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籌碼
第七十六章籌碼
克萊門特胸`前的衣服被完全打濕,瘦弱的少年縮在懷裏微微顫唞,蜷縮着的翅膀也抖個不停。
他所有的責備與怒氣早在親眼見到陛下墜落的那一瞬間消散殆盡。他全身緊繃,側頸青筋畢現,呼吸的急促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趕路所帶來的影響。
一聲輕嘆。
男人將他緊緊摟住,抱着他側過身,落唇於他的額頭。
“別怕,陛下。我在這呢。”
“別怕。”他啞聲說。
克萊門特望向天上。
高聳的懸崖在視野中一下看不清楚,畢竟那是千米的高空。
如果他再晚半分鐘。
如果他沒趕來。
風漸漸地停了。
陛下被壓制在地上,這樣陌生的態度讓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泛紅的眼眶微微睜大。
帝國上將翻身撐起,手肘抵在他的耳邊,幽綠色的眼眸中翻湧着一股陌生的冷冽。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一種態度向陛下說過話——帶着一種確鑿的狠意,冰冷殘酷,不容置喙,不帶任何迴旋的餘地。
我只是想救你,陛下……或者,格洛爾。”
“夠了!”
格洛爾埋回了胸口,五指在衣襟上曲起,卻聚集不起任何力量。他的肩膀一直在顫,聲音也斷斷續續,帶着哭腔:“我該走的,克萊門特。我不應該再佔在這個位置上,這對帝國……”
少年依舊在低低嗚咽着。
“我從米斯塔拉到帝都,再從帝都來到弗瑞利卡,來到這裏,救下你,並不是為了救一位君王。我想把你帶回去,也不是為了讓帝國找回它的君主。
上將用鼻尖蹭了一下格洛爾的額頭,哄道:“我們回去,好不好?”
男人的聲音低沉,具有極度壓制力的完美身軀也在話語間向下壓,滾燙而急促的呼吸打在臉頰上。
“別哭,陛下。我在這了。”
有鳥兒從樹間撲棱而出,孤身盤旋於天地之間,沒有其他的鳥兒回應它的鳴叫。
陛下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絕望的混亂。每多說一句,在他身上的男人臉色就更沉一分。
他的嘴被猛地捂住,“嗚”地無法再出一聲。
“格·洛·爾·陛·下。”
“我並不在意帝國會怎樣。”
那會發生什麼?
他不願意去想。可顯而易見的結果,使得他的手到現在都還在顫唞。
“可是,克萊門特,這是我的責任,我會在意。如果我的身體一直這樣……不,比這還差,很快了……那五年時間可能造成的影響,光是軍事和財政方面就……”
“不,克萊門特,我不能回去……”
這份嗚咽顯得那樣傷心,那樣無力,讓克萊門特根本提不起心疼之外的任何想法。
上將忍無可忍,低喝着打斷了他的話語:“這不是數學題,不是數字籌碼加減就能算出來的事情!你不想死,陛下,不然你不會為了給那個小孩買麵包而刷卡暴露位置,更不會戴着我給你的項鏈!——你不想死!你懂嗎!”
陛下的聲音根本壓不過他,他本就已經十分虛弱,經歷了墜落與哭泣,巨大的情緒消耗更是讓他現在連呼吸都吃力。
“不,克萊門特,你不明白,我的位置根本不能考慮個人的……”
微弱的聲音剛剛出口,立刻就被男人頂了回去。
“——那就是籌碼不夠!”
“行,你想算帝國利益,我陪你算!”上將氣急敗壞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地面,咬牙切齒,“我說了,陛下,我一點都不在意帝國會怎麼樣,我並不是在為帝國工作,我是在為你工作!如果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不是你,管他是什麼三十八世三十九世都別想使喚我!要是你再敢為了給三十八世讓位從那裏跳下來,那我不光自己要走,我還要帶着塞利安伯爵和里斯蒙德參謀長一起離開王宮、離開帝都!”
他深吸一口氣,顫唞的尾音被吞進肚中。
安靜半晌,他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話語也重新帶上了敬稱:“……您看,現在的籌碼夠了嗎,陛下?”
陛下睜大眼睛:“你……是在威脅我!”
