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綠蓑衣
彤史這官職很是有油水,後宮有權的,受寵的妃嬪們都愛通過她們打聽些事兒。
哪個美人究竟得不得聖上歡心,但看實質上被寵幸的次數便可知了。
而彤史手上的《帝王起居冊》便是最好的證據。
“本宮方才所述,你可記清楚了?”假山洞裏,淑妃淡淡道。
“都記清楚了。”
“若貴妃那邊有人來打探,你據實以告。”
“喏。”金翠交握在胸前的手捏的有些發白,“娘娘,您說那蛇為何會聽從她的命令?”
“你以為呢?”只要一想到在後殿裏那驚險的一幕,她就噁心的想吐。
“若有一日,本宮定下屠蛇令!”說罷,她一甩長袖轉身離去。
永樂宮中聽說了淑妃的狼狽,貴妃吃進嘴裏的荔枝一霎吐了出來,“消息可真?”
“千真萬確。”跪在地上的藍蝶心有餘悸,建言道:“娘娘,淑妃被蛇驚嚇,您說是巧合還是受了誰的指揮?難不成淑妃身上也被下了某種香粉?”
“淑妃是個謹慎小心的,瑤華宮更是被她整治的鐵桶一般,連本宮想在她宮裏安下釘子都無比艱難,更遑論在她身上下藥了,不可能。”畢竟是和淑妃鬥了多年的人,這點把握她還是有的。
粉蝶往腳踏上一跪,擠開藍蝶,拿起小金錘來一邊給貴妃捶腿一邊道:“依奴婢看,說不定是主子娘娘秘密修習了某種能夠控制蛇的術法。”
藍蝶暗恨,忙跑到另一邊去給貴妃捏肩,諂媚道:“奴婢倒覺得主子娘娘變化很大,只看她走路那姿勢,扭來扭去跟沒骨頭似的,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蛇妖轉世呢。”
貴妃心中豁然一亮計上心頭,“去,召康郡夫人入宮,就說本宮有要事相商。”被自己母親修理了一頓,她現在有所收斂,不敢擅做主張。
芙蓉池畔有蓬萊仙島,島上有蓬萊閣,閣子周圍遍植桃花,偶有水霧飄來,盤桓於雕樑畫棟間,便是煙氣繚繞一派仙家氣象。
聖上宴請,那是好大的恩寵。尤家來的有忠義王尤江,兵部尚書尤海,邢國夫人,新封的輔國大將軍尤迴風,雲麾將軍尤無雪以及尤武,尤武原本是不能來的,姬燁下旨時特特提了他一句,這才被忠義王放出來。
蓬萊閣,四面無牆,是用可以拆卸的雕花木門圍成,正值夏日,木門都被拆掉了,落日餘暉,水面上泛起裊裊水霧,有宮婢在侍膳太監的指揮下擺放坐具,屏風,上菜端酒,不一會兒便佈置妥當。
仙島與岸邊有石橋相連,當天際浮現晚霞時,一行人姍姍而來,恭請君上上座,客人叩拜后才依照輩分坐定。
一番寒暄,姬燁便道:“今日是家宴無君臣,卿等隨意。”
尤氏眾人叩謝,起身。
“黛黛,去給忠義王敬酒吧,朕知你這兩年來很是擔心忠義王的安危。今日無君臣,你可隨着性子來。忠義王也可不用顧忌那些規矩,你父女久別重逢,一敘天倫又何妨。”
“老臣多謝聖上,但君臣之禮不可廢,老臣敬皇後娘娘。”尤江沒看黛黛,舉杯一飲而盡便作罷,毫無親昵可言。
黛黛貪酒,得了這光明正大飲酒的機會她忙一飲而盡,揮退跪在一邊倒酒的春末,自己抓着酒壺就不放了。
尤武性子跳脫,瞧黛黛貪酒的模樣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氣氛一霎打開,姬燁隨之輕笑,舉杯邀諸人共飲。
“聖上,您金口玉言,今兒可不許食言,小臣就敞開性子來了?”尤武試探道。
