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迦陵頻伽
第十二章迦陵頻伽
狐臉少女紅裙艷艷,漫步在幽暗洞穴中,身姿輕盈。
她身後跟着一隻老虎,耷拉着耳朵,也跟着慢慢踱步,龐大的體型卻不經意驚飛一片草叢中的螢火蟲。
石窟里凌亂地擺着着不少陳舊佛像,面容雖然模糊,卻依舊透出聖潔感來。
素衣沾露,飄帶如雪,只是,全部都依稀是佛女形象。
走了一段路,大黃忽然發出一聲嗚咽,宴離回頭,“大黃,是不是很難受?”
她捂着心口,“這裏這麼多佛像,雖然已經破舊不堪了,但你是陰物,而我是狐魅,難免受到影響。”
她蹲下來,臉頰偎着大黃,手掌撫摸着它的背脊,臉上帶着憧憬,柔聲道:“再忍忍,穿過這片洞窟,就能見到將軍了。”
將軍兩個字讓大黃有些急躁,它低頭銜住了她的裙擺,發出一聲聲嗚咽,宴離沒明白它的意思,以為它實在難受,連忙在他體內注入一絲靈氣。
大黃忽然嘶吼一聲朝着洞穴深處衝去,宴離促聲驚呼,“大黃!”她連忙跟上,紅色的裙擺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待來到空蕩蕩的昏暗洞穴,卻見到大黃趴在地上,不停地嗅着斷裂的鎖鏈,宴離愣住了,“將軍呢?”
“阿泠,疼嗎?”雪羅剎蹲下來撫摸着他臉頰,少有的溫柔。
陸觀泠坐在屋頂上,一邊摩挲着竹笛,一邊望着頭頂的月色,他討厭刺眼的太陽,卻唯獨不討厭清亮的月色。
宴離這才想起來,那天晚上雪羅剎同自己說了一段話,要她幫忙迷惑一個人,才告訴她元赬玉的下落,還會幫她復活將軍,原來,竟是她帶走的將軍嗎?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復又睜開,金色的獸瞳中劃過一絲堅決,“走吧,去找那個叫陸觀泠的。”
他唇角發白地蜷縮在地上。
她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將軍。
那種涼涼的光,當他伸出手接住的時候,不會覺得陽光般刺痛,整個人都快要融化了。
他稚嫩的手捂着心口。
寒意在四肢百骸流竄,他呼吸之間都彷彿結出一層層的冰霜。
她總是這樣。
睫毛凝着霜,重得抬不起來,他斷斷續續地問:“阿娘……我讓貓貓永遠陪着我了,為什麼………這裏還是悶悶的?”
雪羅剎的手疊在他手上,輕輕握住,她說,“因為你的心還不夠硬,要是你的心變成一塊堅冰,這樣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你心裏留下半點漣漪,你不需要愛別人,也不需要被別人愛,你將會得到世人皆追求的長生,永生不死,和阿娘一樣。”
他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聽着水聲滴落的時候,頭頂會有一個細細的縫,看得到月色從縫隙里流瀉下來,溫柔又聖潔。
涼飆吹面,天邊的星子長明燈般錯落,明月亮得彷彿可以伸手採擷。
他一直很聽話,可她並沒有一直喜歡他。
他有些疑惑,掛着冰霜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是嗎?可那樣的話,阿娘……也不會愛我了吧。”語氣莫名帶着一絲祈求。
他搖頭,貪戀地蹭着她的手心,哪怕那是冷冰冰的,不能帶給他任何暖意。
宴離好似明白過來,“你是說,三天前,將軍就不見了?”
