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濃雲密佈,冬季冷風發出巨獸般的呼嘯,銀灰色塗層的飛機如墜鳥之勢下落,搖搖晃晃控制住方向,出現在機場上空。
地勤人員、指揮中心的所有人,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
飛機已經噴不出尾焰,起落架緩緩放下,高度以滑翔的姿態降低,直至起落架觸地。
巨大的慣性使飛機飛快滑過跑道。
直至盡頭。
陳昭緊握操縱桿的手掌鬆開,整個人像剛從佈滿青萍的湖水中撈出一般,寒冷潮濕。
胸口劇烈起伏。
劫後餘生。
發動機空中停車,差點導致摔飛機,屬於重大特情,飛行員需要停飛兩周,接受各種身體檢查與情況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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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婕臉頰瘦削,雙眼顯得格外地大,眼下泛烏青。
病房空曠,窗戶打開一線,白色紗簾被風揚起,吹散暖氣積聚的燥熱,她看着窗外飄落的雪花,聽到身後的人說離不了。
陳昭頓住。
她說:“也有可能是低血糖吧。”
“先湊活過行不行。”陳昭說。
話已至此,她賭氣說那先分居吧。
“離婚。”
冬季該是養膘保暖的季節,劉婕此前身材圓潤窈窕,不過兩周沒見,忽然變得瘦骨伶仃,套在寬大的病號服里,更顯得瘦弱。
劉婕垂下眼睫,已經分不清自己心裏是煩躁還是生氣,亦或者紙糊的老虎已被燒盡,只剩一個空架子。
“你知道這職業很危險,所以給我找好了後路,甚至還有奶奶的‘補償’。”她的語氣充滿對這種安排的抗拒。
陳昭斂眸,一遍又一遍安撫她,“沒事,沒什麼事。”
只是一次特殊情況。
陳昭垂眸,用指尖輕按她因輸液而腫脹像小青蛙的手背,“我不是好好的在這麼。”
“胃口不好。”劉婕說,“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兩個周都不能聯繫。”
“很危險嗎?”劉婕看着他,她兩隻眼睛像清透的琉璃珠,倒映他的面龐。
劉婕蜷了下手指,抬手離開他的觸碰,“領證那天,第一晚,我喝醉了,你對我說了一段話,對嗎。”
劉婕重複自己的話。
“掐我一下試試疼不疼。”陳昭說。
劉婕語氣平靜,琉璃珠似的眼睛看着他,裏面是很強的警惕性與攻擊性。
劉婕背過身,只留下一個賭氣的背影,陳昭牽她落在身側的手腕,被她反手推開,輸液器拉扯,倒回一段鮮血。
“但是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對不對。”
兩個周沒聯繫,他打開手機,是她近百條留言。
陳昭指尖撫過她的手背,滑至手腕,輕輕摩挲,他勾唇,笑道:“只是一次特殊情況而已。”
“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么。”
“別怕。”
陳昭看着她,醞釀片刻,“飛機出了點事故,調查進行了兩個周。”
“怎麼又暈了?”陳昭坐她身邊,從一邊保溫杯里倒出點溫水,遞給她。
不是第一次了。
“喃喃。”她聽見他說。
今天不是休息日,陳昭請假出來,快到家時接到老太太的電話,叫他趕緊來醫院看媳婦。
這句話低沉,情緒百轉千回,心疼、無奈與妥協。她忍不住鼻尖泛酸。
“又瘦了。”陳昭疼惜地看着她。
分居足夠時間后,也許就能離婚了。
劉婕剛才躺在床上,身後長發凌亂打結,陳昭視線落下。
劉婕擠出笑容,假裝無事發生,“奶奶。”
劉婕看着他漫不經心玩世不恭的調子,確信這是現實無疑了。
門鎖咔噠一聲,老太太被人推進來,她打趣,“幹嘛呢這是,背對着背,也不說話。”
“我沒做夢吧”劉婕喃喃,掙扎着要起身,陳昭俯身按下病床升降按鈕,順便用拇指捺掉她眼角淚珠。
指尖敲擊打火機金屬殼,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
“我不知道,可能醫院裏氣味不太好。”劉婕怏怏的,像只小病貓,她舉起杯子將溫水灌入口中,乾涸的口腔得到潤澤。
身後的人一頓,“什麼?”