“君無戲言。”姬燁笑看尤武,私下將他細細打量。他派去雲州打探的內侍已回來了,這尤武果真有做巨賈的能耐,言談舉止都透着油滑精明。
“不可放肆。”尤江皺眉說了小兒子一句。
尤武面上怕自己的老爹,心裏可不怕,見了黛黛直接把自家老爹的話當成耳旁風,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紫檀木盒子,拐着彎的往黛黛跟前湊,一屁股坐到黛黛桌案前,獻寶似的道:“小妹,給,打開看看。”
若見“尤武”二字,定會讓人覺得這是個面黑身壯的大漢,若見尤武這人,便給人尤物之感,實是因他麵皮子比女人還要白皙,五官清秀,身量細長一副清倌模樣,若與之相處,便可知此人是個真小人,是個睚眥必報,偏疼偏寵的性子,他若恨一人便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他若寵愛一人,便掏心掏肺對她好,若黛黛殺人說不得他要在一旁遞刀子,真真有求必應。
“臭小子,不可君前失儀。”見自己小兒子那一副無賴的坐姿,尤江面黑如玄鐵。攥緊的拳頭髮癢,很有揍人的衝動。
“小武,你這也太實誠了。”邢國夫人含笑覷着姬燁,細觀他的反應,見他眉頭不皺一下就接受了這樣的尤武,放心之餘不免心下嘀咕,難道聖上早已摸清了尤武的底子?
“朕最喜實誠人了。是吧,尤武愛卿?”
尤武麵皮子厚實着呢,明明聽出姬燁這話的調侃味兒,他不以此臉紅反倒笑嘻嘻的接了下來,“就是,小臣是多麼一個實誠又厚道的人啊。”
“大言不慚的臭小子,你給我坐好了。”尤海捋須笑罵。聖上宴請施恩聯繫君臣情意,他自是接受,便湊趣上兩句。
氣氛正好,黛黛把碗碟一推,把一整盒子的寶貝都倒了出來,卻原來是極品羊脂白玉雕成的十二生肖手把件,個個玲瓏圓潤。
玉這東西,可是積聚靈氣的好玩意,自來便是她喜愛的,頓時喜笑顏開,拿着就在臉上滾了滾,沁涼潤滑的滋味真真妙不可言。
“小妹,可喜歡?”尤武眼巴巴的瞅着黛黛。
“嗯嗯,喜歡,最喜歡這個。”黛黛拽着小玉蛇尾巴在他眼前晃了晃。
尤武頓時一拍大腿,“是吧,我也最喜這個,原來小妹和我的眼光還是一樣的,甚好,甚好。”
他兄妹在那兒頭對頭,對着桌上的十二生肖嘰嘰咕咕,姬燁心裏倒不自在了,想着,瞧你那獻媚的模樣,即便黛黛說太陽是打從東邊落下去的,你也得跟着把有反駁意見的給砸暈了去。
原來黛黛的脾氣都是被你這種做哥哥的給寵出來的,手腕上的咬痕及時的疼了一下,他默默在心裏給尤武記上了一筆。
那邊黛黛兄妹鬧騰着,這邊姬燁便同尤江尤海等人試探着談論起了兵部的事情。
當從尤海的言語中知道了尤氏準備退讓的態度,他笑了,舉杯邀眾人共飲。
“此戰卿等功不可沒,同時也讓朕看見了大燕落後於人之處,忠義王,你領兵打仗多年,此次戰役最為棘手是何緣故?”
尤江挺直背脊,肅容道:“回稟聖上,這也是老臣準備條陳奏上的,虞部所造的軍中器械十之有五是損壞的,且已十多年都沒有過改進了,而東夷諸國的兵器,小到匕首大到用於航行的樓船都要比我大燕鋒利堅固的多。聖上,臣要彈劾工部尚書玩忽職守之罪。”當下尤江就要準備嚴肅奏報。
姬燁連忙制止,笑道:“今日不忙,明日早上朕定然召見你,愛卿回去之後可列下詳細條陳,待明日朕召來政事堂宰輔們一起商議具體變革措施。”
尤海登時便捕捉到姬燁話中的精髓,試探道:“聖上真的打算變革?”
