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Act7·末世
?就在進入這座塔前,那雙垂着的手還緊緊地拉着他,告訴他這裏非常危險,一切都要小心。
他看見他半垂着頭顱,垂下的髮絲遮住了大部分面頰,只露出一截緊繃的下頷。眼睛隱藏在額前的劉海之中,看不清究竟是什麼意味。
隨光樂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他的容貌,他也曾許多次興緻勃勃地詢問,對方卻總是避而不答。布列爾曾經給他說過很多次,總有一天會見到的,然而他從沒有想過,第一次真正的見面,卻會在這個地方。
——黑暗之塔,相遇的初始。
“布列爾,還是……路透斯?”
布列爾——荊棘,亦或是,野薔薇。
……
一室寂靜。
滿室的黑暗被聖光完全驅退,一室的白光柔和到極點,將兩人皆照得無所遁形。隨光樂隔着遙遙的距離安靜地望着遠處的青年,而那個人半垂着頭顱,咬着下唇,卻不敢抬頭來看他。
這是他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用自己的眼睛視物。於是他看的非常仔細和認真,不放過眼前的一切,然而這一片空曠的室內除了那一具棺木,也只有在棺木后的那個人。於是他將自己的所有目光都放到了他的身上,一寸一寸,仔仔細細地打量,每看過一處,青年咬唇的力度就深了一分。
直到最後的最後,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齒印下有殷紅的血珠滲出。
隨光樂無聲無息地笑了。
他挑了挑眉毛——儘管骷髏的顱骨並不足以他做出來這個動作——然後,用嘶啞的、破裂的聲音開口:“……你不敢,抬頭看我嗎?”
那一剎那,青年身體一震。
黑髮青年不受控制地捏緊了拳頭,指甲深入血肉,劃破肌膚而不自知。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的法袍足夠寬大,能夠將一切都掩蓋住。鮮血被他在衣袖上擦去,他只能低着頭,貪婪地望着被投映過來的影。
卻不敢抬起頭,或者是邁過去一步。
隨光樂仔仔細細地看着他,像想要將他印刻在自己記憶里一般,然而腦海中卻又有一些複雜奇怪的念頭,讓他駐足在原地。
他慢慢地開口:“……你也不敢,走過來嗎?”
青年嘴唇蠕動了一下,他似乎是想要控制住自己的顫抖,卻無能為力,最後不得不將背脊緊貼冰冷的牆壁,讓自己勉強鎮定下來。
隨光樂看着黑髮青年靠牆的身體,漠然地補充道:“……我不會再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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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的明光里,氣氛卻僵硬的近乎於凝滯,聖光可以驅散黑暗,卻無法驅散有些固結於心中的陰影。那些躲藏在暗面的東西,反而因為前方乍然出現的光明,朝着黑暗處躲藏得更深。
隨光樂看到他垂在身體兩側的衣袖動了動,終於抬起了頭顱。慘白的面色與僵硬的神情足以彰顯主人的心情,還有被咬破的、狼藉的嘴唇,殷紅的血珠將他襯得如同深淵裏走出來的修羅。
“……陛下。”他聽到他嘴裏滑出來這兩個音節,乾澀得,彷彿是烈風吹破劣質的薄紙。他終於轉過來看着他,眼睛黑沉得驚人。
隨光樂瞧着他狼狽不堪的樣子,路透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彷彿只要自己再說一句話,青年就會痛苦地顫抖起來,被拖進無邊無際的深淵。
他忽然就覺得沒有意思起來,莫名的疲憊感籠罩了全身。自己在這裏和他對峙,又有什麼意思呢?歸根結底,過去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自己也好好的。
他已經找回了頭顱,那麼也無意再與他計較。何況當時的帝國與薔薇公爵,原本就不可能共存。
然後他又想起來落到書桌下的那封信,載滿了灰塵,被時間塵封,從始至終都沒有被收信人看到,終於是微不可見地嘆息。
一日內連番接到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他也不想再和這個時候的路透斯計較。於是他挪了挪腳步。
乾澀的關節發出扭曲的聲響,在靜謐的室內分外可怖。然而那一聲嘶響卻彷彿是驚醒了路透斯,青年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挪動的趾骨,彷彿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般,臉上浮現出悲哀與倉皇的神色,猛地從原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的身前。
他驀地跪倒在他腳下,伸出的手大力握住了骷髏的腿骨。捏緊的五指帶來的痛苦讓人難以承受,隨光樂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他想要將自己的腿骨從他的手中□□,路透斯彷彿像驚醒了一樣,猛地放開了手。卻像不知道如何行動一般,半垂在空中,猶疑着,最後還是試探着,抓住了他。
隨光樂彎下腰,一根一根地,掰下他的手指,然後將他的手指推握合攏,朝着他自己送過去。路透斯原本還安靜地任由他動作,突然將手指張開,再度抓住了他。
兩人手指糾纏了半天,路透斯始終纏着他不放,固執地想要抓住他。隨光樂蹙眉看着他無聲地反抗,心裏突然一簇火苗升起來,憤怒的情緒悄然產生。
“放手!你還想再殺我一次嗎!”