畢竟是要相伴走到最後的婚姻,她先前從來沒敢設想過,他會在某個毫無準備的瞬間離她而去。
陳昭看她一眼,對奶奶說:“這不是太久沒見,害羞了。”
“你小子就會來這一套。”老太太嗔他,她被推到病床邊,握住劉婕的手,“好孩子,身上還難不難受?還想不想吐?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劉婕被一連串問題問得暈頭轉向。
“您一個一個慢點問。”陳昭說。
老太太頓了頓,渾濁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餓不餓,吃點什麼?”
“奶奶,我還不太餓。這個輸完我就可以走了嗎?”
“哎,不吃東西怎麼能行,你現在有身”老太太說,“這樣,我叫人給你做幾個菜,好不好,很快的。你也喝口水,嘴唇都乾裂了。”
最後一句是說給陳昭的。
老太太過分熱切,讓劉婕覺得哪裏不對勁,她想偷瞄陳昭,又想起自己剛才的話,抹不開面子。
又有人推門進來,是李寶梅。她看了一圈病房裏的人,視線最後落在劉婕臉上,卻沒說話。
李寶梅手裏握了張檢查單,朝病床走過來。
“咳。”她甩了一下檢查單,清嗓子。
劉婕覺得這氛圍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吞口水。
不會查出什麼了絕症吧。
“亞楠,你那個,那個那個。”李寶梅幾十年沒敗過的嘴皮子忽然結巴,“要注意身體。”
劉婕緊張,“我很嚴重嗎?”
“那倒沒有,我懷你的時候也這樣,過了頭兩個半月就好了。”
什麼意思。
劉婕茫然地眨巴眼睛,低頭打量自己的胳膊腿和小腹,“我懷孕了?”
“咳、咳咳咳。”李寶梅點頭,還沒來得及回答,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
陳昭舉着水杯,咳得眼睛泛着紅血絲。老太太笑說你穩重一點,要當爹的人了。
兩個長輩把這件事透出來,功成身退。
劉婕看自己的
檢查報告,上面孕酮和T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都在參考值之外。她懵然撫摸自己的小腹,現在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另只大手攏住她的手背,覆蓋在她小腹上。
“什麼時候.上次在姥爺家?”
劉婕抽出自己的手,沒說話,她也猜測是那天晚上。
陳昭顯然心情不錯,溫熱手掌按在她小腹上,遲遲不願離開。他這段時間顯然也沒休息好,眉眼間倦怠疲憊,下巴上還帶着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但這些不影響他骨相的優越,稜角線條清邃,天生風流落拓的長相。他頂着這張臉說寶貝真棒,劉婕立刻忍不住彎出唇角弧度,隨後又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咳了一聲。
“說了分居。”
“沒答應。”
“這樣,各玩各的,我不耽誤你,怎麼樣。”
“放屁。”陳昭看着她,略一挑眉,散漫不羈,“我玩老婆的,老婆玩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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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險起見,劉婕離開醫院之前還做了個超聲,顯示宮內早孕。
確定是懷孕無疑了。
劉婕坐在副駕駛上,手掌不自覺覆上小腹。現在還沒什麼感覺,但是一想到有個小生命在體內孕育,就覺得很奇妙。
陳昭不時從內視鏡里看她,他心情頗好,唇角始終勾起弧度。
劉婕手機響,接了個電話。
“喂,你好.嗯,是我嗯,嗯,但是我現在還沒有選好婚紗,應該不太可能提前了吧.嗯嗯,理解.好,拜拜。”
“婚紗店的電話?”陳昭問。
“拍婚紗照的工作室的電話。”
遇到紅燈,陳昭打了轉向燈,發出咔噠咔噠聲響,他看向身側的女人,眼中多了些歉疚,“不出意外的話,小年開始休假,休一個月。”
劉婕沒有說話。
到了某處路旁,陳昭將車停下,“馬上回來。”他匆匆離開。
周遭街景很熟悉,是克林門前的街道。可他去幹嘛了?
