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木魚
第八十三章木魚
了慧死在了柔羌。
竹林本是風景絕佳的靜謐場所,十多天也沒有一個人路過。廟裏的和尚見了慧和那女魔頭雙雙消失,都以為他們偷偷私奔了。
屍體暴露在野外,野狼過來嗅了嗅,嫌棄太焦糊,不堪下咽,掉頭走了。
一行行小螞蟻在他屍身上爬來爬去,搬運糧食。
下雨了,沖刷在他屍體上。
天又晴,陽光暴晒在他屍體上。
肉身腐爛,了慧被禁錮的靈魂超脫,渾渾噩噩,看清了一切。
是沈迦玉故意害他的。
了慧的魂兒獨自站在竹林中,恍然生恨。
他不曉得,自己這些年苦苦修行,又坐了這麼多善事究竟是為什麼。
戔戔身上的弱點很多,嬌氣,矯情,弱不禁風……今生她把一身武藝都丟了,可以說一張漂亮臉蛋和偶爾耍點小聰明外別無它長。
她活得可真洒脫、幸福。
戔戔還和前世一樣心高氣傲得很,她的心上人是魏王府的世子爺,她要做世子夫人。
沈舟頤一早發現月姬才是賀家真正的大小姐,便從勾欄里贖下月姬,悉心養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賀沈兩家是近鄰,也是世交。從小戔戔就跟在他身後屁顛屁顛叫表哥。
她是賀家最小的愛女,因為聰明伶俐、冰雪可愛被賀家人捧在掌心上。
賀老太君嫌他身份太卑微,沒有功名在身,委婉回絕了他。
他終於明白,什麼是沈迦玉口中所說的“愚善”。
他在默默等待一個機會,揭發她的身世,將她納入掌中。
了慧卻看了看自己頭頂,怨氣通天,氤氳着黑雲。
了慧不知道姓什麼好,便隨沈迦玉也姓了沈,投生到一戶姓沈的人家,名字叫作沈舟頤。
戔,便是小的意思。
轉世的沈迦玉很快就被他找到,今生她洗去暴戾,乾乾淨淨投生到一戶賀姓的人家,大名叫做若冰。那家老太君喜愛她,又給她取了個愛稱叫戔戔。
佛子的魂兒來到佛前,對佛三叩首。
沈舟頤怎麼能不冷笑。
沈舟頤重生后一直活在愛與恨的糾結中,拋棄了曾經讓沈迦玉嗤之以鼻的“愚善”。
當佛子長出頭髮,經商,讀書,販葯,喝酒吃肉融入世俗,佛子也便不再是佛子。
她再無牽挂,可以下輪迴好好做人了。
沈舟頤的心卻不在寫八股文上,他曉得,自己此生別無它圖,唯有找到同樣重生的沈迦玉復仇。
重來一世,身份性命都跟着轉變。
於是求親失敗后,沈舟頤表面上裝作一副心甘情願放棄的模樣,暗地裏卻無時無刻不在籌謀着如何棒打鴛鴦,拆散戔戔和世子爺。
那婦人原本在勾欄賣唱,恩客無數,戔戔的生父都搞不清楚是誰。她本來的名字應該是阿甜,市井婦人的女人,姚阿甜。
了慧的亡魂看到了沈迦玉的結局。
他長出了漆黑柔順的頭髮,從小家人送他去書院讀書,希望他科舉有成,光宗耀祖。
沈舟頤日復一日暗暗觀察着她,不久就被他發現戔戔並非吳二娘子的親生女兒,她原本投生到一個姓姚的婦人肚中。
再無前世的顛沛流離,再無前世的狠辣與殺戮,她變成一個小家碧玉,安安寧寧一塵世少女,賀家的掌上明珠。
沈迦玉不用復仇,他的復仇要開始了。
極度的怨念和幽恨侵蝕佛子內心,使他本來純潔的個性千瘡百孔,溢滿毒液。手腕,計謀,暗害……這些曾經他深深迷茫的東西彷彿一瞬間就精通了,他忽然曉得了如何使用心機得到自己想的東西,如何送礙眼的人下地獄,如何不動聲色地編一張網……把獵物殺到手。
他眸中溢滿了淚水,他在佛前,拿起了屠刀。
沈舟頤既不氣沮,卻不失望。
錢,他還做生意賺得許多錢。
她前世不是想和他結鴛盟嗎,好,他娶。及笄那日,他便去賀家提親。
他學會像前世的沈迦玉一樣,找尋敵人的弱點。
牽絆戔戔,竟變得如此簡單。
前世,他曾許願做他哥哥,不想還真做成了。他前世的心愿是守護她,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他只想把這顆明珠狠狠拽下來,踏進爛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像她前世那般。
閑暇時,他也會擺弄擺弄藥材,延續他前世的愛好。
她執意前往柔羌皇宮復仇,最後力斬皇宮一百勇士,和國王雙雙同歸於盡而死。死時,她唇角暢快地笑,彷彿大仇得報,籠罩在她額頭的怨氣消了。
今生很長很長,他有足夠的時間對付她。他重生的目標就是她,既然好好求娶她不答應,那就別怪他暗地裏動用招數。
作為僧人他非是正常圓寂的,非但不能成佛,反而成為惡鬼。
佛子墮落了。
從呀呀學語的孩童長成少年郎,沈舟頤保存着前世的記憶。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刺激,乃至性情大變,自此開始色、欲、惡都沾。
跟賀家大爺一起外出經商,原是賀家大爺聽聞自己的弟媳婦竟與邱老爺勾搭在一起,犯下醜事,一時急火攻心才去世的。
沈舟頤雖無心殺賀大爺,但賀家爺自己死了,他總要籌謀利用一番。
正好賀家失去了頂樑柱,他便趁此機會,盤算兩家合併的計劃。
後面的事就很分明了,他和戔戔一個愛一個不愛,一個要追一個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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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回憶着往事,沈舟頤愈來愈感慵困,半張身子似剝皮那麼疼,火.辣辣的,全然使不上力氣。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生是死。
他睜不開眼睛,甚至呼吸為艱,意識在淪喪的邊緣……他這是又死了嗎?
