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亮,一直都在
第16章月亮,一直都在
七點半姜歲初清點好台賬,坐上景區的擺渡車回宿舍。
晚上景區很安靜,遊覽道兩邊都有間距相等的昏黃地燈,一眼看去,稍遠一些的燈影模糊,像是隱匿在樹枝叢葉中的螢火蟲。山上早晚溫差大,晚上褪去白天的暑熱,微風習習,清爽自在。
姜歲初坐在擺渡車最後面一排,手裏拿着陸祉年留下的礦泉水,看着慢慢後退的樹影愣愣出神。
剛才她忙完準備擰開瓶蓋喝水的時候才發現,瓶蓋已經被擰開了。
一些幼時的陳舊記憶如這山間清爽的微風一般撲面而來。
舒媛出生北城望族,行事做派里都是大家風範,陸祉年也自小被教育對待女孩要紳士。
“年年,你是男孩子,你要讓着點歲歲。”
“年年,歲歲拿不到牛奶,你去冰箱給歲歲拿一下。”
“年年,你幫歲歲擰一下瓶蓋。”
在舒媛的教育下,五歲前的姜歲初都沒有自己擰過瓶蓋,一直都是陸祉年幫她擰好。
有時候他幫她擰開瓶蓋,還會學着裴爍那樣逗她,雙手奉上她的牛奶,“歲歲公主請慢用。”
她則會在沙發上笑的前仰后翻,公主裙都翻上去露出小底褲。舒媛阿姨就連忙幫她扯下來,然後把她抱到腿上,溫聲細語的教育她,說女孩子要優雅。
可是,那時大院裏全是男孩子,她天天跟在後面瘋,哪還有什麼優雅不優雅的。
或許是一天下來太過疲憊,又或許是晚風太過溫柔,姜歲初在美好的回憶中慢慢睡去。
擺渡車會繞很多個景點接人,一路上走走停停。
“我可以坐你們車一起走嗎?”
擺渡車司機看了眼少年,看樣子是遊客,便說:“我們這趟車是回酒店那邊的,你看你順路不。”
陸祉年看了眼擺渡車最後面垂頭睡着的女孩,彎了彎嘴角,說:“順路,我剛好回酒店。”
“那上來吧。”司機招了下手,讓他上車,想到什麼,又說,“不過我要去接員工下班的,可能繞的比較遠。你沒關係吧?”
陸祉年抓住扶手,跨步上車,點點頭,“沒關係。”
擺渡車上人不多,陸祉年彎腰走到最後面,輕輕坐在姜歲初邊上。
她歪低着腦袋,頭上還戴着他的帽子,一半的臉掩映在帽檐之下。陸祉年一手撐在前面的護欄上,偏過身低頭去看她的臉。
她眼眸輕闔,纖長的睫毛微微卷翹,像一把小扇子。呼吸聲輕輕淺淺,偶爾嘴巴還咂摸一下,像是夢見了什麼好吃的。睡着的她沒有平時的冷淡疏離,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只貪睡的小貓。
陸祉年就那樣偏着頭看着她,眉目間繾綣溫柔,嘴角含笑。
原本平穩行駛的擺渡車突然一個甩尾,睡着的姜歲初隨着慣性往右邊護欄倒去。陸祉年心驚一下,眼疾手快,一手抓住護欄,一手攬住姜歲初肩膀,將已經快撞上護欄的人一把攬了回來,緊緊扣在自己懷裏。
前面的司機啐罵了一句,“操!死兔子。”
原來是山裏的野兔子跑出來找吃的,就在路中間,差點撞上。
雖然沒撞上護欄,但姜歲初還是結結實實的撞進了陸祉年懷裏。少年胸膛硬實,姜歲初覺得額頭有點疼。
她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一抬頭便撞進一雙好看的眸子裏。
道路兩旁的燈光樹影在快速倒退,晚風和夢裏一樣溫柔,輕緩地拂在她的臉頰上。她覺得自己應該還在夢裏,就這樣傻愣愣的靠在陸祉年懷裏,仰頭望着他。
陸祉年看着她剛睡醒,水蒙蒙的眼睛,心頭一軟,修長的手指勾掉被風吹到她眼瞼上的髮絲。
“醒了?”