她從未有過的耐心,溫聲哄着他,“阿泠,乖,只有你才能救你病重的兄長,你很聽話,阿娘很喜歡你。”
大黃點頭。
大黃仰起頭,輕輕嗚咽了三聲,空洞的眸子裏滲出淚來。
極致的寒意讓他無法分辨她的心跳聲,所以他聽不到她心裏涌動着報復的筷感。
雪羅剎臉上依舊溫柔,她愛憐般撫了撫他慢慢合上的眼睛,“不,阿娘永遠愛你,天人是不能說謊的。”
愛有千千萬萬種,恨也是一種愛。
只是接下來,我會把你送到陸家,讓你擁有一個真正的愛你的“阿娘”,可她是假的,那是我送給你的一場虛幻的美夢。
然後我會親手將你的美夢打碎。
雪羅剎臉上笑意逐漸冰冷,眼裏的情緒如同凍結的湖泊。
他從不懷疑她的承諾,小少年唇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笑意,饜足地閉上了眼,艷紅的唇色卻因為寒意變得蒼白。
雪羅剎冷淡地望着他,起身離開,腳步一下不停頓。
陸觀泠撥弄着竹笛,他想起那晚以後,阿娘給她喂下了無極丹,將他扮作女孩子,和兄長一起送往了陸家。
陸夫人喪子后,精神一直恍惚,陸懷易為了讓她好轉,便收養了他和兄長充當陸夫人的孩子,並讓所有人瞞着陸夫人。
巧合的是,他和兄長的名字正是和陸夫人早夭的那一雙兒女一模一樣。
因為他扮作女孩模樣,陸夫人喜歡他勝過兄長,她最喜歡抱着他,給他吹短笛,那短笛遠比他手上這個精緻,是翡翠雕刻,通透美麗,和他耳畔的貓眼石相輝映。
幽涼的小調從她口中吹出來,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玄妙感覺,彷彿此刻不是置身她懷裏,而且盤坐在寂靜的佛堂。
他問她,“娘,這首曲子叫什麼?”
陸夫人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手心溫暖,“這首曲子叫做迦陵頻伽,相傳是先帝為紀念他的胞姐嘉毓公主所創。”
他有些困惑,“先帝的胞姐是阿離夷迦嗎?”
陸夫人被他童稚的話逗得開了懷,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頰,“不是,嘉毓公主雖然篤信佛教,卻未出家。先帝與她情深意篤,為她造了停燭樓,供她悟道參玄,可惜一場大火奪去了嘉毓公主的性命,先帝哀痛欲絕,後來創了這麼一首曲子,融合了妙音佛法,本意是為了替嘉毓公主招靈,可是人死焉能復生,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陸夫人是個情緒豐富的人,說到這,她眉目中愁緒堆積,“都說天家無情,可是先帝與嘉毓公主的手足之情卻讓人動容……”
他聽得很認真,雖然聽不太明白為什麼令人動容,他發現了自己對於這種情緒總是無法琢磨,於是沉默。
她忽然垂頭問他,“阿泠,你想學嗎?娘可以教你吹,說起來,我們這個地方就叫做伽陵,和這首曲子也算是有淵源了。”
他烏黑的眼睛盯着那支翡翠笛子,“娘,我可以現在就試試吹這首曲子嗎?”
陸夫人驚訝,“你只聽了一遍,就記住了?”
他點了點頭,陸夫人以為小孩子好勝心重,便由着他。奇怪的是,他只是第一次接觸翡翠笛子,卻彷彿知道怎麼做,好像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幽涼曲調從他唇間流瀉,宛轉纏綿,陸夫人臉上又驚又喜,眉間愁意散去,暖融融的臉頰帶着脂粉的香氣,親昵地貼着他的臉頰,“咱們阿泠竟然有這等天賦,你莫非是妙音天女轉世不成?”
