老爸:沒辦法,你爺爺青春期。】
“……前段時間引起熱議的‘毒薑茶’事件,因為收到匿名用戶的舉報再次捲入風波。此次食品安全局全面介入調查,相關媒體也正在跟進。”
【無語。】
再往下刷刷,也大多是換了個句式的互相對罵,當然,真的在等食品安全局的真相的網友也不少。
“她啊,”虞莓輕輕彈掉他肩上並不存在的一抹灰塵,“恐怕比你做得還能更出色些。”
“啊……需要感冒藥嗎,石哥?”徐輕問。
“加油吧,年輕人。”虞莓模仿着剛才安永清的語氣,給了個肯定的眼神。
“哦。”徐輕點了點頭,收拾收拾打算下班。
“不是,你什麼意思Mei姐?”
【老爸:囡啊,去不了了,你爺爺八十大壽,吵着鬧着要提前一個月開始準備。】
“她去跟?Mei姐,這個案子關注度極高,她再怎麼說做記者的經驗也少……”
正打算關閉手機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一條微博,應該申城某個群眾發在城市超話的:“我們市今晚某電視台直播看了沒?有個新面孔的女主持,採訪的就是俊喜老闆。還挺有意思的,建議大家都去看看2333。”
【徐輕:哈?】
【哦哦哦這名字我聽過!以前是《聽見你的聲音》節目的主播,好幾年了。】
合上手機,徐輕長長嘆了一口氣。
“╭(╯^╰)╮不用,我自己有。”石文靜答,順便又抽了一張餐巾紙,繼續擤。
“過了二五就奔三?阿嚏。”石文靜繼續擤鼻涕,“那我都奔三了十年了,還不是沒人催我,阿,啊嚏。”
“怎麼了Arna?年輕人嘆什麼氣,阿嚏。”石文靜撓撓頭,“我怎麼突然感冒了,是因為換季嗎?天氣也不冷啊。”
“Mei姐,我就說這姑娘心性高吧,大局不亂,而且識時務。”石文靜看着實時轉播,忍不住點頭鼓掌道。
【這女主持說話好奇怪啊,最後一期爆火的《聲音》不是還在為“正義”發聲嗎?這就捧資本家臭腳去了?】
【徐輕:……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雖然但是我是個路人,你們到底有沒有點腦子啊,各位?】
見旁邊隔間的石文靜正擤着鼻涕,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
徐輕:“……”算算應該三十五?
“家裏催婚。”
“是心性高,”虞莓點了點頭,“不過……識時務?”
選了熱度最高的那個點進去,多半都是網友在對噴,有說不好的,也有說自己喝了沒問題的,畢竟隔着一個屏幕,她看不到對面是誰,也看不清真假。
【無語1。】
“啊?沒有嗎?”
徐輕看到這裏頓了頓,忍不住點開說有沒有腦子的那個微博。
原始頭像,一大串亂碼的昵稱,轉發的內容什麼都有,但自己沒發過,看着是個小號。
所以她也是個有粉絲的人?總不可能是水軍吧?
【樓樓上說的沒錯啊,這個女主持明顯就是反諷的意思,你們真的看不出來嗎?】
【全程在憋笑啊主持人。】
【憋笑我覺得倒是沒有,但話語挺有傾向性的,明哲保身又不站台的感覺。】
【樓上的你真的覺得女的有這個腦子?】
【都別回了都別回了!!快去看!!食品安全局發聲明了,說一早就注意到這個產品,只不過生產廠家太多,沒查完而已,有的多有的不多,所有配料表都有問題,不止是安賽蜜!!安永清估計得吃牢飯了!!】
徐輕一下子來了興緻,退出去再點開被頂上來的詞條“俊喜產品屢屢出事”“俊喜老闆安永清”“俊喜,你對得起‘國民品牌’這個稱呼嗎”,夜間的網絡立刻熱鬧了起來。
有個大V正在直播,她點進去,是某媒體正在解說的新聞,現場人流和車輛堵得水泄不通。她在人群中看到了Mei姐,戴着帽子舉着話筒,儘管是現場解說,但能從口型看出口條相當流暢,肢體語言也聲情並茂。
“安永清!!你毀了‘俊喜’這個品牌,你對不起你們老爺子!”人群中不知道誰喊了一句,聲音很響,沒對着話筒都能聽見。
“‘俊喜’賠錢!!”
