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第一章重生
◎不敢入夢的人◎
再次醒來,眼前的樹影晃蕩,入耳是響亮的蟬鳴,喋喋叫個不休。
身下是一展涼榻,塌邊有她兒時最愛吃的蓮子。
一顆顆瑩綠飽滿地落在瓷白的碟盞中,平白消減了好些暑氣。
賀思今轉首,瞥見賀府院牆一角,恍若幻境。
“救……命!”
怔愣間,她聽到呼救的聲音,眼皮子一跳,本能地往池塘望去,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騰。
“救……唔……”
呼救聲越發微弱,來不及再多想,她起身衝過去,噗通入了水。
好在,落水的女孩年紀不大。
賀思今抓着她往回遊,小丫頭已經脫了力,這會兒不知是嗆水多了還是怎麼,慢慢沒了聲音。
賀思今哭了這般時候,聞聲才終於能堪堪收住,然後,在普氏要起身之前一把按住:“娘。”
“老爺,夫人。”外頭傳來孫嬸的聲音,“剛剛喂阿錦喝了葯,這會兒睡下了。”
“今兒,”普氏覆手在她額上,又回身瞪替她把脈的男人,“賀存高!你不是神醫么!今兒這究竟是怎麼了!?”
溫暖的,是父親的手。
青雀伸手按壓着地上的姑娘,而後,“噗!咳!咳咳咳咳!”
六年了……
日頭正烈,蟬鳴依舊,賀思今轉首,凝住遠處奔來的兩道身影。
這一哭,眼淚便就沒了止歇。
“阿錦……”她不可置信地喃喃。
如果,如果她現在不過才八歲,那——
巨大的毯子裹在了身上,孫嬸抱着她們安慰。
她被托上了岸,下一刻,有人將她狠狠抱住。
那是她六年來不敢入夢的人啊。
賀思今想笑,被淚水糊了的臉幹了又濕,卻是做不出表情。
“今兒乖,娘抱。”普氏將她摟進懷裏輕輕拍着,“不怕,不怕。”
“阿錦沒事吧?!”
唯有手指死死揪緊了母親的衣袖。
應是后怕的,還是這麼小的孩子。
直到此時,賀思今才聽清了,這是孫嬸的聲音!
一直到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被抱到床上,賀思今仍是盯着眼前的人。
可現在怎麼……
“阿錦!”
“小姐莫急,”將她們救上來的正是母親身邊的大丫鬟青雀,“奴婢來。”
她想起來了,阿錦是賀家老管家的女兒,與她一般大,卻在她八歲那年落水死了。
身側,是小丫頭止不住的啜泣,眼中,卻是剎那婆娑。
“脈象無礙啊,”被凶了的男人也坐在了床畔,將賀思今的小手逮在掌心,小心地問,“今兒,你跟阿爹說,是不是嚇着了?還是瞧見了什麼?”
搖頭,再搖頭。
爹……娘……
岸邊傳來驚呼。
原來,竟是真的。
她驟然扭過頭去,瞧見與自己一併被救上來的,緊緊閉着眼的女孩。
只是這一動,那淚水便就又掉下,直直砸在手背上。
久違的,母親的味道。
“今兒!”普氏驚喜低頭。
“今兒!”
“小姐!?我的天,快!快下去救小姐!”
女孩悠悠醒轉,接着,空洞的眸子忽閃,下一刻,小小的丫頭終是咬着唇嗚咽出聲。
又是一道入水聲。
阿錦這次雖是救上來了,到底還是嚴重。
“小姐怎麼落了水?”抱着她的人聲音都是顫唞的,“快去請老爺和夫人來!快啊!”
賀思今望着眼前舊人的臉,一時間,竟是分了神。
“你爹瞧了的,沒事。”普氏又道,“今日她不是守着你歇午呢?怎麼還入了水去?”
“不幹阿錦的事,是我要吃蓮子。”嗓子已然嘶啞,賀思今順了氣,“我沒事,娘千萬莫要怪她。”
“可當真是無事?”普氏完全沒聽進後半句,只捧着她的臉瞧,確定那眼淚是收住了才放了心,這一放了心,就又責備道,“說了蓮子不能多吃,寒得很,又不是沒給你備,就這麼貪么!”
“好啦,今兒無事就好,”賀存高打了圓場,“再者說,她今日還有心救人。”
“救人?!我問你!今兒會游水嗎?!”普氏氣急了,“今日是青雀去得及時,下次呢!”
“呸呸呸!沒有下次!”賀存高往地上吐了幾口空氣,這才又笑着對賀思今說,“今兒不怕,你娘就是着急。”
她怎麼不知道呢?
她只是懷念,懷念吵吵鬧鬧的雙親。
懷念這個未曾被抄的賀家。
“哎哎哎!怎麼又要哭上了。”普氏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便是做了人娘親也沒改過,今日見得女兒這般模樣,也是頭一次慌得沒了主意,“賀存高!你快看看!”
被點了名的人自是明白,開始哄人:“今兒啊,你放心,我們不會怪阿錦的,不會將她送去莊子上,還會讓她留下來陪你玩的好不好?不哭昂,不哭。”
賀思今一低頭,兀自拿手背抹了臉。
心口說不出的酸澀。
真好,八歲。
一個只需要擔心有沒有玩伴的年紀。
一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年紀。
再抬頭,已經掛上了燦爛的笑。
“那爹爹,說話算話!”
“當然!”
