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雀出生(2)

第2章 青雀出生(2)

第2章青雀出生(2)

珠兒不認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來,輕手輕腳走了開去。明月獨自坐着,心中驚濤駭浪,難以言表。這封指明送給自己的書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一份婚書的募本,和一句沉甸甸的話:沈茉已有五個月身孕。

沈茉,是大同總兵沈復的嫡長女,成化七年春季出閣,夫婿是鄧家大少爺,撫寧侯府世孫鄧麒。沈茉出閣之時,十里紅妝,轟動京城,傳為佳話。

這是要借我的手,除去心頭大患?明月又是驚,又是恨,又有些期待。這些若能被“少奶奶”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不會在鄧家死賴着!

若動了,難免為人作嫁,成了別人手上的一把刀。若不動,難不成真在這小鎮之上度過三年時光?三年之後,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後後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計較。

明月招手叫過珠兒,附耳低低說著話。珠兒乖順的點頭,“是,姐姐,珠兒全聽您的。”

產房裏,“少奶奶”睡了兩個時辰后醒來,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又去灶上傳飯。“少奶奶”神色淡淡的,只喝了小半碗雞湯。

“英娘呢?”“少奶奶”問道。她此刻臉上已有了絲血色,卻依舊中氣不足,聲音無力。阿青滿臉陪笑,“姐兒一直哭鬧,她放心不下姐兒,便過去看看。”

正說著話,英娘懷中抱着小襁褓,步履有些蹣跚的走了進來。阿青天真問道:“您臉色煞白,敢是天冷,凍着了?”阿朱卻是一聲輕驚,“您背上怎麼粘着一張紙?”

英娘驀地回頭,斥道:“胡說什麼!”雖是斥責,神色倉惶之急。她這一回頭,後背倒讓床上的“少奶奶”看清楚了,果然,粘着一張紙。

“取下我看。”她淡淡的吩咐,語氣平平無波。阿青猶豫了一下,阿朱手腳麻利的從英娘背上取了下來,恭敬遞到“少奶奶”面前。

婚書?“少奶奶”美麗的眼眸中閃過絲譏諷,這樣的婚書我也有,是他親手寫就,鄭重其事的捧了給我。那又怎樣呢?新娘若是現任大同總兵之女,婚書便是真的,世人皆認可。新娘若是已經陣亡的龍虎將軍之女,沒有父兄為其主持公道,婚書便無人理會。

“她們說了什麼?”“少奶奶”輕輕的、堅定的問着英娘,英娘對她敬如神祇,哪會當著她的面撒謊,況且事已至此,隱瞞無益,抱着嬰兒撲到她床前,哽咽道:“她們說,沈茉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撫寧侯府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好,狠好!鄧麒,你對得起我。“少奶奶”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雙手顫了顫,手中的婚書無聲無息飄落地面。

“小姐,您還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長的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鬧的,多聽話!”英娘又是心痛,又是驚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的小女嬰抱到小姐面前。這是您的親生骨肉,為了小小姐,您這做母親的也不能自暴自棄!

阿青、阿朱早嚇傻了,哆哆嗦嗦的避了出去。

這晚的天氣極端惡劣,閃電打雷,風雨交加。外面一道閃電劃過,隆隆雷聲響起,兩個丫頭嚇的魂飛魄散,緊緊抱在一起,做壞事會被雷劈的!

產房內,“少奶奶”寂靜半晌,陰沉開了口,“溺死!”

英娘不敢置信的抬頭,什麼?

“溺死!”暗啞卻又不容置疑。

電閃雷鳴,英娘跌坐在地上,懷中緊緊抱着小女嬰不放。

小女嬰方才本是大哭大鬧的,這會兒奶娘才給她餵過奶,閉着眼睛睡的很甜美。她才出生不久,臉孔只有梨子大,鼻子、嘴巴也都小小的,惹人憐愛。

英娘抱緊襁褓中的小女嬰,起身撲到床前哀求,“小姐,您看她一眼!她是您親生的孩子,身上流着祁家的血,老爺夫人的血!看她一眼,您還捨得么?”

