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眼猶殘夢
第一章開眼猶殘夢
應翩翩重生了。
但這個重生的時機似乎不怎麼樣,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先感到一股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帶來令人眩暈的窒息感。
身體還在不斷向著河底沉沒,他的四肢冰涼麻木,耳畔嗡嗡作響。
一隊小魚歡快地從他的身邊游過,其中一隻好奇地碰了碰他的面頰。應翩翩猛然驚覺,聚起全身僅剩的力氣,向上游去。
“嘩啦”一聲,河面倒映的月華與星光碎了,他如同一隻披頭散髮的水鬼,蒼白着臉從水裏冒了出來。
夜寂如水,素月流天,四野無人,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帶來生命的活力。
應翩翩知道,自己賭贏了。
大量的記憶湧入腦海,前世種種被盡數想起,除此之外,整個世界的真相也如同一個死而復生的獎勵,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他是一本書中的配角,書名叫做《天下》,而應翩翩的一生在其中大致可以簡短概括為如下劇情:
【應玦,字翩翩,穆國戰神應鈞之子,父親陣亡後由應氏同族中的西廠廠督應定斌收養長大。九歲與父親舊部之子、書中主角傅寒青相識。應翩翩對其一往情深,並陪他南征北戰,掙下赫赫戰功。
直到九歲時,應翩翩認識了自己父親昔日戰友的兒子傅寒青,兩人一同長大。
而在這有限的時間裏,想要的東西,追求的理想,他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即便千夫所指,亦欣然往之。
傅寒青自幼隨父親在戰場歷練,年紀輕輕就戰功卓著,被皇上欽封了鎮北侯的爵位,顯赫揚名的同時,也攢了一身疏冷肅殺之氣。
但應翩翩心裏清楚,這些不過是表面的風光。
應翩翩大致弄明白了系統的作用,以及這兩個角色所分別代表的含義后,目光不覺越來越亮,像是小孩子發現了什麼新奇的玩具。
言猶在耳,但人心易變,又或者是,天意難違。
選擇它,您所有遭到詬病的缺陷都會得到洗白;成為他,主角之下你最強,氣運加身超級棒,平平安安活到老,只要當過都說好。
他是宦官之子,養父權勢滔天,對他愛若至寶,應翩翩從小便是被人敬着捧着長大的,連宮裏不得寵的皇子見了他都要讓上三分。
【反派BOSS】:
是被人恨之入骨卻又不可或缺的存在。他需要有動人的外表、超高的智商、狠毒的心腸、變態的個性、超多的霉運。
“是。”應翩翩一字字地說,“我要成為反派。”
他養父被言官罵了二十多年,到了應翩翩這裏,名聲自然也不怎麼樣。
很多人羨慕他奉承他,也有很多人疏遠他畏懼他,他早習慣了這些人在跟前來來去去,向來不將他們放在眼裏。
應翩翩:?
選擇它,您需要堅持與主角作對,一壞到底,屢戰屢敗,用生命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以最終的死亡成為襯托主角輝煌功績的墊腳石,換取讀者的唾罵和淚水。
人生難得遇知己,若能相逢,自當把酒易劍,青眼高歌,同生共死!
要論甜言蜜語,知情識趣,他十個加起來都比不上圍在應翩翩身邊那些人的一半,可應翩翩會對傅寒青動心,固然有相思情,還有一半卻因俠者義。
只有一點說的不對,他跟傅寒青,並非“逐漸離心”,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
應翩翩看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懸浮在他面前的系統界面。
下面出現了【正道英雄】和【反派BOSS】兩個選項。當應翩翩的目光落到選項上時,旁邊就會冒出作為解釋的小字。
【恭喜您成功進入角色!
