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
第一百五十五章番外四·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母親大人(二十七)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晚春下雨的傍晚、沉重的黑傘和春日遙獨自離去的背影,差不多就構成了橫貫五條悟夢境的主要元素。
有那麼零星幾個晚上,他在雨里追了上去,而春日遙在高專最大的那棵廣玉蘭樹下回頭,沾了水而變成半透明的厚重白色花瓣“咚”地一聲墜落在傘面上。
她將傘稍稍舉高一些,帶着潮氣的長發垂落在肩上,依舊是那樣笑容清淺詞氣溫和的樣子。她在連綿的雨水裏低聲問,悟你是有什麼事嗎?
但很快她就握不住那沉重的傘柄了,黑傘從她手中脫手出去,在肆虐的雨水中翻滾幾圈。夢中的五條悟上前幾步,緊緊地環抱住春日遙的身體,他聽到她急促而羸弱地抽吸一聲,延綿雨滴在少年少女還帶一點嬰兒肥的臉頰上簌簌滾落。
他後面說了些什麼,已經隨着夢境消失而變得模糊不清,但每一次從短暫的睡夢中迅速清醒過來時,他又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虛妄的夢境罷了。
為什麼在夢裏他一定要追上去?為什麼要從她那索取一個擁抱?直到春日遙以另一個在車站毫無留戀的背影為她的少女時代畫上句號,五條悟才在自己心裏得到了這個苦尋而不得的答案。
而那些在漫長時光中由他親手造成傷害、隔閡和失望釀成的苦酒,他又用了額外的四年的時間去品鑒:在作為六眼神子降誕的一生中,接近他的每個人都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有些人希望他作為人類方對抗咒靈的最強屏障大殺四方,有些人希冀他成為帶領御三家重返權力巔峰的領袖,而唯一那個只是給予了她灰暗人生中所剩無幾愛意、甚至不求他回報同等愛意的人,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而即使在春日遙已經回到他身邊的現在,在她毫無保留一遍又一遍傾訴自己同樣熱忱愛意的現在,他也時常在深夜裏感到想把人拆吃入腹的空虛和飢餓。他在心底懷着深重的擔憂,擔心一覺醒來,身邊的人便如夢幻泡影般消失不見。
就像中國寓言故事裏上京趕考的那個醉酒書生,在夢中經歷了最渴求的榮華富貴,但大夢初醒卻發現店家上鍋的黃粱米飯都沒有蒸熟。
如果愛意如舊,那麼那些傷害呢?會不會像是扎入肉中的小刺,表面看上去已經痊癒如初,但稍微一動彈,便又是血肉淋漓的徹骨之痛?
不同時空的少年版本五條悟問出了那個他不曾宣之於口的疑問:
“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了么?”
“悟以前那個脾氣,不說是糟糕,簡直就是天怒人怨,所到之處雞犬不寧,直接造成的傷害包括但不限於第一次見面就把連咒力都沒有的我扔出去斷了幾根肋骨,精心鑽研食譜辛苦做好的甜食還要被挑三揀四,半夜三更到我房間搶走被子、摔碎好不容易做好的禮物以及從來不道歉……間接造成的傷害那就更多了,從小就天天出去放嘲諷,結果把火力都吸引到我身上來,以當時挨揍的次數我就該往坦克的方向一路進發。但我其實是個脆皮啊,直到現在連反轉術式都沒有掌握。”春日遙撇了撇嘴。“說我悲慘的童年和悟是息息相關也絲毫不為過吧?”
“……”她的話讓兩個五條悟同時陷入了沉默。
“悟君,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是輕易就能毀滅這個世界的強大術士了。可在我真正十七歲的時候,甚至沒有自己的術式,在劍術上或許有些天賦,但遇上大型攻擊術式立刻就歇菜。如果,我是說如果在這個世界出現了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春日遙,她是你的同齡人,你們在街上擦肩而過,你會在那一個瞬間愛上她么?”
“但同時,在泥濘中給了我第一把反抗武器、第一次被分享了喜歡的食物、在我遇到生命危險時會跳出來救我的也是悟。我這一生中,能得到的光亮和溫暖太少,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又實在太多,多到早在許下分享彼此人生的諾言時,就已經分享了對方生命中最多的時光。或許在無數個平行時空中還會有無數個五條悟,但和我一同分享過生命的就這一個人。”
“繩子能給我解開么?”春日遙衝著五條悟提要求,這種繩結越掙扎越緊,她固然可以靠蠻力把自己的髮帶掙斷,但她就得在沖繩夏季午後三十五度的高溫里披着頭髮離開了。
看吧,究竟是誰都沒有忘、誰都沒能再不介懷。
“是,無論是從臉和咒力,我都區分不出你們兩個。”春日遙說,“而過去那些事兒吧……說不介意也都是騙人的,我又不是什麼抖m。”
春日遙認真地看向十七歲的少年,她想了想,還是換了個稱呼。
春日遙抖了抖被綁縛得發紅的手腕,咬住髮帶把自己頭髮扎了起來。
“那……”
“三個人不行,我一點兒沒想過這個。”片刻后,春日遙又補充道。
少年沉默了很久,無限思緒在那雙蒼藍色的眼睛中閃動,他幾乎立刻回想起了初次見面時,春日遙赤着腳站在重重濃霧中,在昏暗的咒力視閾中,她由最明亮的咒力線條構成,在她耀目如驕陽的光芒之下,身邊一切都黯然失色。
而懷抱中的春日遙慢慢地低垂了眉眼,那些熾熱的情潮、高亢的情緒和誘惑的荷爾蒙,霎時都從她身上退去了。她再次變成了雨夜中溫柔但絕情的女孩,語氣溫和,但句句如刀。
但他最後還是回答道:
“……不會。”
“雖然不知道六眼為什麼能做到這件事,但你被屬於我和悟之間的記憶影響了。那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碎片,這段感情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那裏還有着藍色的咒力絲線縈繞連接在她和這個世界的五條悟之間,“回應着這段束縛,你還答應過我一個要求,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你想要什麼?”美麗剔透的藍眼睛裏似乎隱約可見霧氣,但十七歲的少年還是露出了一個桀驁的、明亮的、即使在這樣陰風怒號鬼氣森森的空間裏依然耀眼如驕陽的笑。“你想要我送你和這傢伙回到你原本的那個世界么?”
