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弱水
第一百一十二章弱水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城裏遭了災,淹了好多東西,好在第二天清晨,雨終於停了,道路旁的積水漸漸退下去,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少,擺攤的也不見幾個。
洛七早早就起了,搬了兩把躺椅擱在二樓護欄旁邊,又讓小二拿了些水果點心,泡了壺好茶,與慕容白雙雙躺在椅子上,享受着雨後的愜意。
“天氣終於放晴了。”慕容白半眯着眼睛。
“是啊,”身邊的人殷勤地剝了顆葡萄,喂進他嘴裏,也跟着重複了一遍,“天氣終於放晴了。
未來的日子不會再有什麼大的風雨了,正適合出海,船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等着他們自己找上門了。”
葡萄有點酸,慕容白壓了壓眉頭,緩了一會兒,才笑道,“你就這麼肯定他們會來?”
那人一挑眉,又露出往常一貫的委屈模樣,哀怨道,“小白,你不相信我?”
這副模樣逗的慕容白大笑,他敷衍地安慰道,“當然不是,我只相信你。”
慕容白口中說出的話,哪怕再敷衍,也總能讓洛七獲得最大的滿足,他從盤子裏挑了個更大更紅的葡萄,細細剝起來,“戚巳不該在昨日獨自一人來找我的,控制戚景行的蠱已經認了他做主人,這段時間,蠱蟲專註奪舍,會是最依賴主人的時候,一旦離開自己的主人,它就會變得暴躁不安,以至於喪失理智,做出些讓人不能接受的事。”
他把葡萄遞給慕容白,“吶,這顆一定甜。”
兩人很快進了客棧,上了二樓。
洛七一愣,臉上的得意淡了下去,思索許久,終於正色道,“只要你能活着,旁人的死活,與我何干?”
話音未落,他忽的一頓,繼而一聲粲笑,“瞧,他們來了。”
洛七摸了摸並不存在的鬍子,“當然。”
慕容白長這麼大,也是第一次從一個傀儡人臉上看到如此豐富的表情,就像個……剛剛犯了錯的孩子。
“如果當初我也變成了暴虐嗜殺的傀儡人,你會怎麼辦?”
“所以這就你真正的目的?”戚巳目光一凌,周身散發出危險的殺氣,然而,還不等他說什麼,就有同樣一道寒氣自他身後射出,直擊洛七,若非他躲得快,幾乎要被射個對穿。
戚巳站定,開門見山,“你既如此了解蠱蟲,可有法子救他?”
竟似透着一股怯懦和不知所措。
不過躺椅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那寒氣震的四分五裂,飛濺到慕容白面前的木渣被洛七揮手擋下,他嘆了口氣,指着樓梯拐角處的戚景行,無奈道。
慕容白順着洛七的目光望去,寂寥無人的街道上,兩人正快步往客棧走來,他們腳步沉重,一前一後,相隔的距離卻出奇的遠。
“戚公子,能不能管管你的傀儡人?”
“看來戚巳的選擇和你不一樣。”
他伸出兩隻手,掌心相和,又慢慢分開,“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把已經融合在一起的人和蠱——分開。”
傀儡人三個字戳中的戚巳的痛點,他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眸色陰沉地看向身後的人。
慕容白張嘴,葡萄冰冰涼涼的,果然比剛才那顆甜了許多,他想起什麼似的,似笑非笑地看向洛七,問道。
洛七癟了癟嘴,將腦子裏那段不太好的回憶驅散,“因為戚巳不像我們,他是個真正的好人。”
戚巳滿身陰寒之氣,連衣服都是濕的,眸光深邃,面色陰沉,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的戚景行,停在樓梯拐角處,沒有往前走,他的衣服也是濕的,頭髮也亂糟糟的,看上去十分狼狽,一雙丹鳳眼中的情緒極其微薄,卻一直落在戚巳身上。
“一日不見,可是想通了?”洛七站起身,笑嘻嘻地迎客。
有些詭異。
不等對面的人開口,他又道,“不過,早在三年前,我就被洛氏一族驅逐,如今禁令在身,不得縱蠱,你若要救戚景行,必須同我們一起前往忘川洛水。”
戚景行眼中的暴戾殺意在接觸到那道目光時迅速退去,有些害怕地往後縮了縮,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傀儡人隨主人的意念而動,但主人似乎不喜歡他了。
這讓傀儡既害怕又難過。
找人收拾了二樓的一片狼藉,洛七與戚巳一同進了一間客房。
洛七的兒子醒了,哭着要找小白爹爹,慕容白只好去哄,而戚景行被關在門外。
“戚巳,你是個聰明人,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勞而獲的,你想救戚景行,我也有我想救的人,我們的目標是一致。”
“所以,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
洛七微微一笑。
“你只需要替我從忘川洛水帶一件東西回來。”
*
出發前往忘川洛水的前一天,戚巳又回了一趟小院。
彼時,小紅腰腹的傷口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正在門前的那條河裏撲騰,見他回來,分外激動地撲上去,又是舔又是纏,就差嚶嚶嚶哭出聲了。
然後又在戚景行陰寒的目光中委屈地退下去。
戚巳在鎮子上買了許多口糧,又在院子裏挖了個地窖,將食物一一搬進去。
受了幾日冷落的戚景行也學着他的樣子把食物一個一個往地窖里搬。
“這些食物,夠你吃一段時間了,好好待在這裏,看好家,莫要被別人發現了,我們……大概要過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赤蟒通人性,哀哀叫了兩聲,用頭把戚巳拱到了棗樹下。
樹下密密麻麻一片,是——螞蟻。
他們不斷從泥土裏拱出來,將碎土塊搬出洞穴,不大一會兒,蟻穴便又重新暢通了。
