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林大川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穩住身形。他不顧旁人的勸阻,執意沖向了血肉淋漓的地界。
經過一夜冷風的吹襲,土地上的血跡早已經乾涸,血腥氣也散了大半。
可殘斷的四肢,破碎的五臟六腑,自頸口斷裂的頭顱,到死都沒有閉合、到現下還流着血水的雙目,仍瘮人。
林大川渾身篩糠一般顫唞起來,他腿一軟,“咣當”一聲跪在了地上。
即便村人說了這裏頭沒有林白梧,可他不仔仔細細瞧過一遍,仍然不放心。
林大川捂住口鼻、忍着噁心,手指顫唞的將每一顆頭顱都翻找過,待真的沒有發現林白梧,才戰慄着舒出一口氣,額角的冷汗緩緩滾落到臉頰。
山風狂卷,混着秋寒和未散盡的血腥味,吹得林大川滾汗的皮膚生生的冷。
他打了個寒噤,頹然的坐在光/果的大地上,目光獃滯。
身後的村人不敢往屍首處走太近,只站在老遠的地方勸他——
小猴兒伸出毛茸茸的小爪拍了拍林大川的手臂,林大川疑惑的皺緊眉頭,就見一隻靛青色的錢袋子,輕輕放到了他手裏。
“梧哥兒說不定就是出去溜達了,沒多一會兒便回了。”
林大川渾身顫慄,手握緊成拳,雙目通紅,山匪、野獸……
“你可不能想不開啊,你要是病了,梧哥兒得多難受。”
尤其淵漢子不擱家,他更是門兒都不出。
村人又抻着頸子勸了幾句,見實在勸不下,唉聲嘆氣的搖搖頭,紛紛散開了。
咋可能天不亮堂就到外頭瞎溜達,還半句話兒都沒給他留。
後頭不知道咋回事兒,野獸奔出了山,將匪人屠盡了。
林大川心口子猛的一縮,緊張的看去小猴兒,渾濁的嗓音發著抖:“是淵漢子?”
蒼茫天地間,林大川背脊彎曲,失魂落魄的坐着。
夜裏頭來了伙山匪,估摸是瞧你家氣派,生了歹意。
林大川手肘抵着膝蓋,手掌捂住滿是皺紋的眼睛,痛苦的、無聲的慟哭起來。
正是秋收農忙時節,家家戶戶手裏活計都多,忙得厲害。
忽然,耳側響起“吱吱吱”的叫聲,林大川一偏頭,就見一隻金毛猴子立在他腳邊。
日頭逐漸上升,天色已然不早。
可林大川知道,娃兒自打有了身子,肚子大起來,便很少往外頭走。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貪嘴喝多了酒,也不至於找不見娃兒。
小猴兒沒聽過這叫法,踩着小腳,搖了搖毛乎乎的小腦瓜。
“老林頭,別坐那兒了,回家去吧。”
他家娃兒不管被擄到了哪兒,不管是死是活,他都得找回來!
他腦子裏全是村人方才說過的話兒——
林大川咽了數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又問道:“是……是梧哥兒?”
見小猴兒歪着腦瓜沒作聲,他慌張的伸手指向林家門:“住在那裏的娃兒,大概……大概這麼高。”
小猴兒一瞧,甩着長尾巴、歡快的“吱吱吱”叫,伸着毛爪爪指去峪途山。
林大川瞧着密密匝匝的樹林子,眉頭擰緊、啞聲問:“你是說,他進了山林子?”
上河村人倚靠峪途山而生,傳說山裏頭住着山神,為了不擾到神仙清凈,這裏千百年流傳的不成文的規矩——除了峪途山南坡,其餘地界絕不可踏進半步。
有膽子大的漢子不信邪,偏要往其它山頭生闖,到頭來,都是有去無還。
林大川瞧着小猴兒手指的方向,心口子突突的直跳。
他手心冒出涼汗,顫唞着又問了一遍:“你是說,我兒林白梧,進了山林子?”
小猴兒轉着瑪瑙似的眼珠,毛爪爪點了點林大川手裏的錢袋子,又抬手指向山林子:“吱吱吱!”
“你要帶我去?”
小猴兒卷着尾巴跳起來:“吱吱吱!”
林大川佈滿皺紋的眼睛茫然的望去峪途山,他深深吸了數口氣,攥緊錢袋子,緩緩站起了身。
峪途山兇險,很可能有去無回,可林大川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他低頭瞧去小猴兒:“你等我下。”
林大川微微佝僂着背,拾起步子,返回了林家。
這宅院,他活了大半輩子,眼瞧着它自破落變作了如今的模樣。
林大川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這一走是否還能回來。
他將狼藉一片的堂屋收拾了乾淨,桌子、椅子歸位,反身關門時,正瞧見堂屋的木門上,是刀劈斧砍的斑駁痕迹。
這好好的木門被劈砍的破爛不堪,林大川關門的手一抖,手指輕輕摸在刀痕上。
一股子怒氣自腹腔而生,熊熊烈火般燒的林大川全身血液沸騰。
他自灶堂里拎出燒火棍子,朝向正立在自家門口的小猴兒道:“走吧。”
山路崎嶇、坎坷曲折,尤其這尚未開荒的峪途山之東,更是陡峭難行。
小猴兒在前頭帶路,許是知道他腿腳不便,走得並不快。瞧見長得好的山果子,還跳上樹梢頭,摘下一兩個,塞進林大川的手裏。
林大川在後頭緩緩的跟,本來還擔心遇着野獸,卻不想行了數里地,竟是一路平順。
直到聽見一聲獸吼,自遠方震天動地的傳來。
林大川喉嚨口一緊,雙手死死攥着燒火棍子,後背貼緊樹榦,顫唞起來。
他躲在一處粗樹後頭,只小心謹慎的露出一雙眼睛,就見相隔百來丈外,一頭銀紋巨虎正朝他緩緩走來。
林大川瞪圓眼,心口子擂鼓一樣跳動,正不知該如何逃時,就聽一聲熟悉的、久違的聲音傳了過來:“阿爹!”