祁家?“少奶奶”被這兩個字灼痛了心房,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淚光點點,“正因她是祁家血脈,必須死。我父兄都是鐵血錚錚、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戰死沙場,雖死猶榮。我祁玉雖是弱女子,不能替祁家爭光,也萬萬不能給祁家抹黑!”

鄧麒已經三書六禮的娶了貴女沈茉過門,家中已無男丁的祁玉拿什麼去和他們抗爭?爭便爭不過,寧可玉碎,也不會苟延殘喘,忍辱偷生。

英娘心中絞痛,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小姐,您,您存了死志?”英娘的聲音顫抖,滿是恐懼。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來了,姑爺靠不住,小姐孤身弱女,再難保全。

祁玉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英娘,祁家人便是要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我暫且無事,放心。”祁保山驍勇絕倫,剛果堅毅,他的女兒,不能悄沒聲息的死在這暗室之中。

英娘鼻子酸酸的,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您還沒有見到姑爺呢,莫要灰心下氣。姑爺和您是打小的情份,待您何等的溫柔體貼,沈茉無論如何比不了。”

什麼情份,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鄧麒信誓旦旦,最後還不是娶了沈茉?沈茉已經懷了五個月身孕……算算時日,分明是鄧麒離開會亭不久后便娶了親,和沈茉成其好事。

如果你是個男孩兒,還可以託付給你曾祖父,讓他帶着你在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可你是個女孩兒啊,你若留在鄧家,總有一天會落到沈茉手中。

你身上有祁家的血,你是祁保山的外孫女。不許卑賤的活着,不許跪在沈茉面前,對着那樣的女子做小伏低,任由她搓圓揉扁。

“溺死。”祁玉重又說了一句,疲憊的閉上眼睛,轉身向里,再不回頭。任憑外面如何風吹雨打,雷電交加,她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知道。

英娘的眼淚無聲無息一滴一滴落下,打濕了懷中的錦繡襁褓。小女嬰天真無邪的睡顏映入英娘眼帘,英娘的心糾了起來,小小姐才剛剛出生,她是來投胎做人的,不是來尋死的!

英娘迅速盤算了下,一手小心的抱着襁褓,一手抽出帕子擦去淚水,毅然到了床前,“小姐,她是祁家的外孫女,便是死,也要死在祁家!鄧家這污穢腌臢之地,不是她的埋骨之所!”

靜靜躺着的祁玉眼瞼動了動。

英娘看在眼裏,更加定了主意,“小姐,我這便帶她回祁家老宅,到夫人牌位前上柱香,稟明此事。請夫人在陰間照看着她,以免她小小人兒,遭惡鬼欺凌。”

良久,祁玉清清冷冷說道:“她們哪裏肯放你走。”

英娘聞弦歌而知雅意,大喜,“小姐您放心,天無絕人之路!”

她低頭看着嬰兒嬌美的小臉蛋兒,母雞護小雞的關切之情,油然而生。

小心翼翼把嬰兒放在床上,英娘轉身出去吩咐阿青、阿朱,“命廚房備辦上好的點心、瓜果,另外拿一個大食盒進來。”阿青、阿朱驚魂甫定,唯唯答應,兩人一起去了。

夜半時分,英娘捧着一個雕五福捧壽紅木大食盒,步履堅定的出了產房。“少奶奶心緒欠佳,離不得姐兒。你們守在門外,不得召喚,不許進去。”英娘冷冰冰吩咐着,阿青、阿朱連連點頭。

英娘走到內門、二門、大門,處處有粗使的看門婆子迎頭攔着,雖滿臉是笑,卻是仔仔細細的盤問着,“這個時辰了,天氣又不好,做什麼去?捧這麼大個盒子,裝的什麼啊。”英娘神色高傲,“今兒才得了個姐兒,知道吧?少奶奶命我回祁家老宅上柱香,稟告我家夫人。盒中所裝的,自然是祭品、香燭。你們可要打開看看,查檢一番?”婆子們哪敢,忙去請示上頭。婆子們請示的功夫,英娘頂着風雨,不慌不忙的走着,到了大門口。