姬燁點頭,玩笑似的道:“卿等遂了朕的願,朕自是也有回報的。”
尤海尤江及尤迴風等人登時變坐為叩拜,尤海代表尤氏道:“聖上乃千載難逢的聖明君主,臣等是甘願效忠。”
尤武玩得轉商道卻不屑朝堂,耳朵里聽着他們唧唧歪歪就撇了撇嘴,瞅着姬燁不注意,低聲問黛黛:“小妹,那個柳玉瑩又給你委屈吃了沒,要是有,回頭我找人揍她弟弟去。”
“咳。”
春末控制不住的抽了抽眼角,默默往角落裏藏了藏。
“委屈?”黛黛扭頭看了姬燁一眼,哼了哼。
不愧是一個爹生的,尤武頓時領會,咬牙道:“小妹,你放心,我定會給寧王找點麻煩的。”
“咳咳。”
“咳咳咳……”
“小武,回你的坐席上去,你的肉羹快涼了,趁熱喝。”尤迴風面無表情的道。
“大夏天的,誰喝熱的啊。”尤武眼皮不抬的回了一句。
“他們都在看你。”黛黛托着腮眨巴了下眼睛,笑意一閃而逝。
“尤武愛卿,朕聽聞你在雲州很是經營了一片產業啊。”
尤武登時便覺冷颼颼的涼風往脖子裏颳了又刮,嘿嘿一笑轉過了身來,“玩笑,玩笑罷了,聖上千萬別當真。”心裏卻在打鼓,眼風直掃自己的哥哥們,沒敢往自家老爹大伯那裏瞅,心說,你們不是討論政事討論的熱火朝天的嗎,啥時候靜下來都看着我了。
姬燁沒搭理他,倒是掃了黛黛一眼,眉眼高抬,“黛黛,朕給你委屈了?”抬起手腕,露出咬痕在黛黛眼前晃了晃。
邢國夫人心多細,眼多尖,若有所思的掃了黛黛一眼又轉回姬燁身上,心想,聖上這人精子又打的什麼主意,她可萬萬不信一個帝王能動真感情。據她所知,他唯一可能有真感情的女子正是那淑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後娘娘可不敢亂說話。”邢國夫人在桌子底下掐了尤海一把。
尤海也怕黛黛亂說話,忙起身告辭:“聖上,天色不早了,臣等告退。”
尤江等人也忙起身,拱手拜別。
“就要走了呀。”黛黛背手在後,捏着小玉蛇一陣扭捏,她難得的會有盛情難卻的感覺。
只是生恩極大,她自忖佔了人家女娃的身子,是要還些的。
“好生服侍聖上,不要耍嬌脾氣,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邢國夫人囑咐了幾句。
尤海贊同的點頭,尤江的態度卻有些奇怪,從赴宴到結束都沒正眼看黛黛。
邢國夫人自是發覺,當一行人出了蓬萊閣,踏上石橋時,她便道:“二弟可是覺得哪裏不對?我忖度着黛黛的變化該是和內宮有關的,孩子總是要長大的,二弟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她畢竟不是親娘,尤江臨出征前把黛黛託付給她,現在他回來了,她自是要一五一十的向人親爹詳述黛黛的境況的。
此時,黛黛和姬燁正並肩站在高處目送他們離去,尤江這才回過頭來遙遙看了黛黛一眼,但見水上霧氣瀰漫上島,桃林里氤氳繚繞,花瓣簌簌落,那一對人真箇如神仙眷侶一般若隱若現,他沉默着收回視線,“這個女兒,我總是希望她能得個善處的。”
翌日清晨,姬燁果真召集了所有股肱大臣商討六部變革事宜,此事他已思慮了好一段日子。
六部二十四司所屬職權分配各方勢力在其中盤根錯節,若想對其大動干戈,非一日之功,然,他總覺得自己能用的時日並不很多,雖然他今年才二十來歲,若想成一代聖君,他必須要快刀斬亂麻,如遇阻礙,他不會吝嗇使用血腥手段。
