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魏金花滿意的離開了,海珠出神了片刻繼續忙活手上的海魚,這是她幫人補漁網別家嬸子給的兩條,一時半會兒吃不了,她打算趁着天好曬鹹魚,入冬的時候方便蒸了吃。
正琢磨着水缸里的淡水不多了,冬珠高聲叫着從外面跑了回來,“姐,咱三叔回來了。”
一艘船靠岸,河邊起了喧嘩聲,從船上下來的人都是在鹽亭曬鹽的鹽丁,其中一個跟齊父有三分像的男人一手抱起風平,一手摟了地上的野草。他進門看海珠一腿蜷着一腿伸直坐在小板凳上望着他,猙獰的血痂蔓延了整條小腿,門高的漢子當即紅了眼,“我大侄女受苦了,你起開,要做什麼我來弄。”
漁船破爛,牆角堆着零散的木板,繩上曬的鹹魚三兩條,還都是巴掌大的魚條,人丁凋敝的石屋似乎蒙了層灰。齊老三思及大哥還活着時侄兒侄女天真活潑的樣子,恨不能仰天大哭。
賊老天,為何讓人家破人亡?
海珠被着七尺漢子滿腔的哽咽弄傻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
齊老三隻有十七歲,當鹽丁已有三年,洗鹽曬鹽不是輕省活兒,他的背已有些佝僂,面目黝黑滄桑,全身上下就一雙被鹽水日日浸泡的手白點,手上脫皮嚴重,指甲邊猶見鮮紅的嫩肉。所以當他要來幫忙腌魚的時候,海珠趕忙攔住,“三叔你別動,你的手別碰鹽水,多疼。”
“沒事,不疼。”齊老三習慣了,手上的皮脫了長,長了脫,這點苦跟出海打漁的風險完全不能比。
海珠堅持不讓他碰,見他非要幫忙,索性把桶給他讓他借船打水把水缸填滿。
齊老三在船上聽人說了他大嫂改嫁的事,回來沒見到人也沒問。他出門看到老娘抱着小侄子過來,走過去說:“家裏還有水嗎?我去借艘船把兩家的水缸填滿。”
齊老三先進門,點亮油燭給床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蓋住裸露的下半身,撇過臉擦了下眼角,轉身去扶海珠進來。
海珠沒逞強,俯身趴上去,撲鼻而來的是久久不散的鹽鹹味兒,她問三叔在鹽亭幹活累不累。
天色不早了,沒船再去碼頭,齊阿奶走到鄭家門口猶豫了片刻,進屋喊了人讓他們一家晚上過去吃飯,轉頭去相熟的人家借兩碗濁酒。
“累,但能掙錢就不覺得累,我再在鹽亭幹個兩三年,攢點銀子咱們把家裏的船修修,到時候我回來撐船打漁,等風平跟潮平大了,我也有幫手了。”齊老三一手箍着侄女,一手抱起小侄子,難以察覺地吸口氣,說:“冬珠把門鎖上,風平快跟上了。”
“冬珠把鹽罐子拿出來。”
“我也去。”海珠剛落地連忙扶着她三叔的胳膊,解釋說:“從我傷了腿,一直沒來看二叔。”
“三叔,你喊一聲就行了,我能走,不用你步步扶着。”
“海珠過來,我背你過去。”齊老三蹲下`身。
“我去看看我二哥。”
外面的說話聲不小,漆黑的石屋裏沒有絲毫動靜,裏面的人似乎跟石頭屋融為一體,也成了一塊石頭。
“噢,好。”
村裏的人家沿着河兩岸分佈,多是沒有圍院的,石屋稀疏分佈,門前的空地就是院子。齊二叔家也沒有石頭圍成的院子,三間不大的石屋相連,廚房的門扉里漏出淡淡火光。
家門口的河離海過近,河裏的水帶了鹹味兒喝不成,村裏的人吃水都是撐船往十幾裡外的上游分支取水。等齊老三來來回回把兩家水缸灌滿,天邊的晚霞爛如棉絮,風一吹就散了。
“來了?正巧飯也快好了。”小兒子回來了,齊阿奶的中氣都足了不少,“老三,你把桌子搬出來,多點兩盞油燭,蒸魚出鍋了我們就吃飯。”
