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是誰?

番外 他是誰?

大明洪武二十年五月,戊戌。

~

轟隆!

毫無徵兆的一聲悶雷,驟然將寂靜的長夜撕碎。

啪啦!

突然之間,珠子一般的雨點像隕石一般狂暴的從天而降,將紫禁城御花園中那靜靜綻放的花蕾,砸成一片狼藉。

這長夜之中的雨聲,迅猛得讓人心悸!

~~

“啊!”

突然一聲驚呼,龍床上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從夢中驚起。

斑白的鬚髮凌亂的貼在滿是汗水的額頭和臉頰之上,在起身之際,粗糙的右手也在剎那間,本能的按在了身側那把斑駁的鐵刀刀柄之上。

噌,且刀鋒彈出了半寸!

~

“呼!呼!”

他微微急促的喘着粗氣,銳利的雙眼死死的盯着正上演狂風驟雨的窗外。

“老爺子”

乾清宮大總管司禮監大太監朴不成帶着兩個小太監,出現在寢宮門外。

“您又做噩夢了?”

朴不成揮手,讓其他奴婢們下去,自己則是緩緩進來。

他先是跪在朱元璋的腳邊,把布鞋套在皇帝的腳上,而後輕輕掰開皇帝那抓着刀柄的手,又把刀鋒插進刀鞘之中。

接着,他拿起一塊軟軟的溫暖的毛巾,輕輕擦拭皇帝滿是冷汗的額頭,繼續低聲問道,“您又夢着那人了?”

“嗯!”

朱元璋的聲音沙啞而又低沉,但看向窗外的眼神卻愈發的銳利起來。

朴不成心中長嘆,老皇帝這些年的心中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而那個夢魘是大明帝國的禁忌,任何人都不得提及。

除了他這個陪伴了皇帝幾十年,最忠心最被信任的太監之外。

誰提誰死!

“老爺子,要不奴婢給您弄壺酒”

“幾更天了?”朱元璋冷冰冰的打斷對方。

朴不成忙道,“丑時了!”

“出宮!”朱元璋斬釘截鐵的說道。

轟隆!

又是一聲悶雷,緊接着咔嚓一聲閃電。

閃電照亮了長夜,也照亮了朱元璋半張猙獰的臉。

“是!奴婢這就安排!”

~

啪啦

天地之間,滿是雨滴砸落的聲音。

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前,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都指揮使蔣瓛像是尊泥偶一樣,站在大門的廊檐下雙手下垂一動不動,只有目光偶爾轉動,看着滂沱的雨夜。

噠噠噠!

忽然一陣馬蹄傳來,隨着蹄聲,數十名披着蓑衣的騎士,簇擁着一輛蓋着雨布的馬車出現在蔣瓛的視線當中。

蔣瓛瞬間健步如飛,一個縱身撲倒在大雨之中,且把頭卑微的埋在泥水之中,高呼,“臣蔣瓛,叩見皇上”

“吁!”

趕車之人乃是洪武皇帝的養子羽林衛都指揮使平安,他勒住馬頭,乾脆利落的跳下車轅,同時撩開車簾。

“皇上,到了!”

平安說著的同時,又嘩的一聲撐開一把雨傘。

緊接着,隨着耳中傳來皇帝下車的聲音,還有一雙平平無奇的布鞋,出現在蔣瓛的視線當中,使得他本能的在地上挪動自己的身體,讓開通往鎮撫司大門的道路。

風雨有些冷,朱元璋裹緊了身上的斗篷,面無表情吐出兩個字,“帶路!”

“是!”

蔣瓛又飛快的爬起來,彎着腰小碎步在前。

同時口中不住的開口,“供詞已經整理完畢,臣正想着早上給您送過去!李善長的僕人盧仲謙檢舉,李善長早有大逆不道的不臣之心。不但當年經常跟胡惟庸私下竊竊私語,而且近年來不斷的拉攏軍中將領淮西舊部”

“閉嘴!”

朱元璋突然冷喝,讓蔣瓛又是噗通一聲,趕緊跪在地上。

“李善長也是你叫的?”