“不,這是我能做到的事。”春日遙搖頭,她難得地露出了鄭重其事的表情,所有的輕忽和戲謔都一閃而空。“我希望……你能忘記這個本不該闖入你生命之中的春日遙。”
“你是誰?”春日遙推開虛掩的門,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長刀,房間中陳設古樸,但並非京都貴族們追崇的盛唐風流,大部分器具造型莊嚴,黑色的漆器加飾着抽象的動物圖騰。身穿大襟窄袖服制的女孩雙手按膝端莊地坐在墊子上,長發流動着明亮的紅。
“你也許在被掩埋在故紙堆中的只鱗片爪中聽說過我的名字,沒聽說過也沒關係,畢竟你現在的姓氏就是我被湮沒的姓名。你應該讀過吧?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她抬起眼,輕曼地吟誦這一段詩句,腔調裏帶着累世貴族的洗鍊和優雅。
春日遙當然讀過,這是小雅·鹿鳴中的《出車》篇。
“我是領域·歸墟的初代持有者,在兩千年前我做出了和你一樣的選擇,但是沒你那麼幸運,我最後死在了那片茫茫的水域中,連意識都化作了歸墟的一部分。我在那無天無地的西絕之地等了兩千年,才終於等到你。歸墟中沒有時間的概念,因為時間同樣也是它的維度之一。”女孩笑吟吟地說,眉目間的溫潤和笑意的清淺都與春日遙相似。“你是不是在奇怪這個世界裏有任何人的存在,卻唯獨沒有你?實際上,你是唯一的。或者說在世界平行運行的萬千種可能中,春日遙,你是唯一的奇迹。”
“……我在鬼屋中咒力被抽空的瞬間,那個時候是你?”春日遙立刻想起了那詭異的、連她與六眼的聯繫都被切斷的一刻。
“啊,是我,事實上,你會覺得那個鬼屋那麼嚇人,也是我乾的……歸墟可以洗去所有亡者的記憶,那些怨恨、不甘和一切最深刻的情緒也以咒力的形式被留在了歸墟之中。不過我對現世的影響也就到此為止了。”
女孩的態度很坦誠,春日遙並非輕信的人,但她還是果斷相信了女孩的話。
“好吧……但‘唯一的奇迹’這種話,就像是奇異博士對着鋼鐵俠豎起那根手指一樣在我頭上插滿註定犧牲的flag。”
“怎麼會呢?頂多是告訴你‘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已。”女孩輕聲說,“因為你的特殊性,你可以通過歸墟之海和六眼自由地穿梭在每一個世界,還不會造成傳說中的‘外祖父悖論’。”
“你真是兩千年前的人么?連外祖父悖論都知道,說話實在太時髦了。”
“我還系統學習過等離子體物理學,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生命雖然熄滅了,但是學習不應該停止嘛。”名為春日的女孩走上前,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親愛的遙,你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對世界都會有意義,世界就交給你了。”
她們身後的背景忽然化作了無盡的海域,遮天蔽地的海浪撲面而來,赫然是領域·歸墟的深峽。
在被與天地平齊的海浪吞沒之前,春日遙忽然對着女孩淡去的背影問道:
“你……不會姓徐吧?”
女孩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但隔着滔天的海浪,春日遙似乎到了她歪着頭莞爾時銀鈴般的笑聲。
春日遙的目光茫然地在天花板上逡巡,屋子裏很暗,但對她這個級別的術士來說昏暗不是問題,四周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能看清。只是她的思維還沒有從沉眠中蘇醒,因此未能將現實和夢境的界限完全區分。
一縷金色的陽光從被風掀起的窗帘邊緣投射進來,深綠色絨布窗帘,帶着手工的白色花邊,是她前一陣子得空時自己選來換上的。
“醒了?要喝點水么?”
身體的知覺終於蘇醒了,她這才發現自己未着寸縷,但同樣赤身裸體的罪魁禍首好歹記得給她蓋好被子,他從身後環抱上來,綿密灼熱的呼吸噴洒在她的後頸上,毛茸茸的白色短髮支棱着,隨着均勻的呼吸而輕輕晃動,一條長腿還十分不講道理地越過被子壓在她身上,顯然也剛才從昏天暗地的睡意中醒來。
“不,不要喝水。”春日遙在枕頭裏小幅度地搖頭,“我們就這麼回來了?我還有些事沒做完……”
“雖然還是個尚未成年的臭小子,但如果在了解了這個世界的殘酷后,他要是還做不到,那他也不會是五條悟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放心吧,至少在那個世界裏,天內會有機會做出選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