齊阿奶擺手,她輩分長,族裏的晚輩時不時送點也夠吃了,用不上從孫女手裏拿魚添菜。她拿起椅子上放的褡褳,靛青色的褡褳已經成了灰白色,布上結了厚厚的鹽粒子,硬實地黏在一起像是蟲卵。
“魚拿去,正好我也不用腌了。”海珠說。
鄭家三父子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魏金花已經先過去幫忙做飯了。兩個男人見面有說不完的話,海珠就不再插嘴,低頭看鄭家的兩個兄弟撿石頭往河裏扔,冬珠和風平也有樣學樣,比着誰能用石頭打出水漂。
齊老三沒作聲,把油燭拿遠放在床尾,不讓海珠看清她二叔如今的樣子。
齊老三在鹽亭曬鹽三年,家裏就沒買過鹽,他每逢月休往褡褳里多裝幾|把鹽帶回來,就夠家裏吃的了。
屋裏的氣味很不好聞,汗味尿騷屎臭味兒混雜,門外吹來的海風吹不散屋裏的腐朽味兒。海珠抑住泛上喉的噁心感,站床邊說:“二叔,我是海珠,之前我腿受傷了,一直沒能來看你。”
“行,那我回去做飯。”齊阿奶把小孫子抱去大兒子家,讓三個大的看着小的,“我回去做飯,你們三個晚上過去吃飯,家裏別開火了。”
床上的人沒動靜,但呼吸聲變了,海珠繼續說:“你放心,我腿上的傷快好了,等我傷好了我就去趕海去撒網,替我爹好好把冬珠和風平養大。”
“有你三叔,你別逞強。”床上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粗啞又虛弱,一句話都說得艱難,他瞅着床尾說:“出去吧。”
齊老三把油燭吹滅了,上前兩步把海珠抱出門。
“給二叔留盞燈啊,有光亮心情也好些。”海珠回頭,屋裏又陷入一片漆黑。
“他想死。”齊老三平靜地說。
“吃飯了。”冬珠站廚房門口喊,“三叔,奶讓你擺桌子。”
眾人有意忽略傷痛,撇下屋裏的死寂,屋外圍了滿滿一桌低聲說笑的人,齊老三擇了幾件曬鹽的事說,鄭海順談起半個月後的出海捕撈。冬珠和風平吃飽了拉着潮平去跟鄰家的小孩玩捉迷藏,海珠靠牆坐着看天上的月亮,聽風裏帶來的浪聲。
八月十五,是中秋節也是大潮日,在小漁村裡,中秋節的氛圍並不濃重。一大早的看潮水退了,家家戶戶的人拿着耙子、鏟子和魚簍就乘船往海灘上跑。
“海珠你也去啊?”
“腿上的血痂在掉了,我也不擔心動作大了會抻裂它,我也去看看。”海珠滿眼的興奮,腿上的傷口按着還疼,裏面的肉還沒長好,但傷口上的血痂掉了七七八八,不影響她走路了。
海上潮水剛退,浪花一波接一波往上涌,又極快地退回大海,一截截沙灘露了出來。沒被水帶走的海魚困在水坑裏,螃蟹揮舞着鉗子攆着水波跑,蝦子和海螺拚命往沙里鑽。船剛停,船上的人急急忙忙往下跳,呼哧呼哧地往沙灘上跑。
受這氣氛影響,海珠心跳加快,眼睛冒光,催着冬珠快跑別等她。
海水打濕了腳上的鞋,趕海的人們跟水搶逃命的螃蟹,一個耙子一個,嚓嚓丟進魚簍。海珠怕傷口上的血痂會泡開,她沒敢攆着潮水跑,搶了十來只螃蟹就開始刨沙找蝦找海螺,水坑裏有海魚,還有顏色亮麗的水母,路過的人見了囑咐她可別亂碰,有毒的。
“好肥的鰻魚!這要賣個好價。”有人驚呼。
海珠忙提着魚簍去看,她上輩子見到的魚都沒了魚形,好些魚原本的樣子她都不知道。她看到滑溜溜的長條黑皮魚,才跟記憶里的對上號。
“你爹趕海厲害,以往有他在,這些大貨都是他的。”男人滿意地拍拍魚簍,繼續在礁石下的水坑裏尋摸,嘴上閑問:“你可學到你爹的本事了?”
