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原來在你眼裏,寡人的命和貓狗無差,無區分,無特殊,只不過僥倖得過小姐一次施捨……”
蕭欽盯着她開口,聲音壓抑得低,因為兩人距離咫尺,他這一句意味深深的話避過周遭圍觀者,只他二人入耳可聞。
周嫵聞言蹙起眉,自己的語義被曲解,她並非是這個意思,如今蕭欽身尊位重,她何敢不忌憚新君,出口輕慢。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蕭欽神色一斂,又起興開始玩起新一輪的遊戲。
“當年皇祖母喜愛冰嬉競技,於是在京召集選出十二名擅滑的少年少女,如今五六年過去,今日參與赴會的都是昔日在冰擅演的佼佼者,寡人再行聚樂,想來她老人家若有在天之靈,一定倍覺欣慰,眾卿今日既到,可一定要成全寡人對皇祖母一片孝心,一展當年嬉冰風姿。”
說罷,蕭欽揚臂一揮,數位藍衣宮婢立刻從左右兩側齊步向湖心而來,且人人手裏攜着一雙嶄新的冰鞋,準備如此齊全,想來此舉絕非皇帝的一時起意。
“眾卿,請。”
聖意,不可不從。
他們這群人進宮前,應是人人都有揣測猜想,知曉這趟進宮艱險,遭遇難測。
常恕這副樣子,明顯掃了蕭欽的興。
說著,他真揚聲去喊常恕的名字,喊了兩聲,不遠處癱倒在地,如同一灘爛泥的人,這才艱難地虛撐起身子,嘴裏含糊不清地發出一聲聲求饒,似乎折騰半響又貼冰煎熬,此刻已是神志不清了。
蕭欽以考驗人性為樂事,周嫵在旁聽聞對話入耳,只覺荒唐至極。
說著,蕭欽抬眼忽的看向沈君茹,他面容薄淡,挪步朝她靠近,而後者幾乎是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然而這還沒完,當沈君茹硬着頭皮穿上冰鞋,沒甚底氣地準備溜冰展示時,蕭欽卻示意手下,將正癱軟倒地,此刻半死不活模樣的常恕搬過去擺在湖面最中心位置,所有人瞠目之際,蕭欽給沈君茹下令,竟是要她展示溜冰技術時,要中途躍起,越過活人。
面對蕭欽的威厲,眾人無一敢上前為沈君茹求情,甚至自覺靠邊站,為冰湖場地清了場,當下,除去周嫵,在場也只有謝沉舟因與沈君茹有些交情而面露掙扎之色,糾結半響,他神色剛有求情之色,就被蕭欽一個目光威懾住,最後只得顧己站后,愧疚垂頭。
可他折磨常恕是因往日仇恨,並非無緣無故,可此刻明顯針對沈君茹之舉,又是何意?
於是面對蕭欽的陰晴不定,想法跳躍,故意為難,眾人只是略微作緩,片刻反應,而後沒多遲疑紛紛原地蹲坐換上冰鞋,周嫵也是如此。
他搖搖頭回身,十分可惜地看向沈君茹,語態溫青着:“沈小姐,看來他替代不了你。”
“當年皇祖母定下的規則,不看溜冰的速度,只看誰在冰上玩得花樣最好,寡人覺得甚是有趣,不如這回我們也如此添點趣樂?”
這個難度動作,沈君茹小時候依照身輕如燕,練習勤勉,才勉強可以做到,可現如今她已經多年沒有沾過冰鞋,早就生疏到連過彎都有可能出現失誤,這般情況下,她如何還能重展當年之姿,安全起躍。
思及此,沈君茹雙腿如灌沉鉛,艱難無法挪動開步子,此刻她立身湖面之上,心中升起懼意的寒,比周圍霜風裹挾還要涼涼冽人。
亡者牢記活人,即便對方尊為先太后,可也免不得叫人背脊生寒。
這哪是什麼冰嬉盛會,分明是新帝想要借她之手,傷人害命。
她做不到,轉身跪下,祈求蕭欽,然而高位者無動於衷,只輕飄飄地涼薄開口:“沈小姐不願試滑,狠不下心,寡人深表理解,那不如你與常恕換上一換,你躺在湖心,換他滑,要不要試一試,面對你時他會不會手下留情?”