聲音低低的,尾音又微微上揚。
似詢問又更像是寵溺。
好真實的夢啊。
見她一直看着自己,眼神迷惘,有點痴痴地感覺。
又傻又可愛。
陸祉年不禁有些好笑,嗓音里都纏繞着勾人的笑意:“撞傻了?”
說著他拿掉她頭上的鴨舌帽,手指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的頭藉著道路旁匆匆閃過的路燈檢查她的額頭。
“是有點紅了。”
說著手掌附上她的額頭,輕輕地揉着。
他的手心偏涼,覆上額頭的一瞬間,姜歲初被冰的一個激靈。那觸感和下午購票時指尖相觸的感覺如出一轍。
這時姜歲初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完全清醒過來的姜歲初拉下他的手,屁股往旁邊挪了挪。
“你怎麼...在這?”
現在他應該在篝火晚會才對。
陸祉年看着她下意識的遠離,和冷淡疏離的樣子,眼眸中暗了暗。
“找你。”他語氣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姜歲初看向他,“找我?”
他們不是約好了九點她去酒店找他嗎,為什麼要找她。
陸祉年背靠在椅背上,一雙長腿大喇喇的敞開,隨着行車途中的顛簸,右腿有意無意的碰到她的。
姜歲初覺得晚風似乎不是那麼涼爽了,不動聲色的把腿收了收。陸祉年瞥了一眼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彎了彎嘴角。
“我怕某人又騙我,放我鴿子,所以只好自己來找你喏。”
她怎麼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膝蓋,喃喃道:“我會去找你的。”
“什麼時候?”
清潤的嗓音在晚風中顯得格外溫柔。
“九點啊。”她有些懵,攪了攪手指,“我們不是約好的九點嗎?”
他沒看她,而是靠在椅背上,仰頭看着夜空。完美的側臉在朦朧的夜色中更顯立體。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停頓了下,閉了閉眼,長睫在光影中似蝴蝶振翅,片刻歸於平靜,“你知道的。”
他的語氣頹然,有些無可奈何。
——我會去找你的。
——什麼時候?
他問的不是她什麼時候去找他拿手機,而是問她什麼時候以姜歲初的身份去找他。
姜歲初怔愣的盯着自己的手指,之前在學校手上的倒刺已經快好了,這幾天回來天天幹活,毛刺啦啦的倒刺又長了出來。
她低頭用手拔着倒刺,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
她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隱在夜色里。
路燈的橙黃的光影一道一道掠過,她餘光里是陸祉年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勻稱,皮膚白皙,就連指甲蓋都修剪的圓潤乾淨。
真是好看,不像她的手,乾癟枯瘦,疤痕遍佈,難看死了。
她突然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想要把倒刺都拔乾淨。
“姜歲初!”
他突然叫她。
手一抖,食指上一根倒刺被連皮帶肉扯斷,血瞬間冒了出來。姜歲初皺了皺眉,食指彎曲,用大拇指緊緊按住出血的地方。
這是他第二次叫她名字,第一次是在電話里。
隔着電話,她尚且還有反應的餘地,可是現在,他就在身邊,嗓音清清潤潤的喊她。
她的情緒無處遁形,眼眶又酸又漲,只好將頭埋得更低。
陸祉年微微偏頭,看着頭已經快埋到膝蓋里去的女孩,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也不想去質問她任何事,他只是希望她可以不要那麼排斥他而已。
姜歲初餘光看見他抬起手,隨即那微涼的掌心輕輕落在她的頭上。
陸祉年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說,“抬頭。”
姜歲初輕輕的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抬頭看向他。
他只是淺淺看了她一眼,然後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看,月亮在跟着我們走。”
她懵懵的仰起頭。
夜色並不濃稠,幾朵雲彩虛浮在空中,隨風飄動。夜空就像是黑色的墨汁里混了幾滴藍,黑中透着點灰藍。
幾顆星星點綴着墨藍般的天空,一彎明月是這個夜幕里最奪目的裝飾。
來這工作這幾天,每晚下班后回到宿舍倒頭就睡,從來沒有看過這裏的天、雲、星星和月亮。
原來山上和山下看到的天空一點都不一樣。山下抬頭看天,天空似乎很遠,夜色也很濃稠給人很空洞的感覺。可山上完全是另一種感受,讓人覺得好像伸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她感覺整個人好像都放鬆了下來。
陸祉年:“還記得嗎?”