路透斯驀地僵住。
那句話似乎有神奇的魔力,陡然間讓他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抬起的手頹然落下,路透斯唇角抿得發白,忽然道:“……我從來沒有想過。”
他輕聲道:“……我只想你活着。”
隨光樂笑了一下,想了想,伸手在自己的頸部摸索。路透斯不知道他心裏想法,忍不住抬眼偷瞟,然後就眼睜睜地,看着他把自己的頭顱給拽下來!
“……陛下!”
那樣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行為幾乎要讓人瘋掉,熟悉得不能夠再熟悉的顱骨被扯下來,捧在骷髏的雙手裏遞到他眼前。路透斯顫抖着,他再也不想回想的那一幕,每每想起來就讓人痛不欲生,如入深淵,水火煎熬。
“這樣活着么?”骷髏的頭顱動了動,吐出來這樣一句話。銀髮教皇早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美麗的皮囊,唯餘下一身乾枯的骨架,可怖而陰森。
那雙摯愛的藍眸再也不復昔日,只有兩個空空蕩蕩的洞窩,似乎是張開大口,無情地嘲笑他的天真與愚蠢。
視線完全被詭異的頭骨所佔滿,路透斯面龐慘白到無一絲血色,彷彿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喉間驀地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
隨光樂端起自己的頭顱,再度按回到頸骨上。他不願再糾纏這一點,他還記得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於是他退後一步,道:“……我不想和你再說這麼多,我只想問你,黑暗天災,是怎麼回事。”
他忽然想起來那個時候布列爾說他想召喚的人就是路透斯,因為或許只有路透斯才能夠找到解決黑暗天災和魔法風暴的方法,忍不住就覺得好笑起來。他自己不就是路透斯嗎?還待在他身邊,騙了他那麼久。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說不定他將自己的記憶與聖光給封印了起來,然後假裝成布列爾,在翡冷翠內生活。哈,反正他現在,是路透斯了。
胸中岩漿般翻滾的情緒彷彿被潑了一瓢冷水,瞬時間完完全全冷卻。路透斯腦中一陣暈眩,他無力地閉了閉眼,嘴邊卻勾起慘然的弧度。
最無可迴避的問題終於被拋出。
——他的懲罰已然來到。
隨光樂低頭看着跪在腳邊的青年,路透斯沉默如雕塑。他不信路透斯不會知道黑暗天災的緣由,大陸上的魔法文明發展了這麼多年,沒有理由第七紀元末期元素風暴才產生。
“……因為你死了,那是光明神施加的懲罰。”沉默良久,路透斯終於低聲回答。
“我不信以前沒有這種事情,路透斯,翡冷翠里沒有永生不死的教皇——”他毫不猶豫地提出質疑,而就在話語落地的剎那,路透斯半抬着的臉剎那間煞白,扣在他腳邊的手背青筋暴起,似乎要將手下的磚石震碎。
“因為,是我……將你送上了斷頭台啊。”
彷彿不過是短短一個瞬間,又似乎已有千萬年般遙遠。路透斯跪在他的腳邊,終於艱澀地從嗓子裏逼出來這句話。
隨光樂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路透斯眼睜睜地看着他離自己更遠,一時間心臟痛如刀割,每一根骨頭都在發顫。
那樣遙遠而被塵封起的過往,時常在噩夢裏重現,驚醒時全身血液都猝然冰冷。多年以後終於得見故人,一字一字,心臟如在滴血。
聖光之子唯一的守護騎士親手將他送上了斷頭台,褻瀆者的行為最終引來了光明神的憤怒。
自路透斯自囚於黑暗之塔后,神罰就降臨於世。
末日天災。
究竟是他愚蠢到了什麼地步,才被那粗陋的偽裝遮住了雙眼。真相曾經觸手可及,卻硬生生的,被他親手推向了遙不可及的彼岸。
那朵白薔薇曾經悄悄地盛開在他的手邊,然後又因為他的愚昧與無知,再度凋謝。