少年的眼尾泛紅,還帶着尚未徹底乾涸的淚痕。
克萊門特屏住呼吸,低下頭,舌尖沿着眼尾輕輕劃過。
“嗯,是在威脅您。現在您的眼裏只剩帝國,我只剩這一條威脅的籌碼了,陛下。”
他壓在陛下的耳邊,啞聲說:“您要是活着,想要收我兵權、扣我工資、壓榨我,怎樣都行。可您要是不在了——您也就,管不了我了。”
悶沉的轟轟聲從空中傳來,是飛艦在快速接近。
陛下忽然難受地偏過頭,用力地咳嗽起來:“咳、咳咳……”
克萊門特連忙將他扶起來,陛下將頭無力地抵在了他的肩上,一大塊血團半咳半嘔地吐了出來。
“陛下!”克萊門特面色大變,立馬向空中的飛艦群發了一條緊急信號,然後將陛下的外衣攏緊,一把將人抱了起來。
陛下的額頭上沁滿了冷汗,在他的懷裏蜷成一團。
“克萊門特……”陛下喘得又淺又急,聲音無力而委屈,斷斷續續的,“我、我沒力氣和你辯,你……你不要趁機欺負我,嗚。”
陛下看起來委屈得想要落淚,可淚還沒來得及掉,他的面色一白,更加難受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呼啊……咳……”
咳出的鮮血濺到上將胸`前,陛下的咳嗽聲越來越微弱,呼吸卻愈加急促。
克萊門特的手臂瞬間繃緊,雙眼通紅。
“別說話,我們現在就回去!等你好了想怎麼怪我都可以!……來得及的,來得及的,相信我!”
格洛爾的意識迷迷糊糊,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也像是亮堂的房間被逐個關了燈,越來越暗,越來越黑。
塞利安慌張的喊聲在耳邊響起,接着是克萊門特急促的高喝聲。
視野漸漸黑去,聽覺也逐漸遠去。
在他意識的最後,是自由的清風在樹木與山谷間舞蹈的聲音。
*
帝都的這一天顯得格外漫長。
正午時分,一批黑壓壓的純黑色飛行器進入帝都。它們的機身上沉默地烙印着帝國的雙翅國徽,其中一半停留在帝都上空,四散圍繞着,而另外一半則護衛着一架最為特殊、體積也更大的飛行器進入了王宮。
隨着飛行器在人們的視野內消失,帝都的警戒狀態終於解除,長達十二個小時的緊張氣氛重新歸於常態。
然而對於王宮而言,他們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陛下的病房被設置在了王宮內——這是早就有的一間特殊醫療病房,用於陛下每年的生日時期。陛下可能需要的醫療儀器、設備,也在半個多月前就都安排進了房間。
這份忙碌,沒人知道要持續多久。
不過,就在陛下昏迷時間長達半個月之後,王宮內出現了一起內容與之前都不相同的爭論。
“你們明明預測了這個方案的可行性,那為什麼不早點拿出來!如果不是我今天恰好翻到五年前的實驗記錄,你們還打算將它藏到什麼時候?!”
男人重重地一拍桌子,發出悶沉的一聲“嘭”,坐在長桌另一側的白大褂嚇得拿雙臂壓住了光腦,這才沒讓它從桌上跳起來。
似能吞人的目光鋒利地掃過整個房間,負責勸說的研究者和醫生們無一例外地撇開了眼。這樣的態度讓上將冷笑一聲:“用縱能師作為中介容器為陛下進行血液凈化,既然它從理論上是可行的,那為什麼不能讓我來嘗試當這個容器!”
一名白大褂苦笑:“上將,這個方案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被證實是失敗的,沒有人接受得起陛下的血液,而且這個實驗對於‘容器’的風險太大,我們……”
“那你們用十級縱能師試過了?”克萊門特冷聲打斷,“十級縱能師的體質和常人根本不同。我可以嘗試!”
“叩叩。”
清晰而用力的敲門聲忽然打斷了討論室的對話。討論室內片刻安靜,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門口。
是塞利安伯爵。
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精神很差,頭上的白髮肉眼可見地多了不少。他向克萊門特招了招手。
克萊門特發現了他的臉色不好,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門外。反手關上討論室的門,克萊門特低聲問:“陛下有動靜了?”
“兩個壞消息。”
伯爵沉聲說:“第一個消息,陛下昏迷兩周的事情被圖林聯邦察覺到了,他們很快會想辦法試探。這件事情短期內不會引起什麼問題,可時間一長就麻煩了。”
“第二個消息……”他頓了頓,撇開眼睛,“就在剛才,陛下在昏迷中忽然做出動作,像是想要拔掉氧氣管……”
克萊門特面色一白,轉身就打算往病房裏去。塞利安預料到了這一點,眼疾手快地將他一把抓住。
“放開,讓我去看看他!”上將低吼。
“聽我說完,克萊門特。陛下的動作很快就被發現了,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伯爵五指緊纂,語速飛快地說,“可這是個不好的信號,你和陛下的談話可能沒有成功——”
“所以我們要在他醒前找到一個至少能夠看到希望的治療方法,”克萊門特接過話,凝視着他,“重啟容器方案,讓我試試。”
“我也想讓你嘗試,克萊門特。但事實上,我已經試過了,在它五年前剛被提出來的時候……天羽血液對於人類的傷害性太強,就算是十級縱能師也難以抵禦它的影響。所以即使是你上,結果很可能也和我一樣。而且,就算你真的能夠承受住陛下的血液……”
“會怎樣?”
塞利安一字一句地說:“那麼你要承擔的風險,很有可能讓你喪命。”
克萊門特沉默了下,同樣一字一頓地回答了他。
“我不在乎。讓我去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