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念
第八章想念
“什麼叫不該來問你?文卿,你如今真是翅膀硬了就要飛了是不是?賬上虧空這麼多,東廂自然該補上!你是我文家的嫡長子,分家?想都不要想!”
文卿淡然:“我道文大人這麼著急來我這破敗東廂做什麼,原來是要錢來了,可惜,皇上的賞賜都動不得,其他錢財都拿去經營商鋪了,一分不剩。”
“混賬東西!誰允許你這樣做的?!”
“我需要你的允許?”文卿面色沉靜,“至於分家,我對文府的家產沒有絲毫興趣,只是我母親許晚凝的嫁妝我要完完整整地帶走,無論是用過的,沒用過的,在我出宮前最好都給我放回原位,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
文謙怒不可遏:“來人!給我把這個逆子關起來!狠狠打二十大板!一個五品官就敢對自己的父親如此大言不慚,以後是不是要造反啊?!”
文卿的身子骨,別說二十大板了,十板子就能斷氣。他下半身知覺不太敏[gǎn],臀腿的疼痛並不會特彆強烈,但骨弱氣虛,根本受不得刑。
春陽春浦還未來得及求情,便聽見輪椅上的公子沉聲開口:“我看誰敢?”
言罷,文卿抿緊唇,悶聲咳了一會兒。
侍衛都知道大公子是個病歪歪的藥罐子,平日裏東廂外煎藥的味道又苦又酸,小廝丫鬟都不願意從那邊經過,怕染上藥味,也怕染上病氣。
如今大公子又成了皇帝身邊的翰林學士,還是大皇子的授課老師,等大皇子登基之後就是帝師之尊,傻子才去得罪。
“大公子,我拿窗戶紙幫您補補窗吧。”
真是吵鬧啊。
“大公子,您身上的外袍是我親自裁的,可還合身?”
文念恩倏然抬頭,持劍的手將劍柄握得死緊,手臂肌肉賁張,面容卻很茫然,似乎不相信清冷矜貴的大公子會記得他的名字。
文府本就是沒落寒門,一邊是一無是處只知坐吃山空的老爺,一邊是三元及第前途無量的大公子,該巴結誰,該討好誰,眾人心裏門清。
“老爺恕罪,大公子病痛纏身,實在動不得家法。”
“念恩,你起來,不必跪他。”文卿冷聲道。
“夠了!”文謙忍無可忍,抽出身邊侍衛的劍一個個對準小廝和丫鬟,“你們都反了!別忘了你們的月錢是誰給的!是我!不是他文卿!”
文卿有些頭疼,懨懨道:“分家,誰願意跟我離開文府,就暫且從屬東廂這邊罷。”
眾人又跪了一片。
身後的侍衛紛紛跪下來。
“大公子……”
“你們也都不必跪了。文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時怒氣上頭確實是威風了,可若是我午後進不了宮,無法給皇子授課,你擔得起責么?”
文念恩,自小在文府長大,是跟在文瑨甫身邊的侍衛,也是文府的侍衛之首。最初將他收入府中的人是許晚凝,那時文念恩年紀尚小,還記不得事,後來許晚凝身死,陳氏便帶在身邊,使喚着照顧保護他兒子。
文卿多看了侍衛長一眼,認出了故人。
“大公子要不要歇一歇?膳房做了玉棗酥,熬了松茸雞湯,我這就端上來,您好好補補身子。”
侍衛長跪在雪地中為文卿求情。
九年前那天晚上,是文念恩散值后從東廂經過,發現了異常,跑去求文謙找的郎中。
但如今,沒人敢輕看他。
“不孝子,你想都別想!”
文卿說話很慢,尾音總是帶着若有若無的喘熄聲,這幾日魘症愈發嚴重,幾乎是寢食難安,白天精神也不大好,如今窗戶開了,被雪風一吹,整個人竟像是快要幻滅破碎。
“當今聖上可不注重孝道。”文卿淡然一笑,耳邊一縷墨發被風吹起,又垂至氅領,“文大人,非要逼我去請聖旨,把文府這些醜事都說與聖上聽么?”
如今的太上皇是被逼宮才退位的,這在史書上必然是無法帶過的一筆,崇明帝一生的污點,這也是他為何如此歹毒多疑的緣由之一,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總擔心自己落得父皇的下場,甚至更為凄慘。
文卿身為翰林學士,本該也在崇明帝身邊隨時備天子顧問的,但他尚還年少,資質不足以擔當顧問之任,況且又是欽點大皇子之師,每日輔佐皇帝的時間便很少。
但即便是這樣短的時間,他也能看出崇明帝的一些習慣,以及習慣背後的心性如何。
前世也是如此。
每日去過保和殿再去毓華宮,身體總是有些不適,公儀峻少時倒是很尊敬他,堂堂大皇子,每次都在宮門口等候,備好膳食雅座和湯婆子,殿裏炭火燃得很足,不像東廂那般陰冷。
只是狼子野心,必先誘敵放鬆緊惕而後食骨挖心,文卿被他害死過一回,又怎麼可能再被這些東西感動?