三年執政,他自信已有了這個資本與老臣對抗。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黛黛生於山野,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住的久了她便需要接接地氣,依如離了水的鯉魚精,總要時不時的回到水裏浸泡一下才可保持膚色濕潤,呼吸通暢。
這場雨從昨夜便開始了,直至今兒個早上也沒有停。
清晨醒來便聽見了雨聲黛黛很是高興,赤腳跑出後殿便看見江里的水漫上了迴廊,心飛揚,黛黛提着礙事的裙子便又蹦又跳。
她在跳一支只屬於山野精怪的舞,變幻莫測,一會兒是自由飛翔的鳥兒,一會兒是流連花朵的蝴蝶,一會兒又是游曵在溪水中的魚,使得看的人也在一霎間心魂飛出了這狹窄的方寸之地,一忽兒在湛藍天空翱翔,一忽兒在清澈水底遨遊,一忽兒又去往百花仙谷吸食花蜜嗅聞花香。
嗷嗷的叫,無拘無束的快樂。
秋韻淺笑盈盈,剎那,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沒把她的詭言詭行如數回饋給邢國夫人,原來她是她心中的嚮往,她做了她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許多事情。
如若可以,她想一直保住她的秘密。
“秋韻,我要出發遠去,駕海鯊遨遊四海!”對着茫茫水面,黛黛站在濕漉漉的迴廊上,掐腰嚎叫,彷彿真的就站在海邊,腳丫子埋在冰涼的白沙里。
秋韻笑道:“奴婢自作主張了,畫船早已備好,只等娘娘一聲令下,我等嘍啰便可敲鑼打鼓隨娘娘遠征海外!”
春末也湊趣道:“糧食水果已裝滿倉庫,我們可在海上漂游數月。”
黛黛又是一陣大笑,踩着水,穿着薄紗睡裙便跑了上去,四女官含笑跟隨。
今早的朝議六部大臣吵的是面紅耳赤,他亦被那些繁瑣的細節弄的頭疼不已,當後殿的笑聲隨風傳來,便如久旱逢甘霖,頭腦昏沉的大臣們都是一怔,殿堂里一霎寂靜。
浸淫宦海,為沉浮而乍喜乍悲,他們已有多久沒有全心全意的在山野雲遊了?
自從入了燕京為官,那眼睛便小了,只在燕京這一畝三分地上汲汲營營,東家賞梅宴,西家斗香會,雙腳所沾之地,不是木板便是青磚,雙目所見之景皆是工匠精心雕琢,所思所行都為鞏固和攀爬權勢,一舉一動都在墨線之內,他們身份尊貴,誰人屑得赤腳踩黑泥,雙手抓泥鰍?
那是賤人才會做的事情,他們的雙手雙腳只適合於絲羅綢緞。
可當那滿是放肆野性的笑聲傳來,他倏忽便嚮往了。昏沉的腦袋有一霎的清明,還咕咕往外冒着野花的清香。
姬燁扔下奏摺,一揮手便道:“眾位愛卿也都辯論的口乾舌燥了,都回去休息一番,下午再論。”
諸大臣拱手拜退,都心有靈犀的沒往後殿看。只新上任的戶部巡官尤武探頭探腦的往後殿睃了幾眼,心裏急的抓耳撓腮。
“亂看什麼。”尤迴風扯着尤武便拽了出去,不許他放肆。
當姬燁以背手散步狀去後殿尋人時,黛黛的畫船已駛出去老遠,遠遠的還能聽見她嗷嗷的歡叫。
“怎麼就那麼高興呢?究竟什麼值得她那樣高興。”興緻減退,他笑着搖了搖頭,“李福全,陪朕到外面逛逛去吧,她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朕可堅決不去荷花盪里尋她了。”
李福全立即心有戚戚的點點頭,撐起一把青花紙傘,便伴着姬燁往細雨中去了。
她在水上,他在池畔,且行且相伴。
作者有話要說:24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