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魂
第二章孤魂
劉方周與她結怨已久,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劉方周年過四十才終於得了心心念念的兒子,捧在手心怕摔了放在嘴裏怕化了,寵到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個兒子文不成武不就,劉方周為他操碎了心,最後只得想辦法幫他兒子謀求一個職位,找來找去便找到了季時傿這兒。
一是覺得季時傿當時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好拿捏,二是劉方周在御史台任職,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買官鬻爵的事情。
軍中紀律森嚴,劉勉雖到了季時傿手底下做事,卻仍舊改不了在京中時養成的紈絝本性,有一次竟然做出了強/暴民女的事情,逼得那農婦投井而亡。
這事嚴重違反了軍紀,還背上了一條人命,劉勉竟還不知悔改,覺得區區農婦,幾兩銀子打發便算了。季時傿氣急,讓人壓住他,親自打了他八十軍棍,要了劉勉大半條性命,將他趕出了軍營。
劉方周唯一的寶貝兒子後來養傷養了快一年,至今還身有餘疾,他本想為兒子謀個閑差,誰知被打成這個樣子,劉方周便將所有的怨氣撒在季時傿身上,如今季時傿死無全屍,他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只是還不解恨,最好她身敗名裂,暴屍十日,受千夫所指才好。
季時傿嘆了嘆氣,門外寒風呼嘯,忽然撞開了緊閉的大門,穿堂而來。靈前火盆內已經熄滅的火苗死灰復燃,未燃盡的紙張被風吹得揚了起來,最後落在了季時傿的腳邊。
她低頭一看,是剛才梁齊因從火中奪出的半張祭文,只剩下幾行字,字跡遒勁有力,上面寫着“永失吾愛,此身煢煢,長泣不止,長恨不絕”,末尾是梁齊因的署名。
季時傿身形一晃,再俯身看了一遍,“恨”字的最後一筆延長許多,力透紙背,好像真的帶着書寫者無盡的痛苦與怨恨,震得她心頭激蕩。祭文是寫給她的,梁齊因永失所愛,失的是誰?
他為何愛我?
季時傿問自己,她與梁齊因之間私下裏從未接觸過,年少的時候她雖也在泓崢書院讀過書,但當時只顧着與狐朋狗友整日嬉笑打鬧,她對梁齊因便幾乎沒什麼印象。
期間陶叄來守過一段時間,靈堂內燈火通明。梁齊因推開門時肩上披着寒霜,衣擺被風吹起,半白着發,神色疲憊,低垂的眼睫上有幾片雪花。
同年,父親戰死,季時傿也離開了泓崢書院,她常年在外領兵,有幾年過節恰好在京便會進宮赴宴,梁齊因也在,若是遇上便道聲好,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
季時傿搖了搖頭。
季時傿看着他,梁齊因緩緩走向棺槨,他靜靜地站着,眼底的情緒晦暗不清,他發間的雪水已經融化,隱隱地閃着光。
梁弼妻妾成群,後院婦人爭鬥不止,他自小被奉為神童,年少成名,誰知斗南才華折在婦人爭寵的陰狠算計當中,被人下了毒,後來雖得了醫治,只是終身落了眼疾,視物不清了。
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的得意門生,老先生生怕她帶壞了自己的愛徒,學堂中她與梁齊因的座位都相距甚遠。
梁齊因這次出去有四日多,他回來的時候還未天明。
就這樣站了好一會兒,梁齊因才靠着棺槨坐下,低聲道:“近日未曾抽開身過來,你莫怪。”
縱他再有滿腹才華志向,只是一個眼盲之人在朝堂上實在難行,那名妾室雖自裁謝罪,梁齊因的錦繡前程卻也自此終止。
京郊又下了場雪。
這是幾日來梁齊因跟她說過的第二句話,第一次是在金池,他抱着屍體時,喑啞地喊她的名字,第二次便是方才。
後來梁齊因生了病,國公府的人把他接走了,當時他們都以為梁齊因病好了就會回來,甚至還開玩笑過,梁齊因不在,沈先生就不會總是拿他來說教大家,誰知,梁齊因再也沒回來過。
梁齊因低了低頭,看着手腕上的燒傷,"劉方周下了獄,先前隨他犬吠之人皆噤了聲,不會再擾你。"
季時傿眼睛瞪大了幾分,前幾日陶叄還在說劉方周彈劾她的事,怎麼今日卻下了獄。
大概是因為晚上看不清的緣故,從大門至供桌的幾步路他走得格外艱難,好幾次甚至撞到了桌角,梁齊因一聲不吭,燭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嘴角緊抿,不知道在想什麼。
