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李恆跪伏下去。
但商挽琴沒有跪。她直直站着,甚至沒有問好。李恆隱秘地看了她一眼,眼中跳動着驚訝甚至帶着一絲恐懼的神采。
那道背影也動了動,但沒扭頭。
“膽子變大了,看見師父也不懂問好了。”說著這樣的話,那語氣卻帶着愉悅的笑意。
“師父哪裏的話?您瞧,我記着您的規矩,您撐傘時我們不能撐傘,乖乖走了過來。”商挽琴平和地回答,“只是我好端端地走出來,如果跪了一身泥濘,回去就得設法糊弄,說不定漏出馬腳呢?”
李憑風笑出聲。笑了幾聲,他說:“你瞧,我說什麼?她必然生氣這一點的。”
李恆伏首在地,身體被雨澆得濕透,身下更是一片深色泥濘。他恭敬道:“是,大人。”
李憑風轉了轉傘,讓傘面甩出雨水。他語氣平淡下來,不再笑,說:“你應該知道,我找你來是要問什麼。”
“我覺得您沒必要問。事情都要辦成了,還有什麼問的必要?”商挽琴微微一笑,“倒是我來給您送請帖,您到時候要不要賞臉來一趟?”
李憑風不說話了。他變得沉默,而且是異常的沉默。這種沉默讓空氣變得黏稠,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殘荷瑟瑟,柳枝也不斷被壓彎。最後“啪嚓”一聲,他手裏乾枯的柳枝徹底折斷了,掉進枯萎的荷塘。
商挽琴的心中,無數碎片的信息慢慢浮動。她並不是個長於分析之人,但也不算不擅長。她可能考慮得會慢一些,但現在,她心裏已經慢慢確定了那個結論。
“不錯。還是我的乖徒兒好啊!又有趣,又依賴師父,真是……非常可信。”他玩味着最後四個字,又發出了那種難聽僵硬的笑聲。
可李憑風笑了一聲,語氣倒是舒緩不少。
可這一次,他竟然開口了。
“不愧是師父,真有魄力,事成之後一定能青史留名。”商挽琴鼓掌,吹起了毫無感情的彩虹屁。
“不然呢?要如何引出‘恨鴛鴦’?”商挽琴語氣驚訝,“所以說,‘恨鴛鴦’果然不是您放出的?”
他聲音中的殺意恍若要凝結成鮮血,滴滴流下。
她了解李憑風正如李憑風了解她。不,她更了解他,因為向來被逼迫的一方才會絞盡腦汁去揣摩上位者,而上位者總是因傲慢而看錯他人。所以,李憑風說的是實話,“恨鴛鴦”和他無關,這樣的話……
“不說十成,也是九成。”商挽琴慢慢想着她那些念頭,也慢慢說,“師父靜待婚禮便好。”
李憑風忽然一聲冷笑:“怎麼,李棠華那小丫頭片子和你說‘恨鴛鴦’是我做的手腳,就是我了?你倒是真信她。若真是我在控制,我又何必費這許多功夫!我看,這反而是小丫頭片子和那老頭兒在搞鬼,借了你當槍使——你也信!”
“有必要嗎?”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成親。”
商挽琴行禮:“師父如果沒有別的事,徒兒就告辭了。”
李憑風的笑聲突兀地停下。
商挽琴緩緩道:“師父何必動怒,李棠華他們又不知道師父和我關係密切。不等能親手殺了師父的那一天到來,我如何會輕易對師父動手?況且,子母蠱在,而我想活。”
李恆伏地的身影止不住地微微發抖。
“師父要來嗎?”商挽琴又問,“參加婚禮。”
空氣中的粘稠感緩緩褪去。
“不去。”他倏然站起,聲音不帶感情,“我要站在皇帝面前,只待‘恨鴛鴦’一滅、他掏出骨牌,我便會取走它,並且……”
驀然,李憑風發出一串笑聲。那笑並不好聽,甚至不像活人發出來的。
“乖徒兒,告訴為師,‘恨鴛鴦’的事,你可有把握?”