公儀峻和崇明帝一樣,不論治國能力如何,性格上倒都是天生的帝王,冷漠無情,恩義毀盡,雖不過十五的年紀,有些事情早已初露端倪,文卿只恨前世被他蒙蔽太久,等想抽身的時候已經被困死在京城了。
“先生,您看本宮這首詩作得如何?”
文卿心下厭煩,面上卻不顯:“不過爾爾。殿下雖資質聰明,可往日並未習得這些,情有可原,日後慢慢再學也不遲。”
公儀峻有些沮喪,又問他:“先生,到底是哪兒不好啊?”
哪哪兒都不好,公儀峻此人沒有任何作詩的天賦,只會附庸風雅的蠢貨,前世亦然,每天不上朝,一國之君,居然常年混跡在煙花柳巷,後宮那麼多妃子他瞧不上,每次都要逼得文卿親自去歌樓把天子抓回來。
“今日便就到這裏罷,殿下,微臣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先生。”
文卿淡淡道:“殿下還有何事?”
“明日先生何時來?先生喜歡吃什麼,有什麼需要的,本宮都叫人備着。”
“未時。”文卿正想說不必準備,忽地想起什麼似的,思忖片刻,看向公儀峻,“殿下喜歡的點心,若是方便的話,便給微臣留一份罷。”
“好!”
公儀峻看起來很高興,但文卿並不在乎他高不高興,他將案上一口未動的棗泥糕打包帶走了,出毓華殿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回到學士院,經過四棵門槐和馬石馬樁,內有回事房、管事處和傳達處,各還有官員在忙碌,文卿進了一處院落,春陽春浦在庭院裏煎了副葯,酸苦不堪,文卿用了膳,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整碗。
如今這個年紀,病還不算太重,喝的葯遠沒有後來那麼苦。
“公子,早些休息罷,明日還得早起為國篆新籍詳正文字。”
春陽檢查了一下炭火,把湯婆子放進被褥里暖着。這個院落比東廂還要大,而且珍器重寶頗多,屋子也容易暖和,燈火明亮,映得他家公子氣色都要好些。
“我要出去一趟,炭火等它燒着罷,帶上那盒棗泥糕,去華英殿。”
“什麼?公子……”
“春浦你若是不願,就留在院裏。”
“公子恕罪!”
“我並未生氣,你就留在院子裏,若是餓了就自己做些吃食,東廚很多食材,困了就先睡。”
他不願勉強。
春浦心地不算壞,對他也算忠誠,可惜十分勢利,嫌貧愛富,若是他沒能中狀元,春浦大抵也不會再待在他身邊。
但至少前世是還有主僕之情在的。
最終春浦也沒有跟出來,春陽推着他走到了冷宮附近,文卿拿出懷中的彈弓,隨手撿起地上一顆石子,隔着很遠的距離,準確地擊中了冷宮的灰瓦。
清脆的破裂聲,驚動了藏在隱蔽處的暗衛。
不久后,一個黑衣人出現在他面前,手執長劍,半臉蒙面。
“文大人,何故驚擾華英殿?”
確實有點本事。
這一世,居然這麼早就在他面前露面了。
文卿略微仰頭,望向面前在夜色中只剩一個頎長影子的暗衛,緩聲道:“我是殿下選的老師,想必閣下不會不知道。”
“今日並非約定之期。”
文卿蒼白地笑了笑:“閣下這樣死板,三殿下恐怕從小就很少得到驚喜吧?”
“告訴他我在這裏,把他帶到這裏,他會很高興的。”
黑衣人似乎猶豫了會兒,片刻后朝文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春陽嗔目結舌:“好……好厲害!”
一柱香后,黑衣人才帶着三皇子姍姍來遲。
公儀戾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支暗衛的存在,也清楚他們只在自己和娘親有性命之危時現身,平時無論如何也不暴露蹤跡,沒想到今日突然出現,竟告訴他文卿入宮了,還在殿外竹林幽深處等着他。
公儀戾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小年夜那天能再見着先生,明明還有幾日,方才覺得難熬,下一刻卻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當真是一個很好的詞。
公儀戾一路飛奔而來,滿頭青絲拂在夜色中,辮尾的小木珠在發間晃啊晃,跑得臉頰通紅,最後一下沒止住步子,猛地撲進了文卿懷裏。
“先生,我好想你!”
因為輪椅的緣故,他需要踮踮腳,才能抱住文卿的肩頸。
文卿怔住了,素來不喜和旁人這樣接觸,然而公儀戾雖衣着單薄,渾身卻很暖和,像個溫溫熱熱的小火爐,貼着很是舒服。
文卿抬手,溫柔地撫了撫公儀戾的鬢角,卻在心中暗嘆一聲。
這樣黏人,以後可如何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