胡媽媽睡的死,門敲不開。這祖居里除了胡媽媽說話管用,接下來就是明月姑娘最有體面,婆子們趕去請示,珠兒一臉不耐煩的出來了,“大晚上的不睡覺,瞎折騰什麼!要回祁家老宅是不是?由她去!”

英娘身披雨披,手中捧着厚重的食盒,長身玉立的站着,冷笑道:“給我家夫人上柱香,也要如此為難么。狠好,我記下了!”

她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內心一遍一遍祈禱,“小小姐,你可不能哭啊。求你了,千萬不能哭。”

婆子們得了令,屁滾尿流,點頭哈腰過來,“請,請。”英娘挺直脊樑,冷笑兩聲,珍而重之的捧着食盒,慢慢走了出去。

許是捧着的食盒太重,出了大門,英娘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旁人沒注意,看大門的褚婆子眼尖瞧見了,追出來喊道:“叫幾個小丫頭跟着伺候吧?”

風雨之中,英娘站穩腳跟,鄙夷的回過頭,“鄧家的丫頭,跟到我們祁家做甚?”褚婆子訕訕的,漲紅了臉。

“嫂子馬屁沒拍着,拍到馬蹄上了?”褚婆子回去,一起當差的同伴們少不了笑話兩句。這大風大雨的,她走就走了唄,橫豎上頭有話放行,你還巴巴的追出去,可不是閑的。

褚婆子面有愧色,含混嘟囔道:“我這不是心軟么,看她都快捧不住了,才想要小丫頭跟着。”她說的本來就不清楚,又正值大風大雨,眾人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見她沒趣,一笑作罷。

出了鄧家大門,英娘真的是腿都軟了。方才在內門、二門、大門各處應對眾婆子的時候,在大門前靜靜等待的時候,已是汗流浹背。過關之後,幾乎虛脫。

周圍是一片可怕的黑暗,像貪婪的魔鬼般似要將整個世界吞噬掉。忽然間,閃電騰空升起,霎時照亮整個天地,照亮在大雨中吃力挪動腳步的文弱身影。剎那后,電光消失,天地重又連為一體,風雨中的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着……

英娘在會亭已有三年之久,路徑熟悉,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雨水走向一處荒蕪老宅。祁家人丁單薄,會亭並無族人,自家主、主母相繼亡故之後,祁家老宅大門緊閉,只有一名年邁昏憒的老僕看家。

英娘到了大門前,明知老僕耳聾,喚他也沒用。索性也不聲張,小心翼翼把食盒放在門旁的石礅上,自懷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自門縫中伸了進去。

打開門,捧起食盒,英娘沿着小路去了後院的正房。進門后英娘摸出火折燃起,點上蠟燭,原本幽暗的室內有了光亮。

英娘連臉上的雨水也來不着擦拭,急着打開食盒。食盒中,小小女嬰閉目沉睡,面容恬凈。英娘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小小姐,可憐的孩子。

“小姐是你親娘,如何會不疼你?只要你不會陷在鄧家,對着沈茉卑躬屈膝,小姐自是寧願你好好活着。”英娘經歷了這樣的夜晚,再也忍耐不住,對着襁褓中的小小嬰兒低聲哭訴起來,“小小姐,你是龍虎將軍的後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間正房是供奉祁保山等人靈位的地方。英娘已是接近崩潰,哀哀對小女嬰說著話,毫沒注意到祁保山的靈位之前竟擺放有新鮮祭品,顯然是不久之前還有人祭拜過。

“小小姐,你本該是位金尊玉貴的小姑娘,撫寧侯府世孫的嫡長女。小小姐,當年鄧家、祁家門當戶對,彼此有意,媒人都已請好,就等着你外祖父凱旋迴京,便要正式定親了。”

“你外祖父是出了名的常勝將軍,生平征戰無數,從沒打過敗仗。誰料想,就在夫人和小姐翹首盼望之時,前方傳來戰報,天朝大敗於蒙古騎兵,你祖父和舅舅們全部戰死!”