“賠我們老百姓錢!!垃圾‘俊喜’!!”
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徐輕在這些人群的一個角落看到了互相攙扶着的李老師夫婦。
他們沒有像其他群眾那樣面紅耳赤地叫囂吶喊,只是默默地看着安永清被帶出門,上了警車——轉過身來,他們的胸口都別著一朵純白色的祭奠小花。
徐輕目光一緊。
李准懷低頭跟妻子說了什麼,二人在喧嚷的人群中又站了許久,隨後靜靜地轉身離開。
徐輕連忙把直播畫面放大,卻再也找不到他們相偎的背影。
“你們沒有錯啊,那,那你們兩個沒有什麼渠道,也沒有什麼財力的普通人,一定要跟大公司去抗衡,把產品查個水落石出才算‘正確’嗎?”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句話,徐輕打了個寒顫,心裏像是直直墜落下去似的沒有底。
她真的,所有的……都做對了嗎?
“群眾的反應一直都是這樣。”寧越不知道什麼時候推開了門,裏面沒有開燈,他聽到徐輕手機里的聲音,從玄關處走過來,“什麼時候都會隨大流,能撈就撈,能躲就躲。”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徐輕關掉直播,側過頭去,“工作都完成了嗎?”
“還沒有。”
“嗯。”徐輕點點頭。
寧越身上仍然穿着那套黑色紅領的律師袍,今天應該是開庭了。徐輕縮在沙發上看工作消息,身邊沙發上傳來一個凹陷的弧度,她抬起頭:“不馬上走嗎?”
“伯父不來了嗎?”寧越問。
“就說不來了,給爺爺祝壽。”徐輕把手機屏幕關掉放在茶几上,“我們……什麼時候去領結婚證呀寧律師?”
“婭婭。”
“昂?”
寧越看着她,黑暗中一雙眼瞳像清澈的水澤,瞳孔是幽深的,他看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眼神。
像在看自己的委託人,讓徐輕心裏那個小疙瘩又一個一個冒出來。
“你……要跟我說什麼大事對不對?”徐輕身邊兩個小人在打架,吵吵嚷嚷,讓她頓時聽不到旁的聲音,“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直說,頂多我當面給你一個香噴噴的巴掌。”
“我——”
“安嫻父親的這個舉報跟你有關係……嗎?就是一些因為工作,所以我不能知道的那些事情?”黑暗中徐輕一雙圓潤的腳指頭蜷縮起來,眉頭是凹下去的,唇角卻扯上來,是她在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徐輕,”寧越的聲音從身邊傳過來,語調低沉的,就像在法庭上那樣嚴肅,“你不像她,我跟你在一起,也完全不是因為她。”
“不是那——那怎麼了?”徐輕不知道自己現在心裏是什麼樣的滋味,但是一收一縮,非常難受。
“我得去國外深造一段時間,婚禮可能要延遲。”寧越想過來抱她,徐輕躲開。
“可是,一年前就是因為你要去京都深造,所以我們才沒有結婚的呀!”徐輕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鼻尖是酸的,但是職業性的邏輯把她整個人拎起來,“那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呢?”
“婭婭。”
“等等,先別這麼叫我,我會心軟的。”徐輕不敢眨眼,怕眼淚掉出來,這樣很沒有面子。
“我可能要去一年,比上次還要久,婚禮的流程太複雜了。需要一件一件去辦,這樣事情才不會亂,我——”
——“可是我是你女朋友,又不是你委託人啊。”徐輕嗓子有點啞了,開口的時候連帶着尾音在發顫,“那結婚的事情,有什麼條理不條理的呢?喜歡為什麼要跟條理掛上鉤呢?”