無論是突然出現在腦海中的系統,還是上面所顯示出來的文字,對於應翩翩來說,都是新鮮且奇怪的東西。
但因應翩翩為人跋扈,秉性驕狂,兼有瘋症,兩人逐漸離心。
【恭喜您窺破本世界終極秘密,成功覺醒自我意識,現獲得人生自主選擇權一次!】
傅寒青藉著應翩翩之死換來的戰果,盡誅敵軍,加官進爵,戰功被記入史冊,成為世人景仰的一代名將。
他花了點時間來思考,這期間,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停留在靜止狀態,直到系統界面上冒出催促:
【請您儘快進行角色定位選擇,以便開啟後續劇情。】
記得一次他陪着傅寒青衝出敵軍重圍,傅寒青對他說:“能遇見你,是我的福分。若還有來日,傾盡此身榮華,定當與君同享。”
——但如今意識覺醒,一切好像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系統確認了應翩翩的選擇,片刻之後,眼前的提示消失了,一段新的文字出現在系統界面上。
宦官掌權本就容易引人唾罵,更何況西廠自被太宗創立起便多遭反對,聲名狼藉。
“我選后一個。”他說。
他應玦要做的事,從來全力以赴,不計後果,誰也攔不住——待人好也是同樣。
他曾經也嚮往過成為萬人景仰的英雄,可如今那些虛無縹緲的榮光與所謂的深情,早已成了最無用的東西。
您將通過囂張跋扈、殘暴狠辣、瘋狂偏執等反派專用行為方式提升角色魅力,以生動的演繹全方位打造一名可愛又迷人的合格反派,力爭為本書創造精彩,增添人氣!】
為國為民,人人稱頌,頂天立地,大丈夫合該如是,他被人當佞幸罵久了,也會嚮往英雄。
他不會試圖去從他人身上獲取力量,他只信自己。哪怕多活一天都要活的暢暢快快,靠身不由己,搖尾乞憐換來的生命,他——不稀罕。
最後在一次敵軍入侵的時候,傅寒青留應翩翩守城,引開敵軍主力,自己暗中回兵救駕,立下大功,應翩翩力戰而死。
他只是一個配角,註定不該明堂高坐。既然出身卑劣,那麼在別人眼中,他骨子裏的歹毒危險早就已經浸透了,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夠信任。
最終,他帶着對應翩翩的懷念和傳宗接代的責任,痛苦地活了下去,妻妾無數,子孫滿堂,一直活到七十八。】
【正道英雄】:
是讀者的神,是世界的光,是穩站主角陣營永遠也不會失敗的希望。
【請注意,反派角色的最終結局是敗亡慘死,遺臭萬年,此配置無法更改,您是否堅持選擇?】
應翩翩:要臉嗎?
那些身後事他無從得知,但就死前的經歷來說,這劇情倒確實能跟應翩翩的生平一一對應的上。
系統界面消失,周圍靜止的空氣開始重新流動起來,吹透身上濕衣,帶來徹骨森寒。
夜風中柳葉簌簌的摩攃聲,草叢裏的蟲鳴,不遠處人們的呼喊與踏過地面的雜沓腳步,一時間都來到耳畔,彷彿剛才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
應翩翩順着喧囂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名身穿褐色袍服的男子正帶着一群人,向著他大步而來。
這人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稜角分明,深刻俊美,眉宇之間透着一股英氣,威儀中不失卓然,正是鎮北侯傅寒青。
他沉着臉,見到應翩翩之後神色也沒顯出半分鬆動,走到近前微微皺眉,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傅寒青這樣子絲毫不像在跟自己的情人說話,語氣中沒有半點溫存關切之意,反倒彷彿不耐煩極了似的。
他這個態度事出有因——就在今天下午的時候,兩人剛剛發生了一場爭執。
應翩翩重生在了自己十九歲生日的這一天,他的養父應定斌奉旨離京辦差,不在家中,應翩翩便來了鎮北侯府小住。
就在今天早上,他院子後面的池塘中發現了一具男屍。
死者名叫俞飛,今年才只有十七歲,由於他的兄長俞蓬一直在為傅寒青的父親傅英辦差,很得器重,所以俞飛也得以沾光進入鎮北侯府,成為了一名護衛。
俞飛性格冒失,平時就沒少闖禍,前日不小心在花園裏撞到了應翩翩,還將手裏端的甜湯灑在了應翩翩的衣擺上。
當時他連聲道歉,應翩翩雖然神色不愉,倒也沒說什麼,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誰成想,第二天一早,俞飛卻死了。
經過仵作驗屍,判斷出俞飛的死因是被人用重物砸中了後腦,又將他踢落水中,俞飛被砸昏迷無法掙扎,溺水而亡。
俞蓬不依不饒,要給弟弟討個公道,傅寒青聽聞此事的經過後,便懷疑到了應翩翩的頭上。
