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舞妖嬈(一)
昨夜三更雨,今朝微微寒,甘泉宮中以炭火催開的牡丹花一夜之間紛揚凋零,而皇后已昏迷三日不醒,生命垂危,念及牡丹乃是皇后素日最愛的花朵,聖上睹物及人,悲傷莫名,情至深處提筆便寫下一道詔書,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曰:皇后一日不醒,皇宮一日不得見牡丹,並敕封牡丹為百花之主,除皇后外任何宮妃嬪妾不得飼養此花,違者打入冷宮,至死方休。
誰言皇后無寵,誰言聖上厭棄之,古有秦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今有聖上,後宮粉黛平常色,獨尊牡丹賦皇后。
不管流言萬千都比不過那一道明晃晃的聖旨,都道是貴妃得寵,美冠後宮,呂相國一家上下更是以此為傲,如今呢,那一家子的臉怕是都被打腫了。
一些溜須拍馬之輩便趁機道:世家終究是世家,從來都是內斂風華,容止有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與之相比,某將將脫離庶族,以裙帶位入《氏族志》末等世家之列的家族便如跳樑小丑一般了,之前貴妃寵冠後宮的流言有多強盛,如今反噬,擠兌呂相國家豬鼻子裏插蔥的嘲諷就有多甚囂塵上,而之所以沒唾罵到他臉上,不過是顧忌生養了當今聖上的呂氏皇太后罷了。
民之口,犀利比風,但凡有耳朵的,遲早都會知道,便是防衛森嚴的大內禁宮也擋不住,更遑論消息靈通的高位妃嬪。
彼時貴妃正盛裝打扮準備去“看望”昏迷不醒的皇後娘娘,攬鏡照見自己一張美顏便情不自禁沉迷其中,神情極是得意,待一近身女官小碎步走近,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當下便見那打磨光亮的銅鏡里顯現出了一張猙獰的臉,美人不復見。
“我不用想都知道,鬧大這流言使我出醜的定然是尤黛黛那賤人!賤人,你給我等着,待你死後,皇后之位便是我的,我必讓人撬開你的棺槨塞你滿口糟糠,讓你死了也閉不上嘴,轉世投胎也是個大嘴齙牙的醜女!”
殊不知,尤黛黛生死未卜,尤氏誰有閑心擴大那於己有害無益的流言,尤氏風頭正勁,收斂鋒芒還來不及呢。
瑤華宮,左不靠皇后的甘泉,右不鄰貴妃的永樂,它在乾元殿主幹線之後,太液池畔,若以御攆的腳程論,到甘泉宮需一炷半香,而到瑤華宮卻不過一炷香多出那麼一少許,且此處桃花遍開,風景如畫。
彼時淑妃正在水亭里,靜坐待茶開,她眉眼清秀,美不過貴妃,艷抵不上皇后,五官精緻上不過庸庸,只是這五官長在她臉上,隨着她丹唇逐笑便給人一股如沐春風之感,瞧她一眼不覺驚艷,細望,再瞧,久觀,越看越舒服。
石階下步上來一男侍從打扮的女官,眉眼盈盈走近淑妃,開口便笑,“娘娘,奴婢今兒聽着個笑話,說與您聽,博您一笑如何?”
“說罷,春日融融,左右無事。”淑妃淡笑道。
“喏。”此女遂即便把那從坊間傳入宮中的流言以幸災樂禍的語氣說了一遍,末了還惡狠狠的道:“狗咬狗一嘴毛,讓她們斗去,反正奴婢可是知道聖上的心向著誰。”
那可真是一臉的與有榮焉,活像聖上心中所愛是她本人一般
淑妃笑睨她一眼,素手提起燒開的銅壺,捻着衣袖開始烹茶,道:“楓和,你的膽子越發大了,禍從口出,莫要忘了我們身在何處,那二人也是你能評說的。”
她當下便期期艾艾道:“娘娘,恕、恕罪,奴婢謹記,再也不敢,不敢鬆懈了。”
“罰你一個月的例銀,你可有不服。”
“不敢。”楓和跪地給淑妃磕了個頭,懊惱道:“是奴婢得意忘形了。”
“知錯便罷,你起來吧。”
“謝娘娘。”
亭子四面的竹簾是被捲起的,臨水之上,一覽無餘,故此淑妃並不怕被人聽見,便道:“她家本就是靠裙帶鑽入世家行列的,如今昔日皇后成了皇太后,尤氏皇后穩坐中宮,再不認命自家風頭已過的事實便要徒留笑柄了,咱們的這位貴妃也是不足為懼的。”
她粉面含光,對自己的才智很是自矜,彷彿後宮諸人皆在她的掌握之中,連同她身後的那兩位近身女官,都是一副成竹在胸之狀,滿面春風。
這幾日甘泉宮的日子過的很是緊巴巴的,白日有太醫來來去去,錯眼不見,白日便換黑夜,邢國夫人不能一直逗留後宮,再說了,她不懂醫術,留下來也只有陪着落淚添亂的份兒,只得白日進宮,黃昏回府,晚上便囑咐四女官輪換着守護。