說著,朱元璋邁步,從蔣瓛的身上跨了過去。

~

吱嘎一聲,地牢的門被打開。

這裏聽不見外邊的狂風驟雨,安靜至極。

可渾濁的空氣中,卻充斥着濃濃的血腥還有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嘔。

幽長逼仄的通道盡頭,有一盞低沉光亮。

朱元璋就一個人,緩緩的朝着那處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用力。但他走的又很輕,使得通道中並沒有他腳步的迴響。

光亮的盡頭,是一間牢房。

鐵柵欄後面,一個身材枯瘦,穿着白色小衣,鬚髮皆白的老翁,正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

朱元璋在牢房外站定,靜靜的看着對方。

那老翁蹲在地上,嘴角含笑,手中的草棍撥動着牆角處,十來只正在搬運饅頭渣兒的螞蟻。

“小東西,還搬呀!外邊都下雨了,再不搬家爾等就淹死了貪心的小東西,要命還是要吃的?”

說著,他手上的動作猛的停住,然後轉頭,露出那張滿是老人斑的臉。

剎那間,四目相對。

皇帝的眼神銳利,老翁的眼神無奈。

這老翁就是大明開國六公之一,世襲罔替韓國公。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丞相李善長!

~~

“看來來,你心情不錯!”

朱元璋在牢房外淡淡的開口,聲音沒有半點喜怒,“氣色看着也還行!”

李善長扶着牆壁站起身,然後坐在潮濕的稻草床上,溫和的笑道,“這些年一直睡不着覺,但這幾日卻睡得比較好!”

說著,拍拍身下的稻草,“心中那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呵!”

朱元璋雙手揣在袖子中,嘲諷道,“事到臨頭,你倒洒脫起來了?嗯?”

“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李善長依舊是笑,抬頭看着皇帝,靜靜的說道,“從你殺胡惟庸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畢竟你的好兄弟,死在我們的手中!”

說著,他頓了頓,“我之後是誰?哦,應該輪到藍玉了!當年的事,最終動手的是他。”

朱元璋無聲的哼了下,沒有做聲,而是盯着李善長的目光驟然如刀子一樣冰冷。

“哎!”李善長苦笑,“也怪我活這麼大歲數幹啥?早點死了多好!”說著,他一拍手,無奈的搖頭,“現在不但自己要死,還要連累兒孫家人,呵呵!”

“這麼多年”

朱元璋眼帘低垂,“你心裏就半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半點畏懼之心都沒有?”

“愧疚?畏懼?”

李善長收起笑容,“我為何要愧疚,要畏懼?”

說著,他站起身,直勾勾的看着朱元璋,“我等殺那人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的皇位!”

陡然,朱元璋袖子中的手猛的一抖。

“那人是你的兄弟我等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人不算你的兄弟嗎?”

李善長低吼,“不殺他,你怎麼當皇帝?不殺他,你焉知他當了皇帝不殺你?自古以來一山不容二虎,一國沒有二主!”

朱元璋抬頭,眼神如箭,嘴角浮現三份嘲諷,“真虛偽?把你們那卑劣的行徑,竟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害死咱的兄弟是為了咱的皇位?”

說著,他咬牙道,“恐怕,是為了你們自己的榮華富貴吧!”

“說的沒錯!”

李善長攤手,“是為你,也是為了我等!可是我等有錯嗎?”

“亂世之中,我輩追隨你,圖的是什麼?還不是日後能當人上人?”

“他當皇帝,不但你會死,我等很多人都要死!我們跟着你一次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不是為了最後要被人殺的!”

朱元璋始終默然無聲,待李善長說累了才開口,“繼續!”

“呵呵呵!”

李善長肩膀聳動,笑了起來,搖頭道,“皇上,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呀?我等的苦心你也應該明白呀?”

“你錯了!”朱元璋也微微嘆氣,“他不會殺我的!”

“哈哈哈哈!”

李善長瘋狂的笑起來,笑得好似眼淚都出來了,好似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一般,“為了皇位,親生父子都能兵戎相見骨肉相殘,何況你們這假的結拜兄弟”

“你不懂!”

朱元璋搖頭,打斷他,冷聲開口。

“我是不懂,但我不懂的”

李善長的目光滿含悲涼的看着朱元璋,“我不懂的,是你!直到被關進這牢房之中我才想明白,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沒看透你。”

~~

“從一開始,我和胡惟庸等密謀殺那人的時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

李善長再次坐回稻草床上,蜷縮着身體,低聲道,“但我想,念着我們這麼多年的功勞,念着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而你,也當上了皇帝,享受到了九五之尊天子的無上權力后,會選擇原諒我們”

“或者說,原諒我!”