“徐輕,你高中的時候不這樣。”
“可是你高中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呀!”她吸了吸鼻子,沒有忍住,淚水滾燙冰涼的,在眼角下顎邊。
“你聽我說……”寧越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悅了。
“寧越,你覺得我這麼等,為了你這麼等,永遠都不會跟你提分手,是嗎?”徐輕打斷他的話,“跟我說完,你還可以去工作……是這樣嗎?”
聽到這裏,寧越表情略有些鬆動,低頭看過來:“我那邊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婭婭,你聽話。”
“……所以是決定好了來告訴我的,是嗎?”
她實在忍不住哽咽出聲,抱着肩膀一聳一聳地嗚咽起來,聲音嗡嗡的:“那如果我跟你提分手呢……?”
“徐輕!”寧越語氣重了少許,“這個時候別說氣話。”
“如果我跟你提……分手呢?”徐輕抬起頭,兩隻眼睛都是紅的。
她好像想起,疙瘩是什麼了。
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難過,為什麼要比他多那麼多的喜歡。
還有記憶里的高中,她第一次見到寧越的時候,對方把她拉到身後來,下顎邊帶着為了護她跟校外一群小混混打架時落下的淤青。
現在他不會了,因為他是律師,他還有法條,有他所謂維護正義的那一套。
所以她記憶里的那個寧越已經隨着眼前這個寧越,一起消散了。
“徐輕,”寧越擰眉,看着她的眼睛,“感情的事情不是兒戲,我們已經到了要成家的年紀。”
“那能怎麼辦呢?”徐輕閉上眼睛,讓自己盡量不去想,“是你要走,不是我要,別把錯誤都推到我身上來,寧律師。”
“徐輕。”
“放。”
“……你是真的在說分手?”
“對啊,我從沒說過,有點意外吧?”
她語氣中帶着揶揄,隨着寧越迴響在耳廓的呼吸聲,有點齣戲的喜劇色彩,可能真的像小黑說的“這貨又沒拿女主劇本,不適合傷感”。
“現在分手,一年後我們不一定能繼續在一起,”寧越喉結上下滾了滾,良久,開口,“所以,你得想清楚。”
“吼你讓我想清楚哦!”徐輕睜開眼睛,怒了,“有沒有搞錯寧大律師,我從小學開始就是班花,到了大學還是校花,現在是申城炙手可熱的女主持,你讓我想清楚吼!你要不要自己先想想清楚再說。”
氣氛凝滯了一秒。
小黑:“你看你看,我就說,哪有現言女主分手的時候是這麼說話。”
小白:“所以真的要分手了嗎QAQ那個出場沒多少片段的黑心律師才是真男主嗎?”
小黑:“別瞎說,White小姐,哪有言情男主出場設定這麼挫的,淡定,淡定。”
“啊吵死了!”徐輕捂住耳朵。
寧越沒有立刻說話,黑暗中似乎可以聽到他靜靜的呼吸。
徐輕閉着眼睛,手沒放下來,所以也沒有聽到他出門的聲音。
也許過了許久,也許五秒,也許更多。
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身邊沒有人,玄關處擺着一雙穿過的男士拖鞋,是他們之前談戀愛的時候一起去買的。
“哇嗚嗚嗚嗚——”她再也忍不住,握着衣角哭出了聲,“我爸媽都沒讓我這麼難過過,狗寧越,你以後那些黑心案子全被曝光,你再也不會吃到我做的蛋糕了,嗚嗚嗚嗚……”
“……這女主哭起來真的好挫,哪個女主哭起來鼻涕會流衣服上,我服了。”小黑。
“不是,小黑,你先別說話,”小白說,“你看她手……”
徐輕還在哭,淚水流到手上的傷口上,痛得她一吸氣一吸氣地疼。
“金老師,喜歡一個人,就要給他做菜嘛?”
“對呀——喜歡一個人,就要給他做菜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