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九章
“你還有臉回北京?你這個殺人兇手!”那種冰冷的甚至帶着仇恨的聲音毫無阻礙地劃破原本溫柔繾綣的氛圍。
舒晴一下子愣在原地,沒看見顧之有任何回應,只當是老人認錯人了,咦了一聲才說,“不好意思?”
老人冷冷地掃過她,把拐杖拿起來指着顧之,“我說過什麼?要是再讓我在北京看到你,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你這個不要臉的殺人兇手,居然還敢回來?”
說著,他竟然拄着拐杖朝兩人走過來,執起拐杖就朝顧之打過去。
出人意料的是,顧之竟然沒躲,硬生生地挨了他一棍子,老人是盡了全力朝他打下去的,那一聲木頭敲擊在他背上的聲音悶響悶響的,聽得舒晴心都揪緊了。
她壓根沒想到顧之居然會不閃不避,整個人都懵了,只是下意識地一個箭步衝上去橫身擋在顧之面前,朝那個出手傷人的老頭子怒斥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仗着年紀大欺負人,倚老賣老是不是?有話好好說不行,誰准你動手打人了?”
老人神情激動地叫她滾開,明明穿着得體,卻因為情緒波動太大而罵出了不符合身份的話:“關你屁事!給我滾開!我要打死這個畜生!”
“你叫誰畜生?這麼大年紀了也不知道積點口德,不知道誰更配得上你嘴裏那句畜生!”舒晴急急地回過頭去問顧之:“你倒是吱個聲啊,怎麼傻站着不動讓人打?”
可一看之下才發現,顧之的表情竟然難看得有些嚇人,嘴唇緊抿、眼神複雜,五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卻照不亮眼底那片陰鬱荒蕪。
她一愣,忽然間意識到,這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誤會。
最後還是顧之一言不發地忽然把她拉走了,任憑老人如何原地破口大罵,他只是恍若未聞地拉着她快步走着。
更多的髒話從身後不斷傳來,他只是不斷地走着,步伐快得舒晴幾乎要一路小跑才更得上。
舒晴抬頭去看,他的側臉緊繃得厲害,記憶里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現在這麼壓抑過,好像平靜的表面之下正翻滾着一些她所不熟知的情緒與回憶。
走了很遠的距離之後,舒晴才回頭看了一眼,雖然只看得見老人佝僂的身影,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是從他站立的姿態和猶在耳邊的罵聲里卻好似能夠清楚地感知到他心底的那種憤怒和痛恨……她茫然地回過頭去,忽然打了個寒顫。
殺人兇手?……什麼意思?
*
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的後門處,因為這邊不像前門那一片有很多的娛樂設施,樹木又繁茂蒼翠,把上午不算熾熱的太陽也給遮了個乾淨,所以人群都集中在前門那邊,這裏反倒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影。
顧之一言不發地拉着舒晴往前走,轉過爬滿常春藤的牆角時,舒晴忽然把手掙脫出來,停下了腳步。
顧之也停住了,卻還保持着先她半步的姿態,沒有回過頭來。
“怎麼回事?”舒晴很不安,為剛才那莫名其妙的一幕,也為那一句刺耳的“殺人兇手”。
顧之沒說話,只是沉默以對,背影安靜挺拔,一如從前,可是舒晴卻清楚地感知到了他心裏的風起雲湧。
“是關於你以前在北京從醫的事?”舒晴慢慢地說,目光定定地集中在他的衣領處,只覺得那白皙整潔的襯衣領子不知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刺眼。可長久的靜默還是沒換來顧之的一句哪怕辯解的台詞,她心煩意亂地問他,“你打算一直瞞着我嗎?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我?你知道我不可能相信那個糟老頭的話,什麼殺人兇手,簡直是放屁,但是不管我怎麼想,你不覺得真的有必要向我解釋一句?”
顧之安靜又沉默,像是一株筆直的白楊。
舒晴慌了,一種未知的恐懼攫住了她的感官,於是終於忍不住拽着他的手要他轉過身來,也好面對面地問個究竟,可是顧之人倒是轉過來了,她那句逼問的話卻在看到他的表情之後生生卡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
五月的陽光下,她所熟悉的那個不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都始終從容冷靜的男人忽然間褪去了無所不能的光芒,只是沉默地垂着眼帘,那雙深似海洋的眼眸裏帶着些前所未見的情緒。
舒晴怔了怔,才辨認出,那些情緒叫做恐懼,絕望,疲憊,茫然。
顧之忽然把她拉進懷裏,用力到令她感到有些出不了氣,她很不舒服,卻又沒辦法在他如此不安的狀況下掙脫出來,只得任由他抱着。
很久很久,她聽見頭頂傳來他低低的聲音,“他說得對,我是殺人兇手。”
心跳驟然停滯,舒晴一把推開他,定定地望着他脆弱的樣子,“你不是。”
“……”
棄醫從教,在最好的年華里放棄最愛的事業,轉而離開首都,甘心留在一所學校里當一名普通的教書匠……
“醫療事故對嗎?”她很容易就猜對了答案,哪怕對整件事情一無所知,卻還是一字一句地對他說,“顧之,你是醫生,醫術再好也就是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做到無往不利?如果因為一場手術失敗就活該被人叫成殺人兇手,那麼每在手術台上失利一次,世界上就多一個殺人兇手,你覺得還有人能百戰百勝地停留在醫生的崗位上嗎?”