她已經轉身。按照經驗,吞天從不開口留人。甚至於,如果不是因為這裏是他的王府,他一定會是先離開的那一方。記憶中,永遠都是他突然地來又突然地走,乾乾脆脆,別人永遠都是等待和目送的那一個。
“商挽琴。”
他甚至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那個代號。這一回,商挽琴真的感到驚訝,甚至驚悚了。這種驚悚讓她脖子上汗毛倒豎,一時竟忘了轉身。換成以前,這一定會被斥責為“不敬師長”的罪過,換來一頓責罰,可這次,他好像都沒注意到她的失禮。
“你喜歡喬逢雪?”他問,“你有沒有喜歡他喜歡到,會為了他背叛我的程度?”
說不好那是什麼語氣。她也並不想去揣測。
商挽琴心想,何止為了喬逢雪能背叛你,為一條小狗也能背叛你。
她回頭。
一回頭,她才發現,他竟然已經轉過身來,直視着她。他撐着那把沉沉的黑傘,也沉沉地看着她,就連那種虛假的艷麗笑容,也掩不去那沉沉的情緒。
商挽琴笑容燦爛,語氣甜蜜:“師父,我是您教導長大的,在我心中,永遠最愛自己,永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這並不是個正面的回答,但他卻像已經滿意。他的笑容真實了一些。
“去吧。”他說。
商挽琴告辭,頭也不回地走了。
庭院中,雨幕密密地張着,花草密密地長着,一個人空蕩蕩地立着。地面上還匍匐着一道人影,可這樣瑟瑟發抖的落水狗,真的只像一條狗啊,所以天地間還是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李憑風伸出腿,百無聊賴地踢了狗一腳。他有這樣一張艷到極致的面容,無論做什麼表情都像一枝濃麗的罌粟花,在雨中也搖曳出帶毒的風情。
“真沒意思啊。”
他看向天邊,看着那昏昏沉沉的雨雲,臉上是笑,卻又帶着一點不自知的茫然:“成親這種事……可真沒意思。”
青年站在光暗之間。
這是只有他和極少數人知道的地方,因為地點和暗語一直變動,所以從沒被人發現。曾經也多虧了這點佈置,才讓他苟延殘喘了幾年。
如今,他可以從容許多。
他遞過去一方令牌。
“查一查先代鎮鬼王夫婦的事。”他說,“尤其注意他們和宮中的聯繫。還有,音音的過去……”
他頓了頓,改了主意:“不必查這個,只看先代鎮鬼王夫婦便好。”
*
商挽琴感冒了。
當然,更符合時代的說法是“風邪入體”,可最近她總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個世界,想念那些遠去的詞語和風貌,於是在心中反覆默念另一個時代的詞語。這讓她感到自己更像自己,起碼是自己希望成為的那個自己。
所以,她要說,她感冒了。
“我感冒了我感冒了我感冒了……唔!”
一根甜甜的糖棒被塞進她嘴裏,堵住了這反反覆復的碎碎念。商挽琴叼着糖棒,額頭上一塊濕帕子,努力睜着無神的眼睛,盯着對方瞧。
“真是燒得人傻了,什麼感啊冒的,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商玉蓮將她額頭的帕子拿下來,去一旁水盆里搓了一遍,將重新冰冰涼涼的帕子敷在她額頭上,再輕柔地調整了一下位置,嘴上繼續說她,“你說說,你說說,怎麼有人這樣作死,眼看下那麼大雨,還非得淋着雨回來?是沒給你傘嗎?”
商挽琴思索片刻,莊嚴道:“我是一隻自由的海燕,在暴風雨中堅強地飛翔!”