劉婕在車裏茫然。兩分鐘后,陳昭拉開她身側的車門,叫她去後排,她以為還有人要上車,照做。陳昭跟在她身後,矮身坐進後排,順手帶上門。
劉婕坐定,陳昭將那架像小燕子的小飛機遞給她,幾個月前他親手捏的。
“記得這個么。”
劉婕捧着小飛機,“嗯,殲5,第一代殲擊機。”
“你說它像燕子,像鯨魚。”陳昭頓了頓。
劉婕慚愧,抿唇笑了笑。
“這是現在看來很簡陋的初代戰機,但它擊落敵機架數占共和國空戰戰果六成。”
陳昭目色平靜,閱歷與人生經歷使他身上天然散發意氣風發的驕馴。
“我以前最喜歡纏老頭講他以前開飛機的故事。每次講完故事都會告訴我:你是什麼模樣,共和國空軍就是什麼模樣,你有多大力量,共和國空戰就有多大力量。”
他的職業天生帶有使命感,不能擅自離崗,也不能將個人置於集體之前。
劉婕低垂腦袋,將手抄進棉服外套口袋。她只是看似委屈,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憐惜。
“喃喃,很多事情是我作為飛行員沒有辦法避免的。”陳昭低聲說。
比如天氣,比如設備故障,比如突如其來的外敵。
可他天職如此。
“我只能盡最大能力保護作為飛行員的陳昭。”
劉婕沒有說話,兩隻手搭在腿上,陳昭牽住她,溫熱的掌心覆蓋,她沒有掙脫。
“對你的那番話,也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到了那個地步,你當然可以怪我。”
“但是喃喃。我現在還在你面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劉婕眼睫微顫,比下午更要覺得鼻酸。她抿唇,小聲說了句什麼。陳昭聽不清,於是靠近些。她複述一遍,依舊咕噥着,不清晰。
“什麼?到我耳邊說。”陳昭側耳過去。
劉婕忽將手掌附到他下頜處,陳昭一怔,下巴上多了份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
“我不是故意跟你生氣的。”劉婕說。
陳昭回神,他知道她的心情。但是這個吻未免有太多討好和繾綣的意味。
“這算什麼?”他問。劉婕眼神躲閃,不再看他,她說不算什麼。
陳昭說不夠,她不理他,他於是勾手將她拽到懷裏,狠狠吻上去。陳昭糾纏她的唇齒,交換津液時,不忘將她的手臂帶到自己腰側,叫她摟住自己。
劉婕會意,用力擁住他。
入夜飄雪的冬季,寒風呼嘯間體溫的交換多了份生死相依的緊實感。
這個吻愈發深入濕熱,車內空氣潮潤,玻璃內凝結水汽。他的舌尖在她唇腔內攪動,掀起一陣又一陣熱意,劉婕渾身發酥,化作一灘春水。
動作間不小心碰到冰冷的車窗玻璃,陳昭逐漸恢復理智,將人鬆開,替她將毛衣下擺扯回原位。
劉婕胸口劇烈起伏,半晌,亦察覺剛才過火,她撐起胳膊想與他拉開距離,被他牽住,按下去。劉婕於是半躺,枕着他大腿。
呼吸逐漸平復。
外面在下雪。
漫天雪花從暖黃色路燈光輝下散落,柔和無邊天際。
樓宇高低錯落,燈火璀璨。
劉婕抬手,指向某個方向,“我們家在那裏嗎?”
“嗯,再西南一些。”
“你好久之前就給我指過,記得嗎?”
“什麼。”
“我們剛重新認識不久,有一天,一起在海邊散步,你給我指你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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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兒了么?-
離克林不遠,十分鐘車程。小區門口也有公交車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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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套房子在那裏。
陳昭笑了聲。
他一定記得。
“你那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車窗透進路燈昏黃燈光,陳昭的輪廓半隱暗處。
他輕聲:“你以後一定會住進去的意思。”
劉婕心下微動。
陳昭手指勾起她散落的髮絲,懶怠垂眸,“這些天給我發了很多消息。”
“嗯。”
“應該很擔心我?還是想念我。”他輕佻逗弄,“現在見到面了,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么?”
劉婕一身反骨,逆着他的意思來,假裝不解道:“剛才已經冷戰過了呀。”
陳昭低笑一聲,“脾氣這麼大。”
他俯身附在她耳邊,嗓音繾綣呢喃,“可我還是愛你。”
劉婕眼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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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從萬丈雲層下墜,死神俯瞰陰影籠罩。
陳昭沒有信仰,這一瞬間只能向自己祈禱——
如果我墜機,必在瞬間忘記你。
如果我降落,就告訴你我愛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