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嬪
第十二章英嬪
御書房內。
辛稷安隔着窗,注意到風饕雪虐中跪在階下的人。
天地間似乎只有那一抹緋色,下人在一旁撐着傘,還是有風雪吹到他的官服上,落在他墨色的長發間。
彷彿雪中清冷的神祇。
“陛下,老臣有一事相求。”
不多時,德寧公公便帶着皇上的手諭來了。
公儀戾叩首接旨,彎下腰的那一刻,他的全身都在發抖。
眸中止不住滴落的淚像是流不盡的血。
文卿忽地有些後悔。
是不是太過着急了。
他身上一片冷意,懷裏沒有一絲溫暖,可公儀戾卻只是咬着牙,靠在他肩上艱聲哭着,哭聲被利齒磨碎吞進肚子裏,單薄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渾身抖得厲害。
“殿下若是想哭,便哭出來罷。”
文卿按住公儀戾的手,掰開他的手指,將那條破了好幾個洞的巾帕扔進盆里,微微俯身,有些吃力地將他抱起。
公儀戾卻搖頭。
他才八歲。
“春陽春浦,你們先出去。”
光線很暗。
他把文卿推到自己的寢宮裏,解開文卿身上的狐裘和鶴氅,好在外袍和內衫未濕,他生火燒了些熱水來,將陳舊的巾帕浸水擰乾,掀開裳擺,將褲腿推上去,一點一點地擦拭着文卿冰冷僵硬的腿。
但他還是去了。
“殿下。”
春陽將門帶上,內心暗自咋舌。
春陽和春浦扶他到輪椅上,公儀戾也站起來,隔着風雪,雙眸猩紅地望着他,小鹿般清澈明朗的眼睛已經變得無比悲哀而沉重,咬着牙,面容微微抽搐。
膝骨處一片紫紅,其它地方卻慘白如屍。
四處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陳設,連卧榻上的棉絮都是受潮發了霉的,木櫃受了蟲蛀,已經腐朽不堪了。
雪地中輪轍的痕迹慢慢被風雪淹沒,身邊跟着的幾串腳印也是,公儀戾第一次覺得皇宮的風雪這樣冷,似乎要把人的血肉都凍僵,把人的脊樑都壓折,而自己在這裏是如此渺小,如此卑賤,還比不上冷宮外的一條野狗。
寢宮內。
文卿和公儀戾都在英嬪寢宮外候着,雪慢慢化開,兩人全身都濕了。
他本不該去的。華英殿是冷宮,官員出入自然落人口實,更何況如今太醫都在,他去了也沒什麼用處。
“是。”
德寧派身邊的太監去太醫院請太醫,文卿有些擔心公儀戾,便跟着去了華英殿。
公子的腿沒有知覺的呀,而且平日不讓人碰的,三殿下是不是瘋了,居然跪着給臣子擦腿。
“阿昭……”
“別怕。”
文卿輕輕拍着他的背,拂開濕漉漉的長發,把年幼的皇子抱得很緊。
“我會保護你。”
公儀戾沒有回應他,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
他曾經那麼想要得到的東西,無論是先生的懷抱,還是先生叫他的乳名,如今都得到了,可是他一點都不開心。
如果他能夠再強大一點,娘親就不會猝病無醫,先生就不會跟着他跪在雪地里。
為何他偏偏這般弱小?
“英嬪娘娘乃是得了咯血病,此病潛伏期長,一旦發作,若是沒有太醫在身邊恐怕性命危矣。”
公儀戾目光怔忪,無端退了兩步,難以接受昨日還好好的娘親,今日就得了這麼重的病。
“若是有郎中時刻跟在身邊醫治呢?”
