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霧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霧

第一百七十七章朝霧

大朝會結束后又下了一場小雨,殿前台階上的石磚墨色更濃,一直到傍晚,這場雨才淅淅瀝瀝地停止,晚霞如燒,大火燎原,與金碧輝煌的宮城兩相對望,猶如異兆。

裴次輔走在前面,六旬老者健步如飛,鬍子都要氣歪了,兩側各跟着幾名僚屬,一邊追一邊勸慰道:“閣老,消消氣,消消氣。”

“反了,反了……”裴次輔一甩長袖,像是一記重重的耳光砸在身旁之人的臉上,“一個個的都要上天了……”

他轉過頭,看向綴在後頭的裴逐,“懷遠。”

裴逐垂着頭,雙目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麼,魂不守舍的模樣,他現在確信,季時傿就是在疏遠他,可是她不明白嗎,自己別無選擇,難道要他違背家族的意思,做個清流固然是好,但背後無人支持根本走不遠,如果走不遠,那就永遠追不上她。

季時傿今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分毫過去的情誼都沒帶,冰得他渾身發寒,大朝會的後半段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裴次輔揚起眉,聲音驟然拔高几個度,“懷遠,懷遠!”

裴逐掀起眼帘,目光微漾,“父親……”

“你有沒有出息?”裴次輔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失魂落魄像什麼樣!你給我過來!”

他一腳踹開書房大門,身後的僚屬圍上前,個個唉聲嘆氣,“陛下今日在大朝會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裴逐根本來不及細想,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衝出書房,門“嘭”得一聲合上,屋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見,一人不禁害怕道:“閣老,令郎不會、不會泄密吧……”

今日在大朝會上,季時傿對他已經是那個態度,如果再讓她知道裴家想對她下手的話,就真的什麼都完了。

武晉伯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第三代,而他的後輩卻文不成武不就,繼承不了爵位,以後只能混吃等死。

說話的正是武晉伯吳毓,此人與前任御史大夫劉方周一個德行,都是老來得子,寵得不成樣,他還有一個侄子叫吳飛泉,也是京城一大紈絝。

裴次輔收回目光,神情並未表露出一絲緊張,“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現在不過是熱血上頭,跑出去吹吹冷風就清醒了,我自認為我這個兒子還沒有深情到願意捨己為人的地步。”

裴次輔面露獰笑,“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我看他是真忘了是誰送他上位,竟敢過河拆橋!”

“等等。”裴逐猛地站起身,滿臉驚詫,“你們剛剛說什麼?不能讓誰活着回來?”

裴逐頓時哽住,嘴硬道:“她不可能殺我……”

武晉伯將這對不成器的堂兄弟打包送進了禁軍,可怎知,季時傿回京之後先是雷厲風行地定下了無軍功不入禁軍的規定,導致這群貴少爺們沒了出路,以至於賦閑已久的武晉伯不得不為了後代摻上了這池渾水。

“不會。”

“怎麼不可能!”

“如今該怎麼辦?江東的工廠是保不住了,還有,要是真讓他們胡來,挑選使團下西洋,等他們回來,這個朝堂都要變天了!”坐在書房內的另一人道:“反了,還真是反了,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也想翹我們的地盤。”

“呵。”裴次輔皮笑肉不笑,眸光暗沉,“今時不同往日,大朝會上什麼樣子你不是沒看見,你不殺她,死得就是你!”

“不行!我上次已經說過了,你們想怎樣都好,切斷西南的補給或是派人截殺趙嘉晏,我都沒有異議,唯獨不可以傷她性命!”

“那件事情該提上日程了。”

中州的三百條人命,被逼死的張振,白布裹身的沈居和,銷毀的遺詔,任何一個橫亘在他們中間的東西,一旦爆發,沒有任何可以緩和的餘地。

“是了,趙嘉晏如今就在京城內,早日動手得好,還有幾日後的韃靼歸降儀式,不能讓姓季的活着回來……”

裴次輔抬起眼瞼,原本不想讓他知道以免壞事,怎知剛剛竟然有人說漏了嘴,於是只好道:“懷遠,你沒聽錯,就是你認為的那樣。”

裴次輔盯着他厲聲喝道:“懷遠,你以為現在還是七八年前,還只是你們少年人之間的遊戲嗎,黨派之爭,流血斷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兩全之法!”

裴次輔手撐在書案上,眼角的皺紋如同深川峭壁上蜿蜒的溝壑,鷹瞵鶚視,緩緩掃過在座的眾人,“不出手治治他們,還真當我們老得邁不開腿了!”

裴逐張大嘴,下意識後退一步,“不行……你們這讓我怎麼辦,讓我怎麼辦啊!”