齊老大靠他自己在村裡蓋了大屋,兄弟倆合力又買了大船,在村裡他那一輩人里可是數一數二的。
海珠搖頭,“我不及我爹。”
“可惜了。”可惜了一個膽大悍勇的漢子,兒孫沒繼承他賴以為生的經驗技巧。
海珠聳了聳肩,用耙子從礁石上敲個生蚝,手在水裏涮涮,捏了鮮嫩的蚝肉喂嘴裏,沒嚼幾下蚝肉就溜進嗓子進了肚。又鮮又甜又肥厚,她又用耙子敲破幾個耗殼,邊吃邊說:“這方面我雖不及我爹,但我水性比他好,等我腿上的傷好全了,我就跟叔伯兄弟們出海打漁。”
“你這把小力氣,網都拉不上來,水性好有什麼用。”又掏出只梭子蟹的男人嗤笑,“別走遠了,跟我後面學着點。”
海珠打蛇棍上,真就跟着人家混了半天,有不懂的就厚着臉皮問。半天下來大貨沒撿多少,蛤蜊刨了不少,還摟了半簍的海膽,繞着礁石吃了半肚子的蚝肉。
從朝陽初升到日上竿頭,平整的沙灘被翻了個遍,刨沙的人蹲麻了腿,泡白了腳,頭髮曬得燙手,臉上也黑紅黑紅的。半晌的時候就有船運了新鮮的海貨去碼頭賣,海珠和冬珠把魚蝦蟹螺和海膽都擇了出來托鄭海順拿去賣,回去的時候魚簍里就兩條海帶和數不清的蛤蜊,還有被螃蟹夾死夾傷的魚蝦。
其他人也如是,住在海邊也不能由着自己的嘴胡吃海喝。
到家了,冬珠往椅子上一癱,使喚風平來給她捶捶腰,“累死我了。”
海珠撿了魚簍把東西倒水盆里,打趣她說:“之前我不同行的時候也沒見你回來喊累,莫不是偷懶了?”
冬珠竊竊一笑,大姐不要人照顧了,她就不用再強撐着頂門戶。
“晌午吃什麼?蛤蜊蒸蛋?”冬珠問。
吃了一個月的雞蛋,海珠聽到蛋這個字就反胃,她洗着海帶說:“天太熱了,我沒什麼胃口吃粥,你去魏嬸兒家問問她家有沒有米粉,咱們先借一把。”
冬珠頓時不覺得累了,顛顛跑出門,沒一會兒就端着個篩籮回來,裏面放着兩把淡黃的碎米粉。
海珠把蛤蜊放陶罐里蒸,家裏也沒鐵鍋,一是鐵鍋火大廢柴,二是海邊的人吃飯不是煮就是蒸,用鐵鍋的次數少,村裡好像沒有人家有鐵鍋。她讓風平看着火,出門在村裡轉了一圈,摘了一把酸澀的野果子,挖了一把細條條的野蒜,酸果加水搗碎過濾,只留汁水。
“姐,蛤蜊炸殼了。”風平喊。
“來了。”蛤蜊倒出來,陶罐里裝水煮洗凈的海帶,風平繼續看火,海珠和冬珠姐妹倆坐門外剝蛤蜊肉。
一隻母雞咕咕着跑進來,冬珠把魚簍里的死魚死蝦剁碎喂它。
“姐,下次托鄭叔再買兩隻母雞回來吧,一天一個蛋呢。”冬珠說。
“魏嬸兒說大潮日過後要去紅樹林撿海鴨蛋,我也打算去,去一趟家裏就不缺蛋吃。”海珠不想養雞,家裏沒雞籠關,放出去保不準哪天就跑沒影成野雞了。
冬珠撇嘴,嫌棄海鴨蛋難吃,腥味大,口感還粗。
蛤蜊用酸果汁泡着,野蒜瀝干水分放油里炸,海帶切絲,米粉煮熟撈出分三碗,然後把蛤蜊肉、海帶、野蒜油倒米粉上拌勻。沒另外加鹽,米粉口味偏淡,酸汁子腌出蛤蜊的鮮,海帶微咸,野蒜老了辛辣足,混着酸汁子一起,姐弟三個吃得抬不起頭。
“我記得你之前也很嫌棄蛤蜊的。”放下碗了,海珠瞅着小妹說。
冬珠嘿嘿兩聲,撿了碗摞一起,“我去洗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