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等一場六月的雪
五一這天，永巷街，柳絮滿天飛。
蘇淺易被飛奔而來的車狠狠撞飛人又重重摔在地上，五臟六腑像是移了位，渾身疼的讓人直掉眼淚。他卻沒有注意身上的傷，只是神色茫然地看着天上飄飛的柳絮。
他以為這些是雪，他想接住這些雪等謝景安回來。
謝景安三十八歲那年告訴蘇淺易，他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差，要離開很久，不方便帶着他一起去，也不能接他的電話。
好在周圍的人已經打點好了，不會讓蘇淺易餓着冷着，他讓蘇淺易在家好好的等他回來。
蘇淺易一臉不高興地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謝景安看着他如同以往一樣溫和一笑，然後他看着窗外低聲說：“等六月下雪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蘇淺易一臉的很不開心，他並不想讓謝景安離開。謝景安輕輕說了一句聽話，那他就聽話。
不過那一刻，在眾人看戲的目光中，他對着謝景安說了聲謝謝。
在那年高考前的一個月發生了一件事，謝景安的一個室友拿着他鎖在柜子裏的筆記本跑到教室。
他家庭富裕，家裏有個不大不小的公司還有屬於自己的廠子。他的人生規劃就是上個大學畢業后入公司，又或者是出國留學，在國外轉悠一圈回國后再入公司搭理產業。
隨着時間的推移，高考很快來臨。
蘇淺易長得好，家世也好，學習又還算可以，算得上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他對謝景安的態度放在那裏，謝景安的日子要好過得多。
也許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就會被各種流言擊毀。
在冬天時他會恨恨的想，為什麼不能冬天回來，冬天的雪好多。
從那時開始，謝景安就把他帶在了身邊，一直到他們三十八歲。謝景安病重之際還說了永遠沒辦法實現的諾言，就是為了不讓他傷心。
在眾人傻愣之際，他直直看着謝景安說道：“再過一個月，高考結束后，我才能談戀愛。”
一些家庭富裕人品和學習都不怎麼樣的學生看不慣他，覺得這樣的人憑什麼壓在他們頭上，於是他們就想欺負他。
在口哨聲、歡呼聲和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中，蘇淺易輕輕合上了筆記本。他和謝景安都明白，那句話不過是在幫一個人解圍。
老師雖然看重謝景安，但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
蘇淺易抬眸，看到的就是謝景安死死抓着褲邊卻仍舊顫唞不已的雙手，是謝景安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還有絕望眼神。
人慌張到了極點，也可憐到了極點。
事情已出，流言蜚語必不可少，總歸要控制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他應該根本沒想過自己的秘密心思就這麼被人曝光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成了別人議論的話題，所以臉上的神色根本沒辦法掩飾。
謝景安對蘇淺易的感情代表了少數人，突然暴露出來，有人會感到厭惡有人會覺得噁心還會有人拿這件事攻擊他。
打開的筆記本上寫着蘇淺易的名字，那是少言寡語的謝景安的隱秘心思。
四周圍着的人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他們看熱鬧不嫌大，都在議論蘇淺易這話是對着謝景安說的。
雖然剛入五月，但蘇淺易卻很高興，他望着天空上飄着的白色東西，固執的認為它們就是雪。
許是生命到了最後的階段，年過四十智商卻一直跟個孩子一樣的蘇淺易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了，往事浮光掠影般在他眼前閃過。
這人把筆記本放在蘇淺易書桌前高聲喧喊道：“蘇淺易，這是謝景安的筆記本，你看看，裏面寫的東西都和你有關……”話說到後面是十足的曖昧和幸災樂禍。
蘇淺易對謝景安並沒有特殊的感覺，他說這些話不過是覺得沒必要毀了一個努力奔跑的人。再說他輕狂慣了，並不會把那些指指點點放在心上。
他高高興興追着柳絮跑，嘴裏歡快的念叨着下雪了。然後就被瘋狂行駛而來的車輛撞上了。