真正死了之後魂魄是沒有痛苦的,他試過。
所以他現在還活嗎?
耳邊傳來殷切的呼喚:“沈兄!沈兄!你醒一醒?!你看看我,我是邱濟楚啊!”
沈舟頤神思外游,難以歸攝,倏然他雙目湧入明光……呃,是邱濟楚強行扒開他眼皮一條小縫兒。
“沈舟頤!”
邱濟楚粗糙的手碰在他眼皮上,好不疼痛。他的皮膚被燒傷得太厲害,任何輕微的接觸都可能使他肌膚剝落。
啪,邱濟楚的手迅速被賀若雪打掉。
“你想害死舟頤哥哥嗎?別亂動。”
哪有病人不睜眼,強行用手扒開眼皮的。
邱濟楚委屈道:“我也想讓舟頤早點醒來嘛。你那妹妹當真狼子野心,和晉惕那野男人私奔不說,竟還,竟用火……”
語聲未盡便泣不成聲。
賀若雪也跟着傷懷起來。
沈舟頤身心恍惚,他們後面的對話聽不大清楚。
良久,有人給他敷藥、灌清水、灌粥。一日三次,細心周到,耳邊總是傳來聲聲懇切的“沈兄!沈兄!”。
沈舟頤依舊不能睜眼,但卻在一片黑暗中緩緩凝聚生命之力。
他不能死,就這麼死了,和前世了慧有何差異?他的仇還沒報完,他不甘心,不甘心……
邱濟楚夫妻倆搬來椅凳,一邊哄孩子一邊照顧昏迷的沈舟頤。
邱濟楚自責他沒有好好學習醫術,但凡他有沈舟頤十中之一的本事,也不至於活生生看着沈舟頤傷成這樣而無能為力。
賀若雪悲傷拭淚:“戔戔……戔戔她何以狠心至此?”
邱濟楚道:“晉惕手中捏着一張什麼藥方,生生把賀大爺死這莫須有的罪名按在沈兄頭上,造什麼孽?”
外面的官兵在捉拿要犯沈舟頤,弄得他們在起火的永仁堂救下沈舟頤后,只敢把斯人藏在自己家中柴房裏,連出去請郎中都不敢。
“舟頤哥哥會不會永遠這麼睡下去?”
夫妻倆齊齊念佛,祈禱菩薩保佑。
對於一個陷入沉眠之人,將他牽挂之人喚到枕邊,或許對他蘇醒有幫助。
可邱濟楚絞盡腦汁也沒想到沈舟頤有什麼掛懷之人,他唯一捨不得的就是那狠心腸的賀戔戔,賀戔戔還跟晉惕跑了。
夫妻倆雖然焦急,卻半條妙法也無。
邱濟楚唯有使出水磨功夫,滔滔不絕地在耳邊喊“沈兄!沈兄!”,若雪也只好拿捏戔戔的聲線,生生喚“舟頤哥哥”,期盼病人能早日動一動手指。
隔日,沈舟頤感覺有人在給自己擦臉、擦身子。
半張俊貌玉面,算是徹底毀了。
一隻眼膜也在大火中被燒得脫落,即便蘇醒也看不見東西了。
“給沈兄做一張面具。”
邱濟楚念叨着,“他那麼斯文的一個人,若醒來見到自己半張臉變成這副毀壞模樣,定然難以接受。我們便讓他戴着面具吧。”
“舟頤哥哥這右眼,還有這右臂……”
“瞎了,廢了。”
賀若雪含淚嗔道:“你莫要胡說,你不學無術治不好眼睛,舟頤哥哥未必沒有辦法。他醒來只需給自己治傷一治,必定痊可。”
“醫者不自醫。他救不了自己的。”
“都怪戔戔!”
邱濟楚夫妻倆又把沈舟頤托起來,掰開他的嘴,給他灌幾口溫粥。
“拿手絹來。”
昏迷的這幾日沈舟頤面頰常自有淚痕,彷彿他昏迷着都一直在哭。
他究竟做了什麼噩夢?
喂完了飯,夫妻倆一起將沈舟頤放下,重新上了一回葯,掖好被角。
邱濟楚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能不能醒來全看沈舟頤自己的求生意志。
“他太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他,一定會醒來的。”
淡淡的陽光透過窗牗,平靜映照在屋內。
沈舟頤沉沉躺着。
了慧死了,沈迦玉死了。
噩夢結束了。
腦海如走馬燈般上演前半生的悲歡離合,戔戔的巧笑,晉惕的怒目,賀老夫人的虛與委蛇,還有他和戔戔一起度過的那些或笑或悲的時光。
他手指動了動。
緩緩的,極其緩緩的,睜開一條眼縫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