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巧合
第五十五章巧合
回宮后,公儀戾抱着文卿舒舒服服地沐浴梳洗後方才上榻,水霧氤氳,眉眼潮濕,文卿卸去腿甲之後,蒼白瘦削的雙腿便拖在龍床間。
“阿昭,等天下再安穩些,我們一同去塞北,或者江南,好不好?”
“我想看看……”
你以前待過的地方。
塞北秋風,江南煙雨,南境苦瘴,都想一一看遍。
“好。”
公儀戾將他圈抱在懷中,輕輕捋他柔順的發,發尾還有些濕潤,在溫暖的掌心慢慢變得乾燥。
“阿昭,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文卿攥緊他的衣襟,抬眸望着他,神情似乎有些緊張。
他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神經卻依舊興奮,睡不着覺,躺在公儀戾懷裏,有些真相呼之欲出。
公儀戾輕撫他的眉眼,低低地嗯了一聲,溫聲說:“阿昭聽着呢。”
“話怎能這麼說?我也想要阿昭自由自在的。”
“沒有先生,自由對於阿昭來說,也只是另一種囚籠罷了。”
文卿只能抬手撫摸他的頭,心疼道:“不哭了,好不好?”
事已至此,新帝已然是新帝,突然改詔恐怕引發朝政動蕩,江山不穩,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不顧一切地滿足阿昭的心愿。
“阿昭,你後悔嗎?”
文卿感到自己的肩頭慢慢濕潤了,隨後偌大的宮殿內開始縈繞低沉隱忍的哽咽,他以為自己是揭開了阿昭的傷心處,一時間,腦海里萬千思緒奔騰而過。
從公儀戾失聲哽咽的那一刻開始,一股無能為力的悔恨便籠罩了文卿的全身。
文卿愣了愣,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怎麼了阿昭?”文卿撐起身來,長發如瀑傾落,他剛伸手點燃龍床邊的燭燈,公儀戾便從背後抱過來,緊緊圈抱住他的腰,手指隔着單薄的觸碰他單薄的身體,溫熱的體溫交融在一起,和當年抱住斷屍的感覺全然不同。
“能和先生在一起,便已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至於留在京城還是去往別的地方,都不重要。”
公儀戾動作一頓,瞳孔驟縮:“什麼意思?”
“等等!先生……你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一直都有前世那些痛苦的記憶嗎?
文府九族盡誅,文卿在詔獄中受盡折磨后被腰斬於屍,屍體在東市曝經三日三夜,直至大雪紛飛,也掩不去冤屈和苦難。
“……很疼吧?”
公儀戾沉默片刻,說話聲仍帶着哽咽:“我並不後悔。”
文卿輕怔片刻,極其敏[gǎn]地抓住了他眼中的重點:“你覺得京城是個囚籠……對嗎?”
“其實你本該在南境,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帶兵打仗,百戰百勝,雖為天下忌憚,卻也為四方尊崇。”
公儀戾后沒後悔不知道,可他後悔了卻是明明白白的。
“並非如此。”公儀戾補救道,“日日能這樣抱着先生,阿昭覺得很快樂。”
公儀戾閉上雙眼,眼淚打濕他經歷風吹日晒的臉龐,他抱緊文卿,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阿昭……若你實在不想當這個皇帝,等過幾年,把帝王之位禪讓給其他賢人,或者讓給其他王爺,我看着些,必定不會出什麼意外……怎麼突然哭了?便如此後悔嗎?”
“那麼其它的呢?”文卿問他,“朝政,君權,江山……對於你來說算什麼呢?”