這一晚,賀思今沒睡。
她怕這一睡,便再也睜不開眼。
她更怕,再睜眼,又是那個蒼涼的世界。
那裏,雙親不在,賀家滿門成年奴僕流放。
而她,被迫頂着阿錦這個小丫頭的身份,被發配進奴業司。
而後,歷經六年,得了個鴆酒入腸,刀劍加身的下場。
什麼是真什麼是幻,她辨不清。
痛是真切的,爹娘的臉,亦是真切的。
此間若是夢,那她不想再醒。
此間若是真——
她卻不敢信。
直到窗外現出一點魚肚白,這小小的八歲的身體才終究沒扛住,到底合了眼。
院外,一個小丫頭被青雀攔住:“夫人不是叫你這幾天好生歇着么,怎麼又過來了?!”
小丫頭仰頭,正是前日被救上來的阿錦,聽着眼都紅了:“小姐是為了救我落的水,我聽孫嬸說,小姐昨日哭得厲害,她也不會水,卻還為了我……我……我這條命是小姐的!夫人說,是小姐求情我才沒被送出府去,嗚……青雀姐姐,阿錦已經好了,阿錦可以伺候小姐的,阿錦往後時時刻刻都陪着小姐,哪怕折了我這條命,也要護小姐周全!”
青雀已過二八年紀,瞧着眼前這小丫頭信誓旦旦的模樣着實是想笑出聲來。
只是,夫人說得對,這次的事,對小姐來說,恐怕也是幸事。
阿錦這孩子,太活潑,叫人不放心,此番,倒是能叫她成熟點,往後伺候小姐也能長點心。
想着,青雀便就板正了臉:“小姐昨日受驚,將將睡着,你且先候着。”
“是!”
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午時。
賀思今是被熱醒的,盛夏的陽光灑進窗欞,炙烈極了。
她緩緩伸出手,叫那光穿過掌心,映得指尖透亮。
然後,下一刻,她兀得笑出聲來。
是真的。
她沒有死在那血泊中,她還在賀家。
她仍只是賀家八歲的大小姐。
那六年光景,原才是一場夢。
“咳!咳咳咳咳咳!”
動容的笑催得一陣劇烈的咳嗽,驚動了外邊等着的丫頭。
阿錦推了門進來,着急忙慌地將水盆擱下,一把扶住了床上人。
“小姐!”她替賀思今拍着背,“可是昨日着了涼?!”
“我沒事,”賀思今按住心口,掀眼看她,“只是太高興了。”
“啊?”
“多好,你看,我們都沒死。”
這話怕是刺激了人,阿錦嘴巴都差點扁了。
賀思今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面前的女孩。
那一場大夢裏,她頂着這個小丫頭的身份苟活了六年。
全因在八歲這一年,真的阿錦死了。
可現在,阿錦沒有死,是不是說明,那個夢也可以全不作數?
“小姐?”阿錦揮了揮手,“小姐別嚇我,你究竟是怎麼了?”
賀思今緩緩揭了被子:“做了個噩夢,醒了。”
“醒了好,醒了就好,小姐,廚房裏特意準備了你最喜歡的蓮子羹,一會奴婢給你端進來?”
“好啊。”
連着好幾日,賀思今才算適應現在的身體。
畢竟,夢裏的六年太逼真,蹉跎得她已然失了孩童心態。
雖說已經告訴自己莫要再想,可終歸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夢裏,賀府是在她十歲那年被抄的,一個勾結謀反的罪名壓下來,無人可救。
可是,賀家乃是杏林之後,父親一介醫官,母親是商賈之女,因着父親去江南巡醫認識才嫁來京城,又如何會與謀反扯上關係。
普氏觀察了她良久,怪道:“今兒怎生這般心不在焉?你不是最愛玩翻繩的么?”
花繩在母親指間撐着,賀思今挑指勾下,一拉,散了。
“哎呦。”普氏似是極遺憾,轉了話頭,“我們今兒有心思?”
花繩在賀思今手裏揉了個圈,被她一點點收了:“娘,爹爹現下是不是很忙啊?”
“自然。”普氏推了棗茶給她道,“那司葯監需得你爹,這京城裏的官醫館,也需得你爹,哪能日日在府里待着呢。”
罷了,她笑吟吟又道:“不過啊,你也別覺着無聊。剛好有個事與你商議,再過月余呢,吝國公府學堂開學,屆時各家小姐去的應是不少。吝家家學淵源,又因着有吝家小公子在,聘的皆是最好的先生,你爹與吝大人有些交情,你若願意,倒是也能送你進去一併學點東西。”
吝國公府?
據說吝國公乃是大寧開國第一位擢考狀元,其長女吝禕嫁了大皇子恆王殿下,可惜婚後不久便難產而死,一屍兩命,是以恆王心灰意冷,自請戍邊,少有歸京。
恆王殿下。
賀思今皺了皺眉頭,夢裏,一切的開始,便就是他。
兩年後,恆王突然起兵謀反,一路攻進皇城。
兵敗后,賀家便就獲了罪。
猛地搖搖頭,不,這只是夢。
賀思今提醒自己。
“怎麼了?不願意?我就知道,”普氏一抬手,將女兒小小的眉頭抹平,“真是能耐了,這麼小的人還曉得擰巴眉毛了,不去就不去,掛相就不對了啊。”
賀思今額心被這大力一抹,醒過神來。
夢裏的自己因着貪玩,並沒有入過學,最後還是爹爹專門請先生入的賀府。
心思斗轉,她忽得抬起頭:“娘,我願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