“抱歉,阿爾蘭……抱歉,都是我的錯。”
他的眼眶裏含滿了淚水,無邊的悔意宛如利劍,將胸腔劈得破碎。重複的呢喃只能一遍再一遍的加深痛楚。
這是他的罪孽。
背叛者,不敬,瀆神。
……
那些猜測被全數證實,然而心中卻殊無喜悅之意,腳邊青年嘶啞的懺悔似乎也不能激起心中半分漣漪。他的善良與寬容似乎早已經在日復一日的消磨里消耗殆盡,時到今日,只剩下疲憊與茫然。
唯一親自將死亡帶給他的人。
“……黑暗天災的起因我不想再聽。”他勉強開口,“但是這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情,你必須自己承擔。”
“……我知道。”阿爾蘭,這都是我的過錯。
“那麼,你知道解決的方法嗎?”他低聲詢問,然後發現跪在地上的路透斯看着他,欲言又止。他那樣狼狽地跪在他腳邊,淚水不知道何時被逼回去,眼眶裏全是血絲。不知道為何隨光樂心裏也並不好受。
他並不想看到路透斯這般卑微的模樣,即使他原本,就該跪在他的腳邊,親吻他的袍角。
腦海里天人交戰,終究是另一個念頭佔據了上風。事情過去已久,再計較也無意義,然而讓他就這麼輕易地原諒路透斯,也不能夠……他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做出兇悍的模樣,惡狠狠地衝著路透斯道:“好了!現在我命令你給我站起來。你想跪到什麼時候,難道為了你跪着,就要我彎腰嗎!”
一連串的話語連珠炮似的迸出,難堪的僵滯似乎消失了。
路透斯眼睛亮了亮,又直起身來,小心地站到他身邊。
他不敢站得太近,又不敢再抬頭去望他的頭顱。於是只低頭,看着十根森白的腳趾:“神罰是光明神削薄了他的眷顧,因此黑暗天災才產生。歸根究底,是深淵裏黑暗力量的擴散。只要將深淵之門打開,將黑暗力量全部封印回去就好……至於那些亡靈生物,沒有了黑暗力量的支持,消滅他們並不難。”
“那麼魔法風暴呢?”
“狂躁的魔法元素可以用聖光平緩,然後利用法陣在空氣中捕捉。讓聖光和魔力循環,兩者形成一個平衡。”
文明災難里的兩大難題此刻都被他說出對策,似乎解決已經指日可待。然而隨光樂卻知曉,操作起來會有多麼艱難。力量達到聖階后,很多以前不清晰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會明白。
聖光與元素不可共存,黑暗天災后,從空氣中捕捉魔法元素已比昔日難上數倍,何況還要聖光和元素循環,這幾乎是聞所未聞的。
“需要的條件是什麼?剛才你說的那些——以前的布列爾也勉強做得到。”
他們分明是一個人,只不過以自囚黑暗之塔為界,分為了明與暗的兩段。而此刻聽隨光樂的話,卻是將之完全斷開的。
路透斯無奈地苦笑,一時間又想到解決的條件,只覺得天意弄人。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道:“……需要一個聖階來燃燒聖光法陣。”
“西北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隨光樂停了下來,他想起來聖光法陣只需要紅衣主教就可以做到,但是在此處路透斯卻提到了聖階。
而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聖光到達聖階的人——
“是我嗎?”
路透斯不答,他盯着少年的薔薇花戒,心中早有了決斷。
於是隨光樂笑了笑,低下頭,看着自己握着權杖的雙手。薔薇花戒之下是森白的指骨,有誰猜得到,其中蘊含的強大力量?
聖階啊,唯一的一個,隸屬於光明神,而到達聖階的人。
“事不宜遲,那麼我們開始吧。”
……
路透斯說那個法陣不會有那麼快就繪製完畢,因為將會以整個黑暗之塔作為通道,來封印黑暗力量。
隨光樂禁不住想起來自己從進塔后所經歷的那一切。七層空間,七個世界,那紛亂複雜的記憶或者是幻象。自己自從進塔后就與路透斯分離,分明是走的不同的路。不知道路透斯到最深處,一路上又經歷了些什麼?