他自認這懷疑是有道理的。若是其他人,總不可能為了這麼點小事殺人,但應翩翩還真沒準。
他少年得意,17那年便高中狀元,惹得滿京嘩然,再加上又被養父疼寵有加,縱容至極,可以說是貴胄中的紈絝,囂張中的翹楚,素來性情跋扈,橫行無忌,這兩年還得了瘋病。
一個不開心了殺個把奴才,對這位大少爺來說,恐怕沒什麼大不了的。
傅寒青去問了應翩翩,兩人為此發生爭執,傅寒青含怒而去,應翩翩半夜裏跑到這裏跳了河。
傅寒青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聽手下報告關於侯府這件命案的調查情況,緊接着下人便來跟他說,應翩翩半夜在房中不見了。
傅寒青急匆匆帶着人出來找,就看見應翩翩在侯府門外不遠處的河邊坐着,除了身上的衣服濕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並不像有什麼大礙的樣子。
他本來就心裏有氣,這時更覺得對方是故意用這種把戲來拿捏自己,心中一陣厭煩。
應翩翩沒搭理傅寒青,坐在那裏,將手臂抬了抬,已經有兩名下人忙不迭地跑過來,攙着他的胳膊,躬身將他從地上扶起。
一件帶着風毛的斗篷裹在了他的身上,有人拿了干布過來幫他擦頭髮。
應翩翩的侍從梁間也是剛剛趕到,見狀心疼的眼睛都紅了,一邊幫他繫着斗篷上的帶子,一邊連連道:“我的爺,您怎麼弄成這樣了?可磕着碰着了哪裏沒有?這怎麼好啊!”
應翩翩淡淡地道:“掉河裏了。”
這河邊的坡度極緩,又有石頭圍着,很難會不慎失足落水,再加上應翩翩從小習武,不是文弱書生,他會掉下去,除了自己一時衝動跳了河,沒有其他可能。
就憑着以往他對傅寒青的在意程度,一聽這話,在場的人立刻都覺得,應翩翩是因為跟傅寒青吵了架想不開,才又發瘋了。
傅寒青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忍不住看了應翩翩一眼。
對方的頭髮此時半干不幹,發冠未束,隨意披散在身後,臉色在月下映的素白,將那副天生的好樣貌另顯出一種皎潔清艷的氣質來,讓人想起夜風中的白色芍藥。
就連帶着方才從他口中輕描淡寫說出的那四個字,也彷彿多出幾分嗔惱的深情了。
傅寒青的心跳猛地快了兩拍,忽然想起應翩翩這個名字的由來。
應翩翩大名應玦,“翩翩”二字原本是他的乳名,他養父應定斌取自《易經》泰卦中的“翩翩不富,不戒以孚”之意,希望他能夠一生康泰融達。
在應翩翩及冠時,因為太后笑言說“風儀翩翩,琳琅如玉,哀家看這名字正襯你,便以它為表字吧。”應定斌就果真把他的字定成了“翩翩”。
穆國本就尚美好雅,應翩翩形貌昳麗,雅擅詩文,縱然平日罵名頗多,還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他的風姿傾倒。
甚至曾經有位書畫名家為了看一看他的模樣入畫,一直從西域千里迢迢地趕來,在督主府外守了七天七夜,一時被傳為佳話。
誰也無法抵擋美色的力量,想到這樣一個人,如今卻是為了自己的話而傷心投河,傅寒青縱然仍未消氣,也還是不禁有些心軟了。
他上前兩步,不禁也稍稍放緩了語氣:“阿玦,我知道是我今天同話說的重了,你心裏不痛快,可也犯不着這樣折騰自己。我也是心裏難受,俞飛年紀比你還小着兩歲,平日性子活潑,跟府里的人都是相熟的,就這樣死了……”
應翩翩打斷了傅寒青的話,淡淡一笑:“你這麼說,還是覺得他是被我弄死的。”
傅寒青道:“那是因為他先前剛好衝撞過你,我才來問問,護衛的命也是命……”
應翩翩的目光慢慢上抬,含着笑落在傅寒青那張正直又冷峻的臉上,眼底帶着玩味。
下午,傅寒青來問他這話的時候,應翩翩還沒有書中劇情的記憶,他是從傅寒青口中聽說了俞飛死了這件事的。
他聽到時也覺得十分意外,還沒等仔細去想整件事的經過,傅寒青就已經看着他,一字字地問道:“阿玦,你實話說,殺了俞飛的人……是不是你?”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驚雷,當頭而落。
其實應翩翩心裏清楚,傅寒青一直對他的家世頗有不屑,兩人在一起這麼久,他甚至從未上過督主府的門,彷彿靠近一點就是沾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傅家世代名聲清白,傅寒青少年成名,戰功赫赫,從來自顧身份,應翩翩知道偏見一時半會是很難改變的,對於他的做法,平日裏也盡量不去多想。
可傅寒青這句話,打碎了所有的粉飾。
——原來在他心裏,應翩翩從來都是個心性狠毒,不明是非之人。
應翩翩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於是問:“你這樣想我?”