林大川怔忡,只感覺冰涼的心口瞬時回暖,他循聲望去,正見林白梧騎在一頭巨虎背上。
林大川雙目圓瞪,以為這凶獸挾持了林白梧,明知道力量懸殊、較量不下,還是提着燒火棍子沖了出來。
淵嘯瞧着怒火中燒的林大川,口裏委屈的“嗷嗚嗚”,甩着粗壯的毛尾巴,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去。
虎背上的林白梧忙喊道:“阿爹!別打!”
林大川這才緩緩停下揮動的手臂,可棍子卻不敢收,仍直挺挺的舉着。
巨虎伏卧在地,輕輕壓低身,放背上的林白梧下來。
林白梧的腳才沾到地面,林大川便沖了上去,將他死死護在身後頭。
他緊張的眼眶子通紅:“你咋樣?受傷沒有!”
林白梧捧着肚子,輕聲道:“阿爹,我好着呢,老虎不傷人。”
林大川聽也不聽,固執的護住娃兒,舉着棍子一頓狂揮亂舞。
淵嘯仍卧着,吊著金瞳委屈的瞧人,大腦瓜搭在毛爪背上,口裏發出嗚咽低吼。
它嚎聲不大,可卻仍讓林大川心驚膽戰,他拽住林白梧正要走,就聽娃兒忽然開口道:“阿爹,這是淵嘯。”
林大川四處張望:“淵漢子?他擱哪兒呢?!”
林白梧自林大川身後走出來,不顧勸阻,跑回了巨虎跟前,小聲道:“爹,它就是阿嘯。”
“咚”的一聲響,燒火棍子掉到地上,咕嚕嚕的滾到了林大川腳邊。
他眉頭緊鎖,驚詫的瞧向林白梧,又瞧向銀紋巨虎,不敢置信:“你說這老虎……是淵漢子?!”
林白梧的白齒咬着下嘴唇子,輕輕點了點頭。
淵嘯是老虎這事兒,林白梧打頭裏,是沒打算和林大川講的。
阿爹年紀大了,他怕他承受不住。
可他這肚子逐漸大起來,聽淵嘯的意思,最多再一兩個月就要生了。
尋常人家,再是一胞多子,也沒有三五個月便產子的道理,他阿爹心裏頭緊張他,若他不足月便生產,定要擔驚受怕。
若再生出兩頭毛乎乎的小老虎,他想瞞也瞞不住。
到時候他身子虛,若命不好、再遭遇了兇險,便沒法同阿爹解釋,不如早早說清。
有阿爹在,不管多難他都不怕。
林大川聽着林白梧的話兒,深吸了數口子氣,才顫顫巍巍的將目光自巨虎身上抽回來。
他握住娃兒的手,拉他到一邊,小聲問道:“你和阿爹說清楚,究竟是咋想的?這一頭凶獸,你便打算同它過一輩子了?”
林白梧知道阿爹的心思,是生怕他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可淵嘯待他這樣好,即便因為化形而疼痛難忍、神智不清,也從未傷他分毫,這樣的漢子,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更何況,他的心,早都在淵嘯那裏,給不了別人了。
林白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圓肚子,紅着臉羞道:“肚子裏都揣了娃兒了,早就被套牢了,沒法跑了。”
林大川仍擔憂,正要開口,就見邊上的白老虎忽然湊了過來,伸着巨大的虎頭擠在兩人中間,嗷嗚嗚委屈的要和林白梧貼貼。
兩人說話兒聲雖然壓得可低,但它聽力好,全都聽見了。
林白梧伸手拍了拍淵嘯巨大的虎頭,柔聲道:“阿嘯這麼好,我才不會放手呢,你可是應過要一輩子待我好,可不得食言。”
白老虎動了動毛耳朵,滿心歡喜的蹭了蹭林白梧的小臉兒。
既然娃兒願意,林大川再鬧心,也沒法兒反對,再說小娃兒都要生了……
要生了、要生了,到時候真生出兩頭小老虎,喝血吃肉的。
林大川哎喲一聲,鬧心、忒鬧心。
林白梧既知道了淵嘯是老虎,淵嘯如何都不想再孤零零一頭虎,窩在峪途山林子裏,他化形為人,就要往家裏頭趕。
熊熊來送人,走到山腳下時,林白梧忽然停住了步子,他捧着圓肚子、仰頭瞧去熊熊:“快到九月二十了,你是熊的事兒……告訴芷哥兒了嗎?”
熊熊高壯的身形輕輕一晃,寬大的手掌撓着後腦勺,結結巴巴道:“還……還沒有。”
林白梧這個鄭芷的“娘家人”,鼓着小臉兒:“你得說,要是騙他傷心了,我就、就……”
他仰頭瞪去淵嘯,氣哼哼道:“就再不和阿嘯好了!”
淵嘯瞧着自他大手裏抽開的小手,慌張道:“梧寶兒,你咋能遷怒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