大越重佛教氣氛濃厚,許多人為了祈求神佛庇佑,給自己兒女用佛教用語取名。
正如同那位蕭妙音師姐。
他指尖下意識捏着竹笛,尚未打磨完好的邊緣露出毛刺,不小心刺入肉中,沁出一粒血,他如夢初醒,靜靜看着那粒紅豆般的血珠。
彷彿還嫌傷口不夠深,他指尖生冰,化作刀刃突然割開自己的肌膚,看着血珠不斷滾落,卻難以獲得愉快,總是無趣。
對了,傷口也會顯示到蕭師姐手上。
她似乎忍不得疼,說不定又會忍不住罵他有病。
他突然又覺得愉快了。
天色忽然一瞬間變暗,水波般的月色被翻滾的濃墨隱去,腳下的裙擺烈烈搖曳,坐着的屋頂忽然變作一片泥沼,額前的白髮被吹得亂拂,他將竹笛藏在懷裏,望向夜色深處。
紅裙狐面的少女款款而來,身側跟着一隻老虎,裙擺搖曳間,帶着嫵媚的風情。
宴離見他不過一柔弱少女模樣,忍不住輕嗤,笑聲清脆如同銀鈴,“我還以為是多兇險的任務,原來雪羅剎要我迷惑的竟然只是這麼一個毫無靈氣的少女。”
她笑起來時,又嬌又俏,好像平靜無波的湖面忽然盪起一圈圈漣漪,帶着莫名的蠱惑力道。
陸觀泠輕輕眨了眨眼睛,眼神迷離,整個人竟然搖搖欲墜。
很快,他倒在瓦片上,身體不停滾落,背脊正好磕到檐上的嘲風獸,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卻恰好阻止了墜落的勢頭,而他始終雙目緊閉,雪色長睫泛着一層透明的光。
“得手了!”
宴離大喜,正欲踱步而來,身後的大黃驚疑不定,聞到一陣腥臭的氣味,它背脊上肌肉忽然緊繃,發出一聲嘶吼,宴離忍不住回頭,正欲詢問。
陸觀泠忽然睜開了眼睛,眼裏漆黑一片,光芒冷冽。
宴離瞬間覺得腳變得特別沉,像是陷在了泥地里,她驚訝回頭,卻看到“柔弱少女”陸觀泠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面前,臉上掛着莫名的笑意。
“為什麼不看看你腳下呢?”
宴離這才來得及看着腳下,裙擺上,一隻只青紫的手正往她腰間攀緣,她身體頓時僵住了,“餓鬼道,你竟然……”
他竟然修鍊了這麼邪門的妖術。
身後的大黃被餓鬼道困住,四肢被黏在地上,再也動不了。
“噓。”他蒼白的手指抵在自己唇間,肩頭上的餓鬼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發出咯咯的笑聲,宴離驚恐地看着白雪般剔透脆弱的“少女”。
他問她,“是雪羅剎讓你來的?”
腥臭的味道瀰漫在鼻端,她忍着嘔吐的衝動,艱難點了點頭。
“讓你迷惑我什麼?”他唇角頓時勾出諷刺的弧度來,輕輕拍了拍手掌,餓鬼頓時鬆開了宴離。
空氣吸入肺腑,宴離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她捂着心口,“讓你……”忽然狐狸耳尖一動,她笑了起來,笑容帶着野獸的狡詐,“有人來了。”
陸觀泠望去,看到紫裙少女提着琉璃宮燈,正往迴廊而來,只要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們,陸觀泠眉尖頓時蹙了起來。
她怎麼過來了?
蕭妙音捏着突然沁出血來的手指,又拍了拍自己突然酸痛的背脊,心裏覺得真是倒霉,大晚上的,小毒物不睡覺在鬧什麼?
害她身體莫名其妙疼得厲害,根本睡不着。
她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自殘來着!
隨着她離檐下越來越近,吹過來的風帶着莫名的腥臭味道,正欲抬頭,卻看到屋檐下,陸觀泠款款而來,宛如夜行的艷鬼,他臉上帶着笑意,“蕭師姐,這麼晚了,你找我做什麼?”
蕭妙音先是提着燈籠上上下下望了他一會,確認他沒事,才道:“陸師妹,應該我問你才對,這麼晚了不睡覺,莫非是在看星星看月亮?”
陸觀泠輕笑,“蕭師姐,今晚月色很不錯,不是么?”
那你真是閑得沒事幹,蕭妙音忍不住腹誹。
忽然,捕捉到屋頂瓦片鬆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又要抬頭,陸觀泠忽然來到她面前,伸手將琉璃宮燈接了過來,一紅一黑兩道身影在夜幕下一閃而逝。
蕭妙音沒發現異常,低頭疑惑地看着他將自己手上的宮燈拿走,看到他白玉般的手指上,血珠不停滾落。
蕭妙音忍不住蹙眉,就算可以自愈,也不帶這麼造作的吧。
他道:“蕭師姐,我不小心傷了自己,既然你這麼有空,勞煩你幫我包紮一下,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