傅寒青表情冷肅,一如他平日裏審問那些窮凶極惡的犯人:“你只需正面回答我,是或不是。”
應翩翩覺得自己沉默了許久,但其實僅是短短片刻,他便笑了起來,回答道:“沒錯,人是我殺的!就算把他賣了都賠不起我那件衣裳,竟然如此冒失,那可不就該死么!”
傅寒青臉色鐵青,指着他道:“京城裏的人果然說的沒錯,你真是個瘋子!”
他說完之後,拂袖便要離開。
應翩翩見他要走,心裏一慌,又想拉住傅寒青解釋。
可他心裏這樣想,身體卻僵坐着沒動,腦海中彷彿轉着兩個念頭,一個念頭催促着他趕緊上前,把一切都跟傅寒青說清楚,另一個念頭卻在疑惑地詢問着他自己。
“應玦,你究竟在做什麼?想沖一個不信任你的人搖尾乞憐嗎?”
“你自小多負罵名,但男子漢大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謗譏輕蔑任憑過眼,從不稀罕,更不低頭。”
“自打記事以來,你何曾求懇過他人什麼,為了個男人,何至於此?”
“你怎會喜歡一個這樣的人,又怎會為了喜歡一個人便放棄尊嚴?!”
“這是你嗎?這不該是你,不該是你!”
各種聲音紛亂,應翩翩臉色發白,瞧着倒像是心虛的說不出話來。
傅寒青見他沒過來挽留自己,心裏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哼了一聲,大步出門而去。
應翩翩顧不上管他,倚在桌邊,單手撐住額角。
宛若天外晨鐘驚醒了黃粱一夢,他突然間回想起了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他這些年其實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感覺,自己要做的好多事似乎並不是心中的真實想法,卻彷彿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控制着他一定要這樣做。
比如同養父爭執離心、責罰忠心下屬、親近小人,還有……喜歡傅寒青。
這種感覺近來愈發頻繁,他幾次試着改變,甚至曾經服用湯藥,求助巫師,但往往也只能讓頭腦清醒一時,反倒顯得整個人反覆無常,喜怒不定,京中這才會有了他素有瘋疾的傳聞。
而此時此刻,他的自我意識終於蘇醒了。
傅寒青走後,應翩翩一個人坐在那裏思考良久,夜裏便去河邊投了水。
他所有的辦法都已經用盡了,但是這“病情”卻日益嚴重。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操控着他的一舉一動,那麼就說明,他的行為和存在一定是對什麼東西極重要的。
那麼……如果他不存在了呢?生與死交替的瞬間,是否可以擺脫這種可笑的操弄?
應翩翩決定試一試。
反正已經這樣了,要麼置之死地而後生,要麼玉石俱焚,他不會選擇第三條路,變成一個連自己都看不起的人,連累親友,苟活於世。
從河裏冒出來的那一刻,看見漫天月華當頭灑落,他便知道,自己賭贏了。
二十年來還如一夢,夢醒后,前塵已非心中意,此懷更無無情人。
因而這樣說來,應翩翩還得謝謝面前這位正直無私的偉大主角傅寒青。
——對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偉人,最好的謝禮就是一刀子送去上西天,讓他去當個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反派嘛,想殺主角,不過分吧?
應翩翩回手一摸,摸到了自己懸在腰畔的短劍。
此劍是他前年同人賭馬所得,傳言乃是當世第一高手、七合教的教主池簌親手打造,外形精巧,鋒銳無比,正是——
殺人的上好利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