梁齊因道:“證據未全,我貿然出手,未能讓劉方周定死罪,你放心,流放的路上我不會讓他活着。我自作主張,屆時讓他到了陰曹地府給你磕頭,你若是不想看見他,便讓他滾遠些。”
她想起前幾日梁齊因走之前說的那句話“那他便去死吧”,那時季時傿沒當回事,沒想到他是認真的,不過四天,外面便天翻地覆。
此刻季時傿才漸漸意識到,梁齊因並非他表面看起來那般溫雅無害。他是梁齊因,縱然眼盲,也是十三四歲便才冠京城的梁齊因,所有人都以為他如振翅之鷹折了翼,跌落雲端再也飛不起來,然而鷹就是鷹,蓄勢待發亦可一擊斃命。
只是沒想到,梁齊因沉寂多年後第一次出手,居然是為了她。
靈柩已經停了七日,明日便要下葬。
門窗上浮上青灰的白,天就要大亮,梁齊因在棺槨旁坐了半宿,挨着季時傿,他們中間不過隔了一尺的距離,恍惚間好像真的促膝長談了一夜,跨越了生死的鴻溝。
季時傿忽然很想跟梁齊因說些話,她直覺下葬后她的魂魄也會跟着離開,他們還沒有真的好好認識過。她不知道在過去的許多年裏自己在梁齊因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明明他們根本談不上相識。
如果她死後魂魄未曾停留,便永遠發現不了這般隱忍而深沉的愛意,梁齊因將一切都藏得很深很深,連那張寫着隱晦愛意的祭文都不敢燒給她。他將手伸向火盆的那一刻在想什麼,是慶幸季時傿不會看到,還是痛心季時傿不會看到?
季時傿以為自己久經沙場,見慣生離死別,可面對陡然呈於自己眼前的一顆真心,她有一瞬間的惶恐,甚至可以說是,啼笑皆非。
天亮后陶叄帶來了城內的消息,劉方周身為御史大夫中飽私囊,擾亂綱紀,再加上縱容親族侵佔良田,逼死百姓,數罪併罰,不日便要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他得罪的人太多,不會活着走到西北。
朝堂之上關於要嚴懲季時傿的聲音小了下去,這次是三皇子主審劉方周案,御史台倒了一批人,卻有更多清流之輩站了上去,朝政崩壞,綱紀廢弛的局面得以抑止。
不過這些都是季時傿下葬后的事情了。
泓崢書院位於京郊的嵩鹿山上,上山之路曲徑通幽,後山遍野的青竹,是個很僻靜安謐的地方,從竹林穿過便能看見一條清澈見底的湖水,煙波繚繞,隱隱可見對岸碧瓦朱檐的寒江樓。
季時傿的屍身葬在這片竹林里。過去她還在泓崢書院讀書的時候,與朋友逃了學之後便會跑到後山,或是在竹林里挖筍吃,或是到乾熙湖邊捉魚玩。
幼年時期養在宮中,雖錦衣玉食,但拘束甚多,並不自由,後來領兵去了北地,身為將帥,更加不能隨心所欲,唯有在泓崢書院讀書的那幾年算是她人生中最為自在的一段時光。
她以前想,若是有朝一日河清海晏,她得以解甲歸田,死後葬在此處最和她心意。只是對於將士而言,戰死沙場已是最好的歸宿,這般心愿,到底成了奢望。
只是沒想到,梁齊因成了她的奢望。
這般,我又欠你一件事了。
這場倒春寒終於迎來了結束,京中不再下雪,過了驚蟄,青竹伸長,春筍出土,雪融后寒江樓的碧瓦在艷陽下折射出熠熠的光芒。
黃曆上說,今日宜嫁娶,宜安葬。
梁齊因染了風寒,一路上時常咳嗽,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氅衣,雙手卻仍舊凍得發紫。
棺槨已經放入先前挖好的地方,梁齊因慢慢地填着土,他臉色發白,病得嚴重,下雪的時候,京中極寒,梁齊因在外奔波幾日,還未來得及休養。
陶叄在一旁看着,好幾次想要開口,只是關於季時傿的事情梁齊因從不會假他人之手,他覷着梁齊因的神色,終於忍不住衝上去攔住他,“公子,你幾日未曾好好休息了,還是我來吧。”
梁齊因隱在寬大袍袖中的手動了動,最終卻只是抵在唇邊,咳得很厲害。陶叄臉上滿是擔憂,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棺槨上已經有一層土覆蓋著,季時傿的意識也在逐漸衰弱,等到屍身徹底長眠於地下,她也會消散。
她抬頭看向梁齊因,張了張嘴,她想跟梁齊因說謝謝你,然而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朦朧間她瞥見原本站立在一旁的梁齊因衝上前,撲到棺材旁,飛濺的泥塵沾在他的衣擺上。
他說:“季時傿,我心……”
季時傿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她沒聽到這句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