然而路透斯就待在最底層,從來不向上走,只是一個人繪製法陣。
隨光樂自己一個人再在黑暗之塔內遊盪的時候,卻找不到自己下來時的那條路了。
那時候他沉浸在黑暗之中,並不知道究竟走的是怎樣一條路,完全依靠着聖光的引導。然而這時候能夠視物了,再依靠聖光的引導,找到的路卻絕不是先前的那一條。一路上無數的法陣、機關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因為路透斯告訴他已經關掉了黑暗之塔內的所有法陣,因此他可以自由行走。
曾經熟悉的地方都沒有變,依稀還是記憶中黑暗之塔的樣子。然而其他自己以前去的並不多的地方,卻堆滿了很多五花八門的東西,隨光樂猜測那應該是後來路透斯自己做研究所積累下來的。而自始至終,有一個他想要找到的,卻始終找不到。
或許真的被埋藏起來了吧。
心裏有些惆悵,卻猛然感受到一陣悸動,隨光樂折回身,下到了黑暗之塔的最底層。路透斯的法陣已經趨近於完工,整個第九層,除了層口,全是密密麻麻的銘文,讓人望而生畏。因為自身聖光境界的原因,隨光樂勉強可以分辨出來那是神匠級銘文,然後其中想要表達些什麼,他卻看不出來。
“完成了?”
“差不多。”
路透斯抬起頭來看他,幾日不見,他憔悴了不少。
隨光樂打量着那個法陣,說:“現在就開始么?”
路透斯小聲道:“你需要現在就開始嗎?”
隨光樂頓了頓,看了那個法陣半晌,然後點頭:“現在就開始吧……早點結束。”
早死早超生,不是么?
被困在不知名空間內,因為召喚才出現的身體,還有從最開始到現在經歷的莫名其妙的一切。998已經被禁錮在了迦樓羅之內,隨光樂讓自己刻意忘記它,這樣,它也不能干涉自己下一步行動。
歷來的穿越都是因為998在他的身邊,而當他刻意遺忘掉被禁錮的幽靈后,這樣永不停止的穿越,是不是,不會再出現?
隨光樂慢慢地將自己的聖光輸送到法陣內,聽着路透斯用奇怪的語言,開始吟唱。
一個一個節點亮起來,卻沒有點亮連接節點的線條。在最後一個節點亮起來后,整個法陣濃如染墨,只有星星點點的節點閃亮着,在周遭的一片黑暗中,卻仿若夜空中的繁星。
身體裏的力量在迅速流逝,隨光樂知道過不了多久,聖光的源泉就會被完全榨乾,直到一滴一點都榨不出,宣告泉眼的枯萎。
而那個時候,自己這具骷髏,也會變成一堆齏粉。
怎麼可能再活下來呢?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憑藉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完全封印掉一切?達到聖階這個層面,讓他在路透斯說完那些方法后,就明白了,封印的成功必須以自己的死亡為代價。
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什麼是憑空得來。
突然有人牽住了他的手,路透斯緊緊地拉着他,啞着聲音道:“樂樂。”
隨光樂歪了歪頭,去看他。暗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手上的津津汗意,說明了對方的緊張。
“隨光樂,也是你的真名,是嗎?”路透斯拋出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心知自己已經走到了這個世界中的最後時刻,隨光樂終於點了點頭,承認了也無妨。
他沒有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任由對方握着自己的手。骷髏的指骨劃破了蒼白的肌膚,有殷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流出,浸染着森白的指骨。
然而誰都沒有低頭。
“……我原諒你。”隨光樂輕聲說,突然就覺得輕鬆了起來。
總有人要犧牲的不是嗎?反正他這麼一次又一次的活下來,早就沒有意義了。
不如在最後的一刻,寬恕他的罪過,解開他的枷鎖,放他得到新生。
牽着他的人聞言緊緊握住他的手,似乎身體一震,帶着他轉身,走上了一處台階。四周黑暗濃重,法陣的聖光被完全禁錮在那些節點之內,無法透露出來。於是他的眼前,也就只有那一片黑暗。
又回到什麼都看不到的日子了嗎?
然而這一次,卻有一個人緊緊地拉着他。隨光樂任由他牽着,跟着他,邁上了階梯。
在眼前景象變換的剎那,他意識到了,這是自己進來時的那條路。
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像畫卷一樣展開,每登上一層階梯,周遭的景色都變了一回。如同電影的倒帶,一切開始回溯,經歷過的死亡再次浮現。然而這一次,卻沒有他人的視角,自始至終,都是他的視線。
這是……他的記憶?!
那麼,是只有他一個人能夠看到,還是……路透斯也看到了這一切?