說著,他忽然又笑起來。

“我更沒想到,皇上你這麼能忍,一直忍到現在才動手!忍了二十多年,先是捧殺胡惟庸等人,麻痹我等,然後才露出獠牙。”

突然,他猛的抬頭,看向朱元璋。

“你是喜歡當皇帝的,對吧!”

“你肯定也是想當皇帝的,對吧?”

“你殺胡惟庸再殺我,將來他其他人,其實不一定只是為了幫你的好兄弟報仇!而是”

李善長一字一句的開口,“而是為了清洗我們這些老兄弟,保你朱家的龍椅對不對?”

“你想殺我們,但是又忌憚我等,怕我們跟你來個魚死網破!所以這些年,你一邊安撫賞賜,一邊羅織罪名隔幾年殺一批”

“皇上,你好狠的心計呀!”

朱元璋一直沉默着,此時看向李善長,“這不都是當年你教的嗎?”

“哈哈!哈哈哈!”

李善長再次大笑,拍掌道,“對對對,無毒不丈夫!”說著,苦笑搖頭,“是了,從你當皇帝的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再也不是兄弟了!自古以來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你變成今天這樣子,也是我等推着你變成這樣的!”

朱元璋靜靜的聽着,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微妙起來。

“皇上!”

李善長抬頭,“我怎麼死?”

說著,他愕然發現,皇帝的身影已經遠去了。

“皇上!”

李善長撲到鐵柵欄邊,衝著皇帝的背影吶喊,“皇上!給句話呀!”

朱元璋沒有回答,只是背對着他擺了擺手。

~

“太師!”

昏暗的地牢中,朴不成從鐵柵欄外,遞過去一個純白的瓷瓶。

“皇上還是念着舊情的!”

就在李善長愣愣的看着那個瓷瓶的時候,朴不成低聲道,“讓您走的體面一些!”

說著,頓了頓,“您和皇上還是兒女親家,家中晚輩也不會太過牽連!”

李善長竭力的保持着風度,但接過瓷瓶的那一刻,手卻抖的厲害。

“要不,讓人幫幫您?”朴不成又道。

“你這老閹狗!”

李善長突然罵道,“瞧不起老子?”

“呵!”朴不成笑道,“不敢不敢,就是怕您折騰!”

“我要喝酒!”

李善長用力的攥着瓶子,“一碟蠶豆,一碟煎豆腐,一盤豬頭肉,還要一盤攤雞蛋!火大一點!還要吃餃子!”

“早都給您預備了!”

朴不成說著,衝著陰影處拍拍手。

兩個小太監拎着食盒,露出身形來。

“太師,您慢慢喝着!奴婢在外邊等您!”

~

桌上的酒菜都涼了,可李善長始終沒有動筷子。

噗的一下,燃着的燭火突然無風自滅,只剩下青煙縈繞。

一股光,從地牢的天井中灑落下來。

外邊的風雨已停,天也亮了。

李善長顫抖的伸出手,撥開瓷瓶的塞子,然後把裏面的液體倒在了酒壺中。

又雙手捧着酒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他下意識的微微轉頭,看到了柵欄外陰影處,有一雙正盯着他的眼睛。

“遭娘瘟的!”

李善長罵道,“老子得走得體面些!”

他哆嗦的手想端酒杯,但卻無能為力。

乾脆把心一橫,俯身咬着酒杯,一飲而盡。

噹啷!

酒杯落在了桌子上。

李善長跟瘋子一樣抓起酒壺,咕嚕嚕

啪!

酒壺在牆角碎裂,變成碎片,一群螞蟻慢慢的靠近。

“呵呵!哈哈!”

李善長笑了幾聲,然後看着鐵柵欄外那雙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大聲道,“回去告你主子,其實有個秘密他一直都不知道!”

朴不成快步來到柵欄前,“什麼秘密?”

“最開始預謀這件事的可不是我呀也不是胡惟庸,我沒有那個膽子,胡惟庸也沒有我也使喚不動藍玉趙雄和陸仲亨他們”

“藍玉動手的那天”

李善長突然悲涼的大笑,“他在動手之後,以為得逞了,卻發現哈哈哈!哈哈哈哈!”

“發現了什麼?您快說呀”

咚!

朴不成的呼聲中,李善長的身子已重重的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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