顧之的表情沒有一絲鬆動,也不知究竟把她的話聽進去幾分,總之低下頭來的時候,只低低地說了一句:“你不了解。”
那聲音像是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某個冰封千里、漆黑一片的地方。
舒晴嗓子發乾地說:“那是因為你一直不告訴我。”可是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也不敢再問,只能拉住他的手,“我們回去吧。”
*
爾後,顧之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舒晴不提公園的那件事,他也就還是那個強大冷靜的顧之。一起吃了頓飯之後,顧之說第二天還要繼續忙,讓她先睡覺。
舒晴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那個伏案疾書的背影,只覺得昏黃的光線也好像失去了溫度,明明只有幾步之遙,他卻看上去離她十萬八千里似的,最後終是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在她身邊躺下的。
睡夢裏似乎有人在幫她整理披散一枕頭的長發,動作溫柔緩慢,像是深藏着千言萬語。第二天早上睜開眼卻發現身邊已經空了,刷牙的時候,顧之才推門而入,手裏拎着早餐。
吃完早餐之後,舒晴就跑到小舅舅家去了,顧之則繼續和法盟的人出席一些中法雙方聯合舉辦的畫展以及文化交流活動,兩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最後一起回a市的時候也都好像忘記了前幾天的小插曲。
其實誰都清楚,有的事情既然發生了就沒那麼容易淡忘,都憋在心裏假裝沒事罷了。
回家后的當天晚上,舒晴就借口要和秦可薇出去吃飯,拎着挎包跑出了門。只是才剛轉過樓道,她就拿出手機給李宣然打了個電話,“我們談談。”
“談什麼?談人生談理想這種事情不是該找你家顧老師去嗎?找我幹嘛?”李宣然朝着老婆做了個口型,表明對方的身份,免得老婆誤會。
“我想和你談談顧之幾年前在北京發生的那次醫療事故。”舒晴冷靜地說。
一句話,成功地令李宣然虎軀一震,“你在哪裏?”
“馬上進電梯了。”
“後街酒吧等街酒吧等我,我換個衣服馬上來。”他匆匆掛斷電話,俯身在老婆臉上親了親,“樓下的火山有爆發趨勢,快給我一個luckykiss,超人老公要拯救世界去了!”
*
故事出乎意料的簡單,醫療事故那麼多,哪怕個案不一樣,大致也沒什麼差異。
當初在北京赫赫有名的顧醫生年紀輕輕就在巴黎最著名的的醫院留學實習,受到了院長的親自指導,更被譽為是年輕一代外科醫生中難得的天才。
也許和他的性格有關,他在手術中所表現出來的鎮靜穩重令國內外的外科專家都刮目相看,應對突發事件的反應力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留學歸來后,他成功地留在了北京一家以外科聞名的大醫院裏,僅僅一年時間裏,就因為連續幾次重大手術的成功而聲名鵲起,之後也隨着另外幾名老資歷的著名外科醫生共同出席過國際醫學研討會議,一時之間成為了炙手可熱的醫學新星。
而那次的意外就發生在顧之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患者是一名三十二歲的女性,在車禍之後被立即送往醫院搶救,經診斷後,結果顯示為頭部受到猛烈撞擊,患者處於休克狀態,同時伴有急性腦出血的癥狀。
因為情況危及,而患者的家屬卻還在外地趕來的路上,顧之神色凝重地要求立刻進行手術,否則患者會有生命危險。
外科主任劉成堅決不同意在家屬簽署手術術前知情同意書的情況下貿然進行開顱手術,因為這種手術風險太大,一旦發生意外,醫院根本承擔不了這個責任——哪怕他一向看好顧之,也屬意他做自己的接班人,更信任他的能力,也絕對不能冒這個險。
一旦手術失敗,聲名受損的不止是醫院,還有顧之。
劉成見顧之執意要進行手術,沉着臉喝道:“這種事情說直白點,哪個醫院沒有出過醫療事故?就算是打官司敗訴了,醫院還是醫院,病人不可能因為一兩次手術失敗就再也不來看病,可我問你,你見過幾個出了醫療事故的醫生還能繼續意氣風發的?”