更何況冰鞋底部,刀刃鋒利,常恕此刻又虛弱奄奄一息,她躍起時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成為害他性命的最後一擊……
沈君茹嘴唇輕抖泛白,心裏不再存希望。
若不是沈君茹素來是個大膽的,這會兒沒準已經撐不住地失態哭啼,可即便她現下還沒流下眼淚,臉色卻已經煞白可怖,幾乎趕上方才謝沉舟被迫拾棍打冰時的難看臉色。
周嫵想不通,只得揣測,是不是因為自己方才叫蕭欽不悅,才使得他情緒不暢,牽連到無辜之人身上,若真如此,沈君茹算是受她連累。
蕭欽好似沒有察覺自己威壓迫人,只自顧自站定,無波啟齒,“聽說沈家小姐素來愛武愛射,繼承家門之風,乃是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鬚眉,當年技藝精湛,更是最得皇祖母喜愛,獲得最佳的獎賞,如此,皇祖母在天有靈也定然是對沈小姐記憶最牢,旁人也就算了,沈小姐今日勢必是免不得展示一番。”
全部換好后,蕭欽再次出聲。
她看着不遠處的常恕,眼目丈量距離,而後膽顫心想,自己若是失誤,腳下冰刀究竟會擦傷他的手臂,還是會精準劃破他的喉嚨,一擊斃命……
滿目血腥,沈君茹窒息停了幻想。
然而這時,有一人挺身站出,沈君茹看身側一道裊裊身影向前,實在想不到那個她向來認為柔弱嬌氣,連保護自己都艱難的相府千金,此刻竟願意為自己出頭。
周嫵聲音溫絮,好心為她編了謊,“陛下,沈姐姐前幾日練習射技,不小心傷了腰,眼下傷勢還未完全恢復,因怕陛下掃興,她這才相瞞不敢說,可她如今既有腰傷在身,縱有為陛下獻藝之誠心,恐也是有心無力的,不如……換作臣女一試?”
蕭欽沒表態,沈君茹卻過意不去,聞言后趕緊上前把周嫵拉開,而後壓低聲音僅兩人可聞,“這個時候你冒什麼頭,當年你就排名末尾,和馮素素倆人笨得不相上下,換誰也不能換你。”
“……”
沈君茹語無倫次,但確實有維護周嫵之意,不忍心看她為己受過。
周嫵卻搖頭,態度堅定,她心知此刻有資格說這話的唯她一人,說她衝動也好,作賭也罷,她就是要用當年對蕭欽施下的恩情,換今日一次助人的資格,蕭欽不是從不避諱總提當年之事嘛,既如此,她作為施恩一方,應該更有資格。
或許結果算她賭對,蕭欽面上並未顯慍惱,而是緊緊盯着她,似知明她此舉在依仗恩情,於是目光審視,剖析,還有一瞬即逝的……喜色。
喜?
周嫵遲疑了瞬,反思自己有時看人應是不準的,自己自作主張,貿然舉止,蕭欽應是不悅才是。
“周小姐確認要替?”
周嫵對上他視線,並不懼怯,“確認。”
蕭欽沒說話,點點頭,很快抬起食指向後面一個示意,他手勢落下同時,立刻有兩個宮婢湊上前來為周嫵褪下外氅,又仔細穿戴好護具,周嫵不知還有這個步驟,只好任由她們捆綁,等待間她抬眼看向旁邊的沈君茹,卻見她目光露現幾分複雜。
周嫵心裏同樣複雜。
回了神,她向遠處望去,卻未尋看到她想見的那個身影,她提前叮囑過容與哥哥勿進湖心,安心守在湖岸,可方才還能目之觸及,眼下遙望再看,卻已不見其身影去處,她趕緊重新環視一圈,依舊沒有尋到,心下不安之時,幫她捆綁護具的宮婢們已經退離,她不能再繼續耽擱。
不遠處,常恕聲息漸漸微弱,如果再耗得久些,恐怕冰刀未要了他的命,他渾身濕冷加之天寒地凍,便足夠叫他一命歸西。
周嫵收回視線,深呼一口氣,屏息凝神,目視向前,依循記憶擺好起勢出發動作。
可沒有想到的是,蕭欽在她出發前一刻,口吻稍不自在地突兀啟齒:“小心些,別為了個垃圾,傷了自己。”