尤黛黛中毒的事,姬燁便瞞不住,不論如何都得給尤氏一個交待,那封花主疑似中宮受寵的聖旨便是因此而誕生,可這些安撫是不夠的,尤氏言辭鑿鑿要徹查卻也不敢太逼迫他,怕被這少年皇帝嫉恨,到他羽翼豐滿時落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姬燁深諳為君之道,自知不能寒了尤氏的心,爽快的承諾一定會徹查此事,如此明君賢臣,各退一步,這君臣的平衡便又穩妥了,中間坐着的尤黛黛又沒有摔碎的危險了。
現在只等她蘇醒,又能過一段“受寵”的開心日子,姬燁必會待她如珠如寶,至少表面如此。
但前提是,尤黛黛真的能安然無恙的醒來。
如若醒不來,尤氏自不會對姬燁如何,最多就是面無表情再無死忠可言,可對那些下手之人以及站在她們身後的娘家,尤氏便不會客氣,全部誅滅,尤氏沒那個權勢,可傷他們的筋動他們的骨,弄個毀敵一千自損八百尤氏還是能做到的。
月上中天,夜闌人靜,寬闊的青磚宮道上走着三個人,八角流蘇宮燈被微風吹的淺淺搖擺,李福全怕火燭燒了紗忙雙手扶穩。
錦袍玉帶的姬燁慢慢行着,背在身後的雙拳里握着一柄玉骨扇,眉眼如畫,此時卻凝重的斂着。
“你與朕說實話,皇后何時能醒。”
陽天冬這三日來幾乎愁白了頭,差點沒壯年而逝,在宮中被聖上逼迫不算,出了宮,好不容易回家換身乾淨的衣裳還要被尤家的大大小小男人們威脅恐嚇帶利誘,他卻只能苦笑,拱手道:“聖上,臣敢拿身家性命做擔保,單看主子娘娘的脈象的確是比壯年男子還要康泰,甚至,娘娘身子裏的毒並落胎之傷都已痊癒,可娘娘究竟為何沉睡不醒,臣翻遍家中藏書也不得解,聖上,臣這三日來也是盡心竭力,可、可臣實在是想不通娘娘為何不醒,又為何痊癒的那樣迅速。”
起初他斗膽懷疑主子娘娘假寐,請旨以金針刺其痛穴,可結果主子娘娘穴道上都見了血也弄不醒,這下可好,把個護短的尤家人得罪的死死的,怕被狠揍他連宮也不敢出了,遂即深感自己醫術的短淺,跪地求罷官免職又不被允許,他現在除了苦笑只能苦笑了。
姬燁見他眼袋青腫,也知他並非怕事而不敢公佈尤黛黛的真實脈象,便揮手道:“下去休息吧,這三日來你着實辛苦了。”
“喏。”陽天冬也不推辭,拱手拜退,他三日不曾合眼,若再熬下去,便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走了陽天冬,這清寂的夜幕下便只剩姬燁和李福全主僕二人了。
“聖上,今夜將去何處過夜?”
姬燁停下腳步,蘊滿風華的目一一將那些鳳池樓閣掃過,眼中卻沒映下任何一處的燈火,遙望星辰,心生寂寥,薄唇一彎,似乎是笑的,輕輕淡淡的道:“滿宮上下,竟無朕容身之處了。”
“聖上說笑了,整個大燕都是您的,何況宮城,滿皇宮環肥燕瘦的女子都是您的。”李福全笑的牽強,心如明鏡,卻不想他的小主子生孤家寡人之念,那……太苦了,便忙道:“聖上忘了淑妃娘娘了不成,淑妃娘娘溫婉賢良,善解人意,最是能撫慰聖心的。”
姬燁慢慢在這寂寥的宮道上走着,低着頭,瞧着腳下的蓮花形青磚,便忽起了跳格子的衝動,可轉念便棄了去,他是皇帝,舉止必要穩重,復又慢行,雙眸放空看着前方那一片黑,道:“朕記得,朕聘她入宮之時,你說柳美人真是個活潑天真的性子,如今韶華流逝,柳美人成了淑妃,你怎又說她是溫婉賢良,善解人意呢,朕當初微服偶遇的可不是一朵解語花呢,那明明是一朵薔薇,有刺扎手,卻滿是天真無邪,愛慕朕之心,童叟無欺。”
李福全默默垂下頭不說話了。
姬燁卻笑道:“童叟無欺,哈哈,童叟無欺。”
笑聲清朗,傳出去很遠很遠。
地上的影子瘦骨伶仃,姬燁遙望萬里星辰,目中便映出碎火一般的光澤,瞬息燎原,字字堅定:“朕,要這江山,要它幅員遼闊,海清何晏,成一世霸業!”
“聖上乃雄主,必能達成所願。”李福全滿心憧憬,與有榮焉。
“嗯。”再是多大的雄圖霸業,也要徐徐圖之,再未功成時,飯要一口一口的吃,日子要一天一天的過,他耐得住所有。
若戴王冠,成一世大業,青史留名,必先懂舍,吾兒,你記住,必先懂舍,先舍方能得。
父皇,兒臣捨得起!更耐得住!
“李福全,去甘泉宮,朕要去看望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