“從ct來看,出血點並不算太大,開顱手術的風險也並不高,只要及時止血就能免除無妄之災,否則一旦遲了,誰也救不了她,我希望在最佳手術時間對她進行搶救。”顧之還是很堅持。
劉成一把奪下他手裏的白大褂,“不行!不許去!我堅決不同意在家屬來之前進行手術,這是違反醫院的操作規定!”他咬咬牙,再三勸顧之,“你還年輕,我知道你擔心病人,但是很多事情我們必須依照規矩來,否則一旦出了事,你的前途盡毀,之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
“劉主任,你和我一樣清楚,腦出血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控制腦水腫,降低顱內壓,短時間內就會葬送患者的性命。”顧之的眼神亮得嚇人,也出乎意料的冷靜,他從劉主任手裏拿回自己的衣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我來擔這個風險,總比拿病人的性命來冒險好得多。”
最終,顧之還是堅持在家屬抵達醫院之前進行了開顱手術,可是和劉主任爭執的這段時間裏,病人不止休克,還出現了併發症,顱內壓和血壓都幾句增高,患者甚至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不斷嘔吐,情況十分嚴重。
由於出血點的擴大以及各種併發症的突然出現,手術在成功進行的情況下,患者也沒能活過半天,最終死在了觀察病房裏。
家屬終於趕到時,滿頭銀髮的老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喊着身體已經冰冷的女兒,而七歲大的小孩子也被爺爺的反應嚇住了,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顧之在門口看着這一切,閉了閉眼,無力地轉過身去,老人卻在哭完之後開始質問主治醫生是誰,為什麼不顧家屬的意願就動了手術,還失敗了,害死他女兒。得知真相后,他衝到了顧之的前面,拿着拐杖朝着他狠狠地砸去,一邊砸還一邊哭。
顧之躲都沒躲一下。
劉成及時趕到,讓人拉開了老人,一個勁解釋這不是醫院或者醫生的錯,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患者原本就只有死路一條,而哪怕對她進行了搶救,因為病情太過嚴重,搶救不成功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老人完全聽不進去這些話,認為這是醫院推卸責任的託詞,可是失去女兒的打擊令他再難說出話來,只能悲慟地放聲大哭,無助又絕望。
後來顧之才知道,死去的患者是來北京打工的北漂一族,一個單親媽媽,為了養活腿腳不便的老父親和才七歲大的兒子,她起早貪黑地做了兩份工,好不容易挨到了過年,打算回家和親人團聚,卻不料趕往車站的途中發生了車禍。
一個人的死亡給一老一小都帶去了無盡的悲痛,這個家庭伺候算是分崩離析、徹底散了。
此後的很長時間裏,顧之都記得那個畫面,白熾燈耀眼的醫院走廊上,那個悲痛絕望的老人揪着他的衣領口口聲聲罵他是殺人兇手,眼睛像是死水一般失去生機,一夕之間老了很多歲。
可是他只是喉嚨酸澀地站在原地,沉默地任由老人廝打辱罵,一動不動。
李宣然的講述到此結束,看着舒晴發怔的樣子,他苦笑着把杯子裏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他把他當醫生那些年的積蓄全部給了病人的家屬,卻不是以自己的名義,因為怕那個倔強的老頭子不接受。當然,那個老頭子也嘗試着告過顧之和醫院,只可惜手術失敗並不是顧之的錯,最終他只能撤訴……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顧之回了a市,再也不碰手術刀,轉而當了一名普通的法語教師,那個年輕有為的天才外科醫生從此成了醫大的遺憾,沒能如眾人所願一路光芒萬丈下去。”
舒晴想了很久,才說:“我一直以為他不應該是這麼脆弱的人……”
他強大又無畏,怎麼可能因為一次手術失敗就放棄愛了那多麼年的手術台?
李宣然把酒杯放在桌上,平靜地說:“他當然不是那麼脆弱的人,可是在那場手術之前,他還失去了母親,後來眼睜睜地看着生離死別在自己面前上演,自詡醫術卓絕的他卻無能為力,他也是人,也有難以承受的壓力。”
何況那個老人並沒有就此罷休,成天跑到醫院搗亂,當著所有醫生護士和病人的面就指責顧之是殺人兇手……
李宣然說:“他放棄醫生身份的那天,曾經問過我,他到底是不是害死那個女人的殺人兇手。我叫他清醒點,他是醫生,不是無所不能的上帝。”
“那他說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然後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
“舒晴,顧之是個很驕傲的人,他這輩子有過兩個難以翻越的坎,一個是他媽媽的死,一個是那次醫療事故。當我知道有你的存在時,曾經勸過顧之不要衝動,你可能會覺得奇怪,像我這種弔兒郎當的人怎麼會顧及你們身份特殊,不就是師生戀嗎?難道顧之能接受,我還不能接受?”李宣然正色看着她,“現在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怕的只是你會成為他第三個過不去的坎,如果在親情和事業之後,他在愛情上再遭遇一次挫折,我真不知道他會自我封閉成什麼樣子。所以哪怕是師生戀,我也很謹慎小心,因為他是我師弟,我看着他一路走向人生的巔峰,然後重重跌倒,那種滋味……我希望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品嘗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真是寫得很傷,對醫學通了九竅的我絞盡腦汁地去想一個醫療事故,雖然最後寫出來還是很渣==、
這是最後的大事件,如何走過去,如何安撫顧老師受傷的心?
盡在稍後的法國浪漫雙人游!
讓我知道你們還沒拋棄我,出水吧出水吧(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