周嫵一凜,無暇深思他話音里似有若無的關懷之意,只渾身下意識緊繃起,因為蕭欽此言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她敢主動參與進場,自是心裏有了打算,然而哪有什麼全身而退的萬全之策,她能做的,想做的,便是以自己臨時出現失誤為代價,未及常恕之前故意摔倒,從而生成混亂,避免血光。
她有自知之明,連沈君茹都無法保證能完成的難度動作,她又豈敢隨意嘗試,只是蕭欽今日的陰晴不定因她而起,她該有勇氣挺身而出才是。
蕭欽此言,未得回應。
周嫵始終沒有看他,只目光堅定向前擺臂而出,因為太久沒有上冰習練過,她起始動作難免生疏,但眼下緊要關頭,她只得咬緊牙關不能露怯。
所幸,因先前的訓練經歷,她滑出不遠后慢慢找到平衡感,熟悉感,心緒慢慢平復,她規律擺臂,速度也平穩增快。
眼見距離目標越來越近,她目測着適合摔倒的時機,既不能太遠,那樣顯得太假,又不能太過挨近,否則冰刃與常恕貼臉而過,她難以保證不會傷人。
減慢速度倒是能叫她更有把握些,可若是當真慢行摔倒,動作未免顯得太假,而且蕭欽被如此敷衍戲弄,又豈會不怒意追究。
如此思量,周嫵別無選擇,只好咬牙一試。
眼瞅與常恕相距只余兩丈遠,當下已到了不可不摔的最後時機,周嫵預料痛意,幾乎本能心生膽怯,於是只好強行閉上眼,而後故意腳底一頓冰鞋一歪,人為地生成意外。
然而,耳側一陣涼風起,她身影不穩倒下落入的並非徹骨的冰涼湖面,而是一個暖意的溫懷,想像中的劇痛亦沒有傳來,只有脖頸一側撩拂覺癢的微弱氣息。
她怔然,慢慢睜開眼,入目是一面熟悉的叫她心安的側顏。
周嫵心虛錯開目,同時想,容與哥哥怎麼沒有聽她的話,耐心等在外面,她明明已經計劃好,只要摔這一跤,付出些皮肉傷勢代價,或許就能結束今日蕭欽興起的這場鬧劇。
然而,她根本沒有開口機會,容與撈住她的下一瞬,緊接運力騰空,常恕近在咫尺,她腳下冰刀在即將碰到他的須臾,驟然向上變了方向,腰間被人推着作助力,她整個人凌空還未反應過來,便輕鬆躍過仰躺地上滿眼驚恐的常恕,安穩落地。
周圍滿是吸聲,在這樣的目光齊聚之下,周嫵手腕被容與倏忽一松,她依持慣力,完全下意識做了一個旋轉動作用來穩身,如此,算是誤打誤撞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動作收尾。
起躍順利,避免傷人。
她似乎是已成功化解了難題。
周嫵趕緊看向蕭欽,等他的態度,卻見對方此刻正意味深深地盯向容與哥哥,目光明顯不存什麼善意,她眉心擰蹙了下,沒有猶豫地立刻躋身上前,以身擋隔在二人中間。
當下劍拔弩張的情境,叫周嫵瞬間想起上次在府院門口,三人間同樣是莫名其妙的對峙氛圍,那時候她還看不懂,只覺得蕭欽喜怒無常,言語行止古怪,可現如今,她再如何遲鈍也隱隱有所感,蕭欽對她,有些不同。
怎能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是詫異,震驚。
她與蕭欽,蕭欽和她……周嫵從未一起想過。
面色裝作平靜,她只當未察地看向蕭欽欠身開口:“陛下,你要看的冰上花樣,躍人趣樂,臣女已經完成,不知是否得陛下滿意?”
蕭欽也幾乎不再掩飾,收回視線看向周嫵,開口引人遐想,“若只因常恕那條賤命而傷了你,寡人一定叫他現在就死。”
“……呵。”
不等周嫵反應,容與在後冷笑一嗤。
兩個身量高大的男人目光一處交匯,未交流一言,便顯刀光劍影。
“這位……”蕭欽視線從上而下,啟齒輕慢,嘴唇一邊稍揚起,顯然的目中無人姿態,“寡人的邀貼,可是錯派了?”