一場雨後,石階上露出青苔的痕迹,角落裏鑽出了幾叢菌株,裴逐連官袍都沒有來得及換下,他在尚未乾涸的石磚上絆了一跤,及時扶住牆壁才堪堪站穩。

裴宅距離定陽街有很長一段距離,穿過人聲鼎沸的鬧區,魚龍混雜的民宅,裴逐心想,將才他應該坐車來,跑過去又長又慢。

對他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季時傿,只不過當他升為侍郎后,母親在裴家的暗示下,怕他會因為出身低賤被人詬病,自己跳湖死了。

而季時傿,則是他十幾歲孤身離家求學時唯一的朋友,很奇怪,裴逐想,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心高氣傲,世家門閥的嫡系不屑與他為友,而書院裏那些鄉下來的寒門學子他也瞧不上,所以他永遠形單影隻,只有季時傿,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母親已經沒了,他得留住季時傿,一定要。

裴逐一路狂奔至鎮北侯府,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狼狽地黏在身上,門房的下人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跑上前攙扶道:“尚、尚書大人,這這這怎麼弄成這樣啊……”

“時傿……”裴逐按住他的手臂急喘了幾聲,“時傿呢?”

“我們姑娘啊,我們姑娘和……”

“王伯,誰來了?”

話還沒有說完,便有一個清朗的男聲傳來,頓時如當頭一棒,裴逐不可置信地聞聲望去,見梁齊因從大門東邊的灶房出來,肩上掛着襻膊,手裏還捏着麵糰,見到是他之後也愣了一下。

隨即,季時傿的聲音響起,“齊因,誰啊?!”

“哦。”梁齊因回過神,應道:“裴尚書。”

季時傿如他一樣的打扮,臉上還沾着麵粉,臉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道:“是懷遠啊。”

門房的下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笑眯眯將沒有說完的後半句話補上,“我們姑娘和姑爺在跟廚娘學攤餅呢。”

“姑……爺?”

裴逐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下人叫得這麼順口,想來也不是第一次了,“下聘禮了嗎?”

梁齊因回道:“在挑吉日,有勞大人記掛。”

站在屋檐下的季時傿一言不發,她沒有反駁,沒有否認,半晌才輕聲開口道:“懷遠,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裴逐像是忽然失語一般,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有……你明日是不是要動身出關與韃靼談判?”

“嗯。”

裴逐艱澀道:“那我祝你一路順風,平安歸來。”

季時傿頷首,“多謝。”

裴逐轉過身,方才跑出的一身汗,這會兒風一吹,竟冷得徹骨。他漫無目的地走出定陽街,轉頭望向繁華坊市中一個極為普通而冷清的巷陌。

裏面有家食肆,是他少年窘迫時期常來的地方,後來這裏被季時傿,戚相野知道,又成了他們三個人共同的秘密基地,再之後,季時傿與戚相野相繼參軍,漸行漸遠,到現在裴逐想起來,上一次他們聚在這,已經是兩年多前了。

恰如朝霧終究要消散,少年友誼總是無疾而終,分道揚鑣就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還有龐大的裴氏家族,別無選擇。

正如季時傿棄他而去,他也沒有必要再守着過去的情誼了。

裴逐收回目光,他抹了一把臉,拂去臉上的水汽,眸光沉沉,裴次輔顯然已經等候他許久,對他的去而復返並不意外,泰然一笑,“回來了。”

“父親。”

裴次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早該明白的,成大事者,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是不行的。”

裴逐不置可否,雨水洗刷過後的面孔愈發冷峻,“父親,韃靼人那邊怎麼說?”

“一切照常。”

裴次輔在書桌前坐下,提筆寫下幾封信件,當晚,京城數個龐大族系的掌舵人輾轉反側,聞到了山雨欲來前,風灌滿樓的氣息。

*

養心殿內。

隆康帝垂首看着案台上的信件,映在他臉上的燭光忽明忽滅,倏地,殿外內侍走上前請示道:“陛下,謝指揮使來了。”

“進。”

謝丹臣身披輕甲,大步跨進殿,俯首行禮,“陛下,禁軍在南宮牆下抓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內侍,經審問,此人有個兄弟在長春宮任職。”

隆康帝抬手將信件扔在燭台上,猛然竄起的火苗逐漸將信紙吞噬,他沉聲道:“封鎖長春宮,任何人都不能放出來。”

幽長的宮道上,內侍慌不擇路地衝上前,一把推開殿門,大喊道:“娘娘,娘娘——”

裴淑儀睜開半闔的雙眸,不耐道:“怎麼了?”

內侍一面抽泣一面道:“娘娘,奴才的兄長不知道怎麼被禁軍拿下了。”

裴淑儀目光一頓,從榻上站起,剛要開口說什麼,便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隱隱有金戈相撞,似乎有數十人。

“封鎖長春宮,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

裴淑儀快步跑出內殿,外面已經被禁軍包圍,她沉眉呵斥道:“放肆!誰准你們攔本宮的,陛下呢,陛下在哪兒?”

謝丹臣面無表情,提刀立在殿門外,“聖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離開長春宮,其中也包括您,淑儀娘娘。”

裴淑儀臉色大變,後退幾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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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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