蘇淺易其實是一個很冷漠的人，他對人並沒有太多的同情心也不輕易同人交心。
謝景安成績很好，基本上都在年級前三，很被被老師看重。只是他家庭條件不好，每天都低着頭學習，身上一直穿着校服，時間長了，校服顏色都有些發白。
今年是蘇淺易等謝景安的第三個年頭，今天城市上空突然飄起了柳絮。
他聽話的老老實實等了兩年，等得委屈又不耐煩，但是只能等着，因為他找不到謝景安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撥打謝景安的電話永遠沒有人接。
蘇淺易學習偏上，好好努力一把應該能考個不錯的學校。
下雪了，謝景安也該回來了。
在永巷街，認識他和謝景安的人都知道他們是兄弟，是比親兄弟還親的表兄弟。其實他們根本不是兄弟，甚至彼此沒有半毛錢的血緣關係。
蘇淺易和謝景安的交際圈不同本來不會有什麼太深的交集，只不過每個學校都有那種喜歡欺凌人的學生，他們學校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等到了六月，他就跑到街頭從早等到晚，等一個下雪天。
蘇淺易偶然見過謝景安被幾個人圍攻，他隨手幫了他一把，還送他去了醫務室。
除了幾次的幫忙，兩人都沒說過幾句話。
他在六月盼望着每天都下雪，只是兩個六月都過去了，雪也一直沒有下過。
雙向奔赴的感情總能迎來一些共鳴，也許還會有人看不慣會說一些難聽話，不過總歸要顧忌着蘇淺易的面子而不至於太過分。
說起來他和謝景安不過是高中接觸過幾次。
蘇淺易二十一歲那年被人砸傷了頭壓迫到了神經，從此人如四五歲的稚童。
看到這些的人都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在眾人各色各異打量的眼神中，坐在教室啃題的謝景安猛然站起身。
謝景安，沒有父母，一直同爺爺一起生活。但他非常上進學習又好，中考後直接被學校領導上門挖了過來。對謝景安，學校每年都有一筆生活補助，他是老師看重的人才也是學校招生的榜樣。
蘇淺易發揮的不錯，考上了錦城大學，選了金融專業。他並沒有刻意避開或打聽謝景安的成績，不過謝景安考得很好，考上了京城大學的計算機系。
兩人從此再無交集。
蘇淺易二十歲那年，家裏的公司因投資房地產不利資金斷裂被，與此同時家裏廠房無端失火，貨物被全部燒毀，還燒傷了不少人，需要賠償一大筆錢。
沒過多久蘇父外出收債出了車禍，母親受了刺激精神恍惚墜樓而亡。
蘇家只剩蘇淺易和剛上高中的弟弟蘇靖，公司和廠房被親戚連同外人一起分割，留給他們的除了債務再無其他。
從此蘇淺易開始負擔自己和蘇靖的生活。
蘇淺易二十一歲時，蘇靖被人引誘吸毒，因沒錢買毒品，他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別人給他吸一口。
舅舅家的表哥季文思同一些紈絝子弟站在一旁錄影攝像哈哈大笑，然後把視頻發到蘇淺易的手機上。
蘇淺易趕到時，蘇靖正跪着舔季文思鞋上的毒品……
蘇淺易拿着桌子上的酒瓶直直地朝季文思頭上摔去，打鬧中，獨自一人的蘇淺易被人死死摁在地上，拳打腳踢無數東西朝他身上落下。
季文思拿着厚實的椅子狠狠砸在他的頭上，在血流進眼裏眼前變黑時，蘇淺易看到了蘇靖拿刀捅進了季文思的肚子裏。
等他再次醒來，事情已經查清，季文思死了，弟弟打鬥中被殺。而蘇淺易這個成年人因傷到了腦袋上的神經，變成了一個只有幾歲智商的人。
舅舅和舅母因為兒子的死恨透了他，自然不願意搭理他。
眼瞅着蘇淺易無家可歸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時謝景安出現了，把他這個累贅帶在身邊。
這一帶，便是從二十一帶到三十八歲。
這些年蘇淺易心智一直如同一個孩子，謝景安對他卻很有耐心。謝景安當年也不過是未曾畢業的學生，為了蘇淺易他吃過很多苦。
他自己吃最便宜的飯菜，卻會在能力範圍內給蘇淺易吃最好的。
他沒日沒夜的打工，希望能交得起下一個月的房租。
畢業上班后，情況稍微好一些。
謝景安的能力很強，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份工資不錯的工作。
只可惜他身邊帶着蘇淺易，放棄了很多機會。
憑良心說，如果謝景安放棄蘇淺易，無論是在金錢上還是在人際關係上他都會有一個相當好的前程。只是蘇淺易成了他的絆腳石，而且還是他主動要帶着的絆腳石。
這些年來謝景安把蘇淺易照顧的很好，就算很多人喊蘇淺易傻子，他也是個乾淨、漂亮惹人喜歡的傻子。
這些年謝景安拚命掙錢、又拚命的攢錢，就是怕有朝一日萬一他先一步離開人世，蘇淺易會因無人照顧流落街頭。