戚巳有些意外,幾日前的暴雨將棗樹下的土石沖的一片狼藉,他本以為,住下棗樹下面的螞蟻該是都淹死了,沒想到,今日竟又出來了,他十分驚喜,便又拾了些乾草和碎石,在棗樹下搭了個小棚子。
“今冬過去之前,我們怕是回不來的,你們生命力這麼強,也要在這好好的活下去啊。”
戚景行縮在一旁,也撿了幾塊石頭放上去,可他冒冒失失,石頭沒放穩,掉了下去,螞蟻收到驚嚇,頓時亂做一團。
戚巳微微皺起眉頭,大約是察覺到他不高興,戚景行畏懼地縮了縮腦袋,像個犯了錯了小孩,乖乖收回手,重新縮回了角落裏。
戚巳沒說什麼,只眸色愈發幽深。
如洛七所言,若戚景行能恢復正常,他還想再回來的,這裏山清水秀,遠離城鎮,他們可以一輩子待在這裏,戚景行……也一定會喜歡的。
若是不能的話……戚巳眸色一凌,他也絕不會教戚景行成為一個毫無意識,只知殺戮的傀儡人。
左不過生隨死殉,誓死相隨。
*
東海海外,有一座神秘的島嶼,島上住着一個神秘的部族,陳舊的古書為這座島起了一個美麗而危險的名字——忘川洛水。
這是一個等級制度極其森嚴的的地方,有着超脫世外的古老文明和制度,那裏的人異於常人,生來便可操縱蠱蟲,以巫祝為尊,信奉洛神——
這是曾經母蠱留在戚巳腦海中的記憶。
而據洛七所言,他曾是現任巫祝之子,忘川洛水的長子嫡孫,多年前因為修鍊禁術,被族人驅逐,此生再不可踏足忘川洛水半步,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要幫戚巳的理由,慕容白的身體,堅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一個人,替他進入忘川,帶回能為慕容白續命的東西。
作為報答,他會讓巫族的人治好戚景行。
洛七花大價錢包了一艘船,港口離鎮子還有些距離,幾人快馬加鞭,到第三日中午終於上了船。
這是戚巳第一次見到大海,廣袤無垠的海平面延伸到地平線的最遠處,與天空連成一片。
戚景行還是形影不離的跟在他身後,但戚巳顯然並不怎麼想見到這個正在蠶食自己愛人的東西。
傀儡人遭到了主人的厭惡,它似乎很是難過,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遠遠的看着戚巳。
自從上了船,慕容白就沒怎麼出現了,海上風大又潮濕,牽起了他身上的沉痾,吃了好些葯,一直不見好,戚巳總能透過厚厚的帘子,聽見船艙里傳來的沉悶咳嗽聲。
連一向洒脫浪蕩的洛七也沉靜下來,整天忙裏忙外,又是針灸,又是熬藥,不出幾日,眼底已是一片烏青。
洛七的兒子也自然而然的沒人照顧了,他爹十分不負責任地把小孩丟給了戚巳。
小孩名叫白小七,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戚巳驚訝萬分,他實在難以想像像慕容白和洛七這樣攪弄天下的風雲人物會給自己的兒子起一個如此隨便的名字。
白小七說,他的小白爹爹是靠蠱蟲續命的,如今蠱蟲越來越老,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七七撿到我的時候,小白爹爹正生着病,身體虛弱得不得了,躺在床上爬也爬不起來,七七那時候正好答應了老天爺,說要做個好人,日行一善,所以就把我撿了回去。”
說到這,白小七自豪地拍了拍胸脯,“結果,沒過兩三天,小白爹爹的病就好了,七七說我是個小福星,於是就讓我當他兒子。”
他正說的高興,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忽然清晰起來,船艙的帘子被撩開,慕容白披着厚厚的披風探出頭來。
“小白爹爹!”
白小七高興地跑過去,伸長腦袋往後面望了望,“七七呢?”
慕容白捏了捏他的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點了他的穴道,讓他多睡一會兒。”
白小七皺起眉頭,“七七說了,你病還沒好,不能出來吹風。”
“怎麼,現在連你都要來管我了?”慕容白失笑,捏了捏那張胖乎乎的小臉,趁小孩糾結的空擋,拉起他的手,來到甲板上。
這裏的風確實很大,灌進領子裏,不一會兒便吹的人渾身沁涼,慕容白低頭咳了兩聲,他面色慘白,行銷骨瘦,只是咳嗽兩聲,就給人一種快要喘不過氣的感覺,彷彿下一刻,這個瘦弱的男子就會暈死過去。
戚巳好言相勸,“這裏風確實是大,慕容先生身體還未好全,我看還是先回船艙里歇着吧。”
慕容白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拉着白小七直接坐在了甲板上,風吹起了他鬢角的長發,裏面夾雜着扎眼的白。
風吹帆動船也動。
他從腰間摘下一個精緻的小壺,打開塞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起來。
白小七沒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在甲板上奔來跑去。
天空中的紅日緩緩往西邊沉去,海天交匯,一片絢爛。
慕容白一直不錯目盯着遠方,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夕陽。
若有似無的酒味飄散在整個甲板上。
“喝酒傷身,先生病體未愈,還是莫要貪杯的好。”
慕容白側首去看,戚巳琥珀色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笑了笑,“人生這麼短,若是連自己喜歡的事都不能做,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慕容白本就生的好看,笑起來的時候越發俊美無儔,實在與傳聞中那個弒父殺妻滅子的魔頭扯不上半點關係。
戚巳一時恍惚,也不好再說什麼。
一時間,只剩“呼啦啦”的海風,和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