商玉蓮:……
手有點癢,忍住,忍住。
小姨磨牙半天,又想起什麼,神情漸漸柔軟下來。她輕輕出口氣,摸了摸晚輩的面頰,聲音裏帶點笑:“當初你娘生病時,也愛胡亂撒嬌……”
商挽琴想說自己這不是撒嬌,但小姨哼起了歌。她從沒聽小姨哼過歌,這是第一次。那是一支模糊的兒歌,歌詞不大聽得清,好像是講姐妹結伴去踏青的故事。她聽着聽着,覺得眼皮很沉,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窗外漆黑,只聽風雨聲。屋中有一座玉白點彩的燈,沒見過的東西,有三層,做成花一樣的形狀,每一片花瓣上都亮着光,還不會胡亂搖曳,既明亮又穩定,是她喜歡的那種光。
青年坐在燈盞邊,單手撐着頭,閉眼彷彿沉眠。他眼下有淡淡青影,嘴唇也有些乾裂。
商挽琴還沒開口,那雙眼睛就睜開了。光照得他眼眸很亮,那些泛紅的血絲也很明顯。
莫名地,她笑出聲:“表兄,你怎麼這樣憔悴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大病多日,你始終不離床前呢。”
說話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嗓子異常干啞,咳了好幾聲也沒緩過來。
她是開玩笑的,可他卻倏然站起,聞言步伐一頓,表情沉沉的,像窗外的風雨。
他沒有說話,走了兩步又退回去,倒了杯水,試過溫度后才端過來。這時她已經撐着坐起來,發覺身體酸軟,不大有力氣。他將水遞過來,她去接但沒接動,便就着他的手喝了。
這時他才說:“兩天了。”
她有些遲鈍地抬眼:“什麼兩天?”
他將杯子放在一邊,說:“你昏睡了兩天。”
“咦?這麼嚴重?”她抬手摸摸額頭,再捏捏手臂,暗中也確認一番,最後鬆口氣,笑道,“已經沒事了,放心。我身體向來健康,很少生病,不過聽說這樣的人一旦生病就來勢洶洶,病好了也就好了……”
她話沒說完,就被他按在懷中。她一邊臉貼着他頸窩的溫度,另一邊臉蹭着毛茸茸的裘衣,那柔軟的癢意搔在她鼻尖,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卻像誤會了,更緊地抱住她,還用寬闊的裘衣把她裹住。
“……好熱。”商挽琴試着想掙脫,未果。
“都怪我。”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像一粒粒有空洞的珍珠,輕輕敲在她耳邊。
“怪你什麼?”她被緊緊按住,聲音悶悶的。
他低下頭,將臉貼在她鬢邊,又搖搖頭,低聲說:“我該來接你。”
“……就這個?”商挽琴有點好笑。
“還有,我不該不在,我應該陪你去。”他的聲音也變得悶悶的,“李憑風肯定為難你了。”
“沒有,怎麼可能,他幹嘛為難我呀……”她試圖否定。她應該否定的,因為鎮鬼王李憑風沒有為難玉壺春門主表妹的理由,就這樣承認,就等於多了個漏洞、讓人生疑。她也確實嘗試過了。她嘗試過用輕鬆的聲音去否定。
但只起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了。
也許是因為他太溫暖。
他的皮膚溫暖得近乎發燙,薄薄的皮膚下有血液流動的聲音。他環着她,體溫就也環着她,暖烘烘的。她抬起手,可以一點點摸到他身體上薄而密實的肌肉,還有脊背上一節一節突出的脊椎骨。強大而脆弱,如此矛盾地共存於他身上。她好像能依偎這份強大,又好像能輕而易舉折斷他的脆弱。
她想起了一些生命被折斷時的場景,有些出神,手指不覺在這些脊椎骨上滑動。
“還有……”他的聲音緩慢下來,呼吸卻變密了。吐息在她耳邊,又滾燙地垂落,燒得她脖子也變熱了。
“唔?”她還在出神。
他不說話了,只剩呼吸。
過了一會兒,他托起她的臉,親了下來。
“……音音。”
他聲音低啞,帶着一點斷續的喘熄。
“我想護你周全。”
她抽離呼吸,靠在他血液密集的頸側,手慢慢按住他的心口。“我就不一樣了,”她抬起頭,帶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我想讓你快樂。”
他的呼吸一停,而後忽然加重。她感到某種變化,世界也在顛倒;她能感覺到身下厚實柔軟的被褥,還有身上那一層柔滑的皮毛,它們曾經密密地裹住他的身體,而現在它們也同時摩攃在她的皮膚上。
她想說話,但幾次被堵回去;想動作,但十指交扣又被往邊上摁住。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成功地橫起手臂,擋住他的動作。
“……但不是現在。”她艱難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