自霧海之宮裏的伊始,再到薔薇花園裏的錯過,直到最後的最後,他眼睜睜地看着迦樓羅炸裂在自己眼前。那些煙與火、淚與笑在那一刻完全消散,周圍的一切,完全歸於黑暗。
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開始的那個時候。
路透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牽着他,站在原地。任憑無邊的黑暗籠罩在兩人的周圍,並不說話,也不移動。
“路透斯?”隨光樂試探着抽了抽自己的手,驀地指骨一痛,就被他完全握在了自己手掌內。骷髏的指節瘦弱而纖細,被他完全包裹在火熱的掌心中。
他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感覺到緊貼着的手掌,終於又道:“……我不怪你,沒關係。”
突然有一股大力襲來,身體一個踉蹌,不知道怎麼就被他拽入了懷抱中。路透斯將他的頭顱緊緊地按向了自己,完全將他箍在了身體之內。
“……真的。”隨光樂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重複這個意思。他想說自己不怪他,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雖然在初初猜到的那一剎那,還是有些委屈與不甘。在此刻終於變為釋然。
“你怎會認為,我捨得讓你死亡呢?”
一片寂靜,四下空茫。
帶着哽咽的嘆息被不斷放大,回蕩在耳邊。
隨光樂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
自法陣運轉開始到現在,身體內力量不斷消失,早已經過了他預計的時間。原本他早該死亡,然而力量卻沒有枯竭,只是一直維持在那個在底線上的、不會讓他輕易察覺的狀態。有不知名的力量一直在湧入自己的身體,填補消耗的一切。
“還是你自始至終……寧願用死亡,也要從我身邊離開,樂樂?”
路透斯張開雙臂緊緊地抱着他,他感覺自己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他聽到那個絕不應該在他口裏出現的名字被吐出。在一片慢慢亮起來的節點中,看到了他的眼睛。
黑色的眼瞳裏帶着淡淡的水光,他憔悴而狼狽,臉上帶着收束不回來的感情。
他低下頭,小心地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如果從一開始就改變,我放棄那些想法,不挑起爭端。從始至終都站在你的一邊……你願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從白鷺星到翡冷翠,究竟是你不怕死,還是……你只想離開我?”
隨光樂眼前幾乎是一片茫然,耳膜轟轟作響,幾乎分辨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掌下的心跳聲如同擂鼓,卻可以感覺到其間力量的衰弱。他驀地回想起在北境邊陲那個火山口裏,尚還未恢復記憶的布列爾佈置下的那個法陣。用鮮血繪製的銘文,將兩人牢不可破地捆綁起來,他的損耗完全由另一個人來承擔,那個時候,布列爾說,他顛倒了主僕契約。
而在疊加了兩人曾經的聖約之後,只會變得更加牢固。
白鷺星,碧空涯,黑暗塔,翡冷翠……那一幕幕在腦海里飛速閃過,幾乎使人暈眩。他嗓音嘶啞:“你到底……是誰?”
他不答,抓着他的手,只緊緊地按在胸膛上,直到堅硬的指骨破入了血肉。
隨光樂幾乎是倉皇地想要將自己的手抽出,然而那個人卻緊緊地摁住他,頑固地讓他的指骨刺入他的血肉,就像要把自己的心臟掏出。
“……疼嗎?”
眼前近乎於天旋地轉,幾乎要喘息不過來。他記得的,就在星辰之塔上,那個時候自己受了重傷……執意將那塊星空藍石按進了自己胸腔。
“那個時候,你疼嗎?”他固執地詢問,似乎不得到答案不罷休。
“你……”
腦海里的片段紛雜,意識接近於混亂。記憶畢竟是記憶,經歷過的一切都分開……路透斯又怎麼可能知道那些他原本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那是我的記憶!”
“……也是我的。”
周遭的一切轟然坍塌,那些黑暗開始融化,記憶的洪流席捲了他,將一幕幕割裂,然後宛如碎片一樣在周圍飛舞,煙花一樣在頭頂炸開。
他低下頭親了親他的額頭,親昵而寵溺,彷彿帶着無限的眷戀與留念。然後看着他,眼瞳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燒。
絢爛的、蒼白的、悲傷的、歡笑的……交雜的記憶碎片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夕。黑暗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腳下,頭頂出現了睽違已久的藍空。他看到了薔薇花,月光鳥……然後一切的一切都消失,直到最後的最後,天地間變成茫茫的、雪白的一片。
抱着他的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然後,就在那一片白光里,被風吹過,像齏粉一樣,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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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EndOfAct7——
作者有話要說:七個Act全部搞定
樂樂終於活!下!來!了!
簡直是喜極而泣啊!
想想已經集齊了七個Act可以召喚神龍
有一點小激動呢(ペ··)ゾ☆~
201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