聞言,容與眼皮不抬,絲毫不顯面聖的恭敬,只回:“聖上邀我夫人,我閑來無事,今日便做一回貼身護衛,陪同夫人進宮,一路保護,如此,宮廷可有法例成文,明令不許?”
蕭欽眯眸,咄咄迫人,“皇宮內苑,御林軍層層固守,巡安營密次巡邏,何需容公子多此一舉,說什麼保護之言。”
“何需?”
容與冷淡反問,目光掃過湖面上大大小小的冰窟,再看着周圍人不同程度煞白的臉色,神色驟乎肅然,“宮內處置罪徒,自是與我一介布衣無關,但吾妻身體羸弱,關鍵時期受不得這朔風之冷,冰凍之寒,皇城內御林軍或是巡安營當是護守宮苑有力,但方才緊急時刻,他們誰又能出手,護吾妻安恙?”
“什麼關鍵時刻?”蕭欽抬眉,揣摩着容與的言下之意,聽他以周嫵身邊人的身份自居,他沒有反駁的立場,可心底卻不爽至極,於是忍不住冷哼出聲,“沒有你,寡人也不會叫周小姐傷到分毫,不用御林軍,更不用巡安營,只憑寡人在此,什麼危險時刻都能叫周小姐避而轉安。”
容與:“換我是陛下,連叫阿嫵涉險的機會都不會給,又何談什麼避而轉安的后話呢?”
蕭欽被自己的話噎住,臉色瞬間難看至極,他背在身後的一隻手,忍耐攥緊,想來若此刻有砂石在握,也會瞬間碾化成齏粉。
容與不作罷,繼續徐徐出聲,目光盯緊蕭欽,“哦對,方才陛下問我什麼關鍵時刻,原本照京中名門世家的規矩,這種私密消息不該外揚這樣早,可誰也未曾料想,陛下的冰嬉盛會竟是這樣的與眾不同,以人命尋趣樂,找刺激,如此,看得圍觀者實在膽戰心驚。”
蕭欽:“放肆,你到底想說什麼!”
容與看他慍惱顯面,依舊回復不緊不慢,甚至隱隱挑釁之意,“吾妻有孕在身,懷胎已經足月,這該算為關鍵時刻了吧。”
蕭欽聞言驚詫瞪目,連帶嘴巴都不可置信地微張着,他急忙看向周嫵,見對方只似羞澀一般立刻垂低下頭,再無更多的反應。
驀地,他心涼了涼。
而容與仿若絲毫不覺其異樣,悠悠然繼續把話說完,“今日阿嫵助人心切,一時竟忘記顧及自己身體,只知一味逞強,方才那樣危險的躍身動作,看得我這身為人夫,又是既當父親的人,實在觸目驚心,冷汗浸背,生怕會出什麼差池傷及阿嫵,我想陛下仁心,是一定能體諒這份愛妻護子之憂心的。”
聲聲如箭,字字似翎。
蕭欽嘴唇緊抿生紫,此刻喉頭苦意生澀,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容與簡單一語,頃刻將他心裏底線、防線,統統擊潰。
然而這不算完,當著所有人的面,容與緩步走到周嫵面前,而後視若無人一般,逕自抬手摸上她的臉,而後關詢開口:“冷不冷?”
周嫵遲疑一瞬,配合回:“有一些。”
於是容與不再等,他直接上手帶力,乾脆利落地將人打橫抱起,周嫵腰窩被摟,驚詫瞠目,反應過來后趕緊收臂抱緊對方脖頸。
“容與哥哥……”
容與不等她說完,先一步顧及禮數周全,“陛下仁心,體諒我們‘一家’冒冷不易,自是不忍看你懷着孕身繼續受凍下去,阿嫵,還不快快說聲感謝。”
什麼發展這是……
容與哥哥又何時這般顧禮?
周嫵腦子還沒跟上,但人已經被抱着走到蕭欽面前,面對面地親近給天子看,她此刻腳底都是發虛的,然而容與哥哥抱着她步步穩健,停在蕭欽面前咫尺時,依舊面不改色。
於是,她只好硬着頭皮回:“多……多謝陛芐體諒臣女身子不適,不能繼續參與今日盛會了。”
她話音落,明顯的,發覺頭頂上方,下顎之上,某人唇角輕微難察地勾揚起,像是十分愉悅暢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