公儀戾想了想,說:“算懲罰。”
“是我不自量力,為了待在你身邊而必須承受的懲罰,我很幸運,這點懲罰在我所獲得的幸福面前不值一提。”
“先生,無論發生什麼,請答應我……永遠記得……有一個人這樣虔誠愛着你。”
“不求任何回報,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
你以前過得太苦了。
但我來了。
——
元正之日,按禮新帝將去祭祀,帝師隨行,同乘一轎,共商國是。
今日卻乎是休沐日,可皇帝和中書令卻不能休沐,他們燃起的香燭將為整個大夏社稷祈福,馬蹄踏雪前往太廟,車轍在雪地中留下數條深深的痕迹。
昨夜皇帝忘了,帝師也醉醺醺的,沒把握住時辰,今日帝師上轎時疲憊不堪,差點就要摔下轎輦,還好皇帝手快,及時扶了一把。
順道也贏得個尊師重道的好名聲。
“陛下,注意體統。”
文卿一上轎,便輕聲訓他。
方才御史都在,他扶的時候卻還偏偏攬腰托住臀部,也不知道被別人看去了多少。
“他們只會知道情形緊急,我那麼扶是因為反應不及,並非是想佔先生便宜。”
文卿腰疼臀疼,剛才那麼托是最不容易加重疼痛的,文卿也知道,只是官場兇險,不得不提醒一句。
太廟階下種着滿道的古槐,深冬依舊蒼翠,轎輦不多時便到了,公儀戾想扶文卿下轎,卻還是按捺住了自己失禮的動作,在文卿略沉的視線中下了轎。
有關禮法政事,文卿總是格外嚴厲。
大夏王朝極為重視祭祀宗廟,若被抓住把柄,被史官在史書上記下一過,豈不是得不償失。
“陛下,長階漫漫,謹慎些走。”
在公儀戾的據理力爭下,文卿終於答應了在太廟階下等待,古槐旁的銀杏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枯枝落葉在土壤中重新生長,他藉助腿甲緩緩行走在美麗的銀槐道,雪水已經化了不少,他走上去,有些擔心腿甲的機械零件受潮生出斑駁銹跡。
這可是阿昭專程為他做的。
於是他坐在亭中等待,湖面平靜,風吹時帶起一片漣漪,偶爾一片青綠或枯黃的樹葉飄下來,一圈圈清澈的水波紋粼粼可見。
“文晏清,別來無恙。”
文卿抬眸,看見不遠處皓白的身影,那占星官服的暗紋和顏色昭示了此人的身份,那便是欽天署監司蘇紀堂。
文卿面無表情的神色瞬間變得冷冽了。
“蘇紀堂。”
“我來這裏,只是覺得有件事情,必須讓你知道。”
“你覺得本官會想聽你說話?”
“事關陛下。”
“……”
“不妨直說。”
“人多口雜。”蘇紀堂隻身一人前來,便是不想讓此事被太多人知道。
文卿蹙眉:“春陽。”
“是。”
春陽如今已是做起事來得心應手的內侍,當即將圍繞在文卿周圍的宮人和官員進行另外安頓,暗衛們也退離出可視聽範圍,將整個亭子留給文卿和蘇紀堂。
文卿冷冷地盯着蘇紀堂,事已隔世,過往的口誅筆伐和針鋒相對都顯得遙遠,但這不耽誤他恨極了這個人,如果不是他趁人之危,蘇拙玉也不會和他疏遠。
可事關阿昭,他又不能坐視不見。
“你方才想說陛下如何?”
“陛下——”
“監司大人!”
錦衣衛指揮使容炳一路策馬而來,在蘇紀堂堪堪開口時帶着一封帝王口諭打斷了二人的談話,錦衣衛是帝王鷹犬,春陽等人不敢阻攔。
蘇紀堂回眸,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元正之日,欽天署需占卜一卦,昭示天機,以撫萬民。”容炳翻身下馬,公事公辦道。
蘇紀堂:“既如此,那便回罷。”
欽天署九機塔的轎輦停在太廟環道之外,星辰交替的天象和太極八卦陣圖交相輝映,雪白的帷簾和古槐上尚未融化的故年的雪相得益彰,蘇紀堂正要轉身離開,文卿卻追了上來,抬手制止了容炳的阻攔,一個眼神,便震得容炳說不出話來。
“把話說清楚。”
“待到塵埃落定時,一切都會揭曉的。”蘇紀堂看着文卿,其實他記不太清楚文卿的面容了,這世上的人,除了蘇拙玉,他都認不太清,他帶着永世的記憶世世奪舍,見過太多的人,絕大部分人都不曾在他印象中留下痕迹,文卿算是個例外。
雖然他記不清楚他的面容,卻很熟悉這個人的命盤。當年天煞孤星降世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就是這樣的人,同時又有着挽救江山於危難,扶大廈於將傾的命數,如此複雜的星軌運算,自蘇紀堂作為天道的一抹意志來到俗世以來,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
他總是看着文卿的命盤疑惑,心想短短的一世,一個人的命如何做到否極泰來再歸於沉寂,從極厄到極喜到悵然若失,如今,他全然明白了。
文卿眉心緊蹙,雖不清楚蘇紀堂話中之機,卻還是諷刺道:“塵埃落定?難道不是於事無補嗎?”
“事關陛下,你今日若是不說清楚,便別怪本官拆了你的九機塔。”
“九機塔……”蘇紀堂北望,那座高聳的閣樓在京城煙雲中,遠看顯得朦朧。
“文晏清,你知道嗎?”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覺得你比我更適合待在那上面。”蘇紀堂遺憾道,“如今看來,你我都不夠格。”
“於事無補,便迷途知返。”他平靜地說,“世人皆應如此。”
文卿心中不安,卻並不急着抓住蘇紀堂要個答案,錦衣衛指揮使來得太蹊蹺了,他們直接聽命於阿昭,可阿昭此時正在太廟中祭祀,若不是巧合……
他想聽阿昭親口告訴他,他對他毫無隱瞞。
只有阿昭說,他才相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