文卿扶住公儀戾的肩,沉聲道。
“不好說,即便有郎中跟着,也要日日服藥,以免病情加深。”
“那鐘太醫便暫且留在這裏,為英嬪娘娘診治,如何?”文卿取下腰際的雙環雲紋玉佩,“我會向陛下請示的。”
眼前人是如今朝堂新秀,前不久三元及第的新科狀元,以後說不定還是科舉考官,鐘太醫亦有子孫潛心求學,並不想把人得罪。
“多謝文大人,下官儘力而為。”
文卿頷首,太醫帶着人回太醫院開藥,他也該走了,不宜在這裏久留。
臨走前,他安慰公儀戾,日日服藥並不算什麼大事,只要好好聽着太醫的囑託,以後會有機會治好的。
南境的珍草奇葯數不勝數,前世直到他死,英嬪也還好好活着,不知她看見自己的兒子終於造反,為的卻是一個政敵,心裏是何感想。
公儀戾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臨走時,文卿在漫天風雪中回望一眼,破敗的門楣,不甚清晰的視線,很多年前搖曳的舊花燈被風吹得破爛,門口的孩子紅着眼眶望着他,這一眼,如今竟隱隱壓過了前世的夢魘,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印記。
幾天後,公儀峻忽然病倒在床榻,口鼻歪斜,疑似中風。
太醫院派人派得比誰都快,最上等的藥材,資歷最老的太醫,皇帝貴妃候於榻邊,還有占星官在天文儀前推演星象風水。
文卿作為他的老師,和一眾大臣一同候在殿外。
崇明帝非常重視天命,設置了不少佔星官員時刻關注着星象的變動,並據此調整着所有的國策曆法。
占星官雖然只是正五品官,但實際權力極度膨脹,皇帝的迷信對於他們來說是無上權力榮耀的來源,他們樂於做一切能維持現狀的事。
正巧,要問文濯蘭九九八十一蠱中哪支蠱最為冷門晦深,自然首推縱言蠱。
縱言縱言,顧名思義,操縱言行。
越是心志不定的人,縱言蠱施行得就越成功。
“陛下,恕老臣無能,大皇子殿下怕不是惹上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這、這……脈象實在是過於蹊蹺……”
湘貴妃黯然垂淚。
即便李君甫倒了台,江南李氏依然掌握着江南一帶的鹽鐵商貿命脈,如今她在後宮依舊得寵,雖然不比往日萬千寵愛於一身,但也暫時沒人能撼動她的地位。
崇明帝勃然大怒:“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峻兒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朕要你們這些庸醫通通陪葬!”
老太醫連連磕頭,滿堂俱是心驚肉跳,生怕下一刻被拖出去斬了。
文卿估摸了下時間,也快到了。
“報——”
占星官一身白衣勝雪,腰間垂了枚星辰玉佩,左手持羽扇,右手持微型渾天儀,一路慌忙跑來,面容有些不自然。
“啟稟陛下,星象有異!”
崇明帝聞而色變:“宣!”
“昨夜微臣夜觀星象,見兩月相承,晨見東方,一月自東宮升,一月自西宮升,月象不犯龍威,昭示皇宮內兩位皇子命理犯沖,如今兩宮有難,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能將一宮移出星象界定之疆,方能保全另一宮。”占星官微微垂着頭,眾人看不見他眸中獃滯的目光。
崇明帝沉思片刻,問太醫:“最近還有哪個皇子生病?”
老太醫答道:“回陛下,還有華英殿,不過華英殿傷的是娘娘,三皇子殿下尚還安好。”
華英殿。
那就好辦多了。
既不需要考慮后妃母族勢力相爭,又沒有絲毫余情可念。
“移西宮。”擲地有聲。
文卿於殿外聽着,唇邊弧度不變,眼底卻稍微放鬆了些,淡淡地浮起一點笑意。
辛稷安卻望着占星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並非不信天象,而是覺得此事過於蹊蹺,這八年來大皇子從來沒生過病,怎麼今日突然和三皇子命理犯沖了?
但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華英殿從此不再是英嬪和三皇子的歸宿了。
朝廷購置的府院在京畿之地,離皇宮很遠,英嬪離宮時還病着,似乎風一吹就會散,馬車搖搖晃晃,三皇子抱着一床破舊的棉絮,馬蹄印和車轍在一道道吱呀吱呀聲中遠去,其他宮裏的娘娘掀開帘子望着,都覺得有些凄涼。
今日是英嬪,往後未必不是她們。
星象之事,本就漂浮不定,只要誰與毓華宮那位犯沖,註定逃不過移宮的命運,一輩子不再有出路。
坐在逼仄的馬車裏照顧着娘親的公儀戾卻並不傷心,日子再怎麼難過,也不會再比冷宮差了。
新的府院有地,能種莊稼,不會讓娘親餓着,賣了銀子就能請郎中,更重要的是出門不必再鑽狗洞,只要娘親病好了,他們甚至能像尋常母子一樣逛逛街,不像冷宮裏囚死的籠中鳥。
只是……先生。
恐怕再也不會來了吧。
先生要他奪嫡,可他現在已經失去了奪嫡的資格,沒有價值了。
“咳咳……”英嬪悶悶地咳了兩聲。
“娘親,還難受嗎?”公儀戾立刻緊張起來。
英嬪輕輕頷首,蒼白的眉眼溫柔得如同一幅書畫:“娘親看着阿昭難過,心口便疼。”
“我難過嗎?”
公儀戾怔怔地問着,等英嬪伸手撫過他的臉頰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流淚。
“皇宮裏,可有阿昭捨不得的人?”英嬪的聲音很平靜,像是歲月流逝中慢慢沉澱下來的河床,給人一種莫名的力量。
公儀戾欲言又止好久,終究還是不甘心:“文大人……”
“阿昭,該叫先生。”
公儀戾忍不住哽咽:“可他已經不是我的先生了。”
英嬪溫柔地笑:“往後千萬別在文大人面前說這句話,文大人若是知道阿昭這樣想,該傷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