英娘熱淚滾滾,“你外祖父一去,什麼都變了。不只原本親熱的鄧家夫人不再上門,連媒人也避而不見,老爺出殯的時候,鄧家送來奠儀,並沒人上門弔孝。”

英娘憶及往事,心中傷痛,哀哀哭了一會兒。怕嚇着睡夢中的孩子,無聲流着淚,哽咽着。

“小小姐,你娘並沒做錯事,更沒有不顧廉恥,無媒苟合。你爹和你娘,是有媒有聘,正正經經拜過堂的。”

“如今你爹另娶大同總兵之女,你娘孤苦無依,拿鄧家無可奈何,寧可玉碎。她卻不肯叫你做了鄧家庶女,屈辱的活着。小小姐,我雖把你帶出了鄧家,可是天地茫茫,要如何安置你?”

英娘俯身看着嬰兒,一滴晶瑩的淚珠掉落,滴在女嬰嬌嫩的小臉蛋上。“小小姐。”英娘彷彿被火燙了般,忙伸出手去,輕柔擦去那滴淚水。

屋正中是一張厚重古樸的供桌,供桌上掛着顏色莊重的長布幔,幾乎垂地。布幔被緩緩掀起,一個黑色人影悄沒聲息的挪了出來,默默站在英娘面前。

“我有地方安置她。”他冷靜的開了口。

“你是誰?”英娘下意識的伸手護住嬰兒,滿眼警戒之色,衝著黑色人影輕斥道。

朦朧燭光中,眼前這黑衣男子年紀約摸三十上下,體形矯健,眼神堅定,面目如刀削斧鑿一般,硬朗堅毅。從他的舉止神態來看,很明顯,他從過軍。

英娘驚駭過後,敏捷的抱起嬰兒,低聲怒問,“鄧麒派你來的?”

“鄧家休想要回小小姐!”英娘心中怒火熊熊,冷笑連連,“鄧麒打的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么?無非是藉著孩子,把我家小姐強拘在鄧家,成全他兩美兼得。祁家沒有貪生怕死的男子,也沒有因循苟且、得過且過的女兒,我家小姐寧願一死,寧願親手殺了孩子,也不會讓他如願!”

黑衣人原地站着不動,沉默不語。英娘抱緊懷中的嬰兒,一臉警惕的看着他,半分不敢鬆懈。窗外風雨大作,英娘渾身緊繃,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背。

“我有地方安置她。”黑衣人的聲音低沉中透着自信,“我弟媳婦即將生產,孩子交給她撫養,對外只說生了雙胞胎。”

他身形挺撥如松,語氣又非常的堅定,英娘莫名對他生出好感,“你真不鄧麒派來的人?”

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的祭品,“我原在祁將軍賬下聽令,做過一任先鋒官。如今解甲歸田,回鄉務農,今夜……今夜特來祭拜將軍。”

英娘神色一暗,“老爺正是在盛夏時節出兵蒙古,捕魚兒海一戰,天朝失利,老爺和所屬三千將士一起,盡皆戰死。不知不覺,竟已是四年過去了。”

黑衣人的雙拳纂了起來,咯咯作響,呼吸也變的沉重,神情痛楚不堪。英娘十分警醒,覺着他不對勁,遂抱緊嬰兒,默默無語。

也是這樣的雷雨之夜,塞外蠻荒之地,殺聲震天,血雨腥風。一個又一個的兵士倒了下去,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橫在面前……黑衣人痛苦的捂起眼睛,不敢再回想。

窗外雷雨交加,室內靜寂無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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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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