只是他沒想過，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謝景安帶着蘇淺易在永巷街入住，這裏不是城市中心，算是郊區，不是很繁華，離他上班的地方也很遠，但謝景安喜歡這裏。
樓上口直心快的張嬸，樓下愛嘮叨下象棋的王伯，甚至對門的劉嫂，他們都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缺點，可他們有謝景安最看重的優點，那就是人情味。
平日裏謝景安都刻意同這些有人情味的鄰居打交道，時不時幫襯他們一些小忙，他帶着蘇淺易在他們眼前混了個熟悉。
在謝景安知道自己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后，他拿錢把蘇淺易拜託給了這些人。他已經教會蘇淺易怎麼用銀行卡，怎麼取錢，還綁定了微信可以直接付款，可他擔心蘇淺易守不住這些錢。
他也不敢把蘇淺易獨自一人送到養老院，他早已經偷偷排查過，長時間沒人前去看顧的人在養老院有時過得還不如外面的乞丐。
擔心這些鄰居怕麻煩怕被人說閑話，謝景安還特意找了律師做了公證，只要他們照顧蘇淺易，那些錢就是他們的。
謝景安知道人心不可測，可他已經沒辦法再護着蘇淺易了，他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甚至還留了一些錢給蘇淺易防身。
他的要求也不高，希望有人情味的鄰居看在錢的份上，這些人能看顧蘇淺易一眼，不讓他挨凍受餓。
臨終前，謝景安還在交代眾人蘇淺易很乖又愛乾淨，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如果蘇淺易生氣了，希望大家看在他心智不高的份上不要同他一般計較。
響起過往種種，呼吸越來越困難的蘇淺易渾身疼得淚不斷往下流。
身體很疼，心也很疼。
他想，說他傻，謝景安才是真正的傻子。
如果不是真的傻，又怎麼會守着一個痴獃的人這麼多年。把他扔到養老院，偶然去看一下也不會落到那麼早去世的地步。
他心疼一個傻子，那傻掉的人又怎麼清楚他到底是誰。
——
永巷街頭有人吆喝了一聲小傻子出車禍了，很多人都圍了上來。
飆車之人想要逃，被人狠狠摁住了，有人唾了他一口道：“天殺的，在這裏飆車……”
有人擠開人群蹲在蘇淺易身邊喊道：“小傻子，小傻子……”
蘇淺易望着身邊這些陌生又熟悉的人，他們臉上還殘留着慌張和不安，他張了張口說著話，只是聲音有些低，在吵鬧聲中根本不被人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他身邊蹲着個年過五十的婦人，看到這一幕忙低下頭，只聽蘇淺易斷斷續續清楚無比地喊着謝景安的名字。
張嬸望着地上的血人抹着眼淚，她看着蘇淺易明亮不同以往獃獃憨憨的眼睛忍不住道：“小傻子，你不傻了？你是不是想你弟弟了，他快回來了。”
蘇淺易笑了下，他想說自己不傻了，他記得謝景安是誰了，也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只是渾身疼痛讓他再也沒有力氣出聲。
陷入黑暗時，蘇淺易望着天上飄蕩的柳絮，有幾片正悠悠往他身上落。他迷迷糊糊的想，這柳絮是假雪。這樣也好，他等不到謝景安回來卻可以去找他了。
他怕謝景安到了下面也是死腦筋一個，會一直站在奈何橋等着他從而耽誤自己投胎。
——
在這個柳絮飄飛的季節，永巷街頭人人都知道的小傻子死了，街坊鄰居把他的骨灰和謝景安的埋在了一起。
他們給兩人買了個便宜的墓地，墓碑上面刻着兩人的名字。
後來永巷街頭有人說，他們這裏沒有柳樹多年都沒見過柳絮，那場飄來的柳絮是謝景安不放心蘇淺易，怕他受委屈，所以帶走了他。
——
蘇淺易心悸不安冷汗淋漓地驚醒，他猛然坐起身驚喘着，身上似乎還殘留着被撞擊的疼痛，思緒還沉浸在臨死前剛記憶起謝景安和自己的交集而難受不已。他不是個情緒話的人，可此刻眼窩和嘴角還掛着鹹鹹的淚水。
太疼了！
大口吸着氣，蘇淺易緩了許久，終於緩過來了，用陌生的目光抬頭打量着四周的環境。他有些恍惚，這是他曾經的房間，後來房子被拍賣，他再也沒住過的地方。
想到某種可能，蘇淺易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疼痛傳到大腦時，他眼睛一亮，一切都是真的。
蘇淺易忙撈起桌子上手機，打開看到上面的時間，他眼睛猛然睜大。時間顯示高考剛結束，他剛滿十八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