姜歲初扭頭看他:“什麼?”
他也收回視線,偏頭向她看過來,嘴角微微上揚。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是我好朋友。”
這句童謠是小時候姜歲初爸爸教給他們的。
小時候,吃完晚飯大人們就會帶着孩子去江邊散步。姜歲初指着天上的月亮問爸爸,為什麼月亮在跟着她走。
爸爸告訴她,因為月亮是她的好朋友,會一直陪伴着她,就像他一樣。
那時的她還很天真,活在童話的世界裏,也不懂什麼相對運動。她一直堅定不移的相信,爸爸會和月亮一樣,一直陪着她。
可爸爸騙了她,留下她一個人。
她看着他,突然笑了,笑的眼角有些晶瑩。
“你怎麼也會信這種騙小孩的話。”她抬頭看向天空,努力睜着眼睛,聲音有些微哽咽,“月亮從來都不會跟着誰走,也不是誰的朋友。”
一陣晚風拂過,吹來一團雲朵,遮住了月亮。
她仰着頭,極力控制着鼻尖的酸意,用故作輕快的語氣說:“看,月亮不但不會跟着人走,有時還會消失不見呢。”
陸祉年沒有抬頭看月亮,而是一直看着她。看見她極力隱忍不讓眼淚掉落而憋紅的眼尾,看見她不讓他看見傷口而死死捏緊的拳頭。
“姜歲初!”他輕聲叫她,聲音隱忍到沙啞,“手不疼嗎?”
聽見他的聲音,她努力睜大的眼睛輕顫一下,一顆淚瞬間從眼尾滑落。
用力捏緊的手被一隻溫潤的手心捧起,他輕輕掰開她的手指。手心裏的血跡已經快要乾涸,掌心的紋路被浸染的更加清晰。
遍佈疤痕,血跡的手放在他白皙乾淨的手心,有些觸目驚心。
她縮了縮手臂,想要收回。
“別動!”他聲色俱厲,眼眸冷淡。
他生氣了。
姜歲初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生氣的陸祉年。
被他這麼低聲一吼,她條件反應一般,一動也不敢動了。
感受到姜歲初下意識地反應,陸祉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她嘴唇抿着,一雙圓圓的杏眼裏眼淚打着轉,鼻尖紅紅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陸祉年低下頭無聲的勾了勾嘴角。
還是那個慫寶。
陸祉年打開水瓶,到了一些水出來,小心翼翼的沖洗她手上的血跡。
她的手很瘦很瘦,摸着沒有一點肉。隨着血跡沖洗乾淨,手上深深淺淺的疤痕顯現出來,幾個手指頭都長有倒刺,手心有一層厚厚的繭。
陸祉年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臟好像一塊被擠干水分的海綿,透不過氣。
他媽的到底她這些年都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從不說髒話的陸祉年在心裏暗罵到。
沖洗完手心,他翻過她的手掌,看到她手背虎口處那道疤時再也忍不住了。
“操!”他低聲咒罵了一句。
姜歲初聽見了,心一抖,再也顧不得什麼,一下甩開他,將手縮回來虛虛藏在腿側。
“手上的疤…”他緩緩抬起頭,眼眸晦暗的看着她,“誰弄的?”
不是怎麼弄的,而是誰弄的?
就像小時候她被欺負哭了,他第一句永遠都是,誰弄的?
然後就會拉着她去給她報仇。
從來不問緣由,無條件的站在她這邊。
姜歲初看着他,沉默了許久后搖了搖頭,說:“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以為這些年自己已經修鍊到足夠堅強,可是當有人站出來為她撐腰時,那些深藏的委屈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眼淚比情緒更快出賣她。
一開口,豆大的眼淚止不住的滾落。她迅速低下頭,不想他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陸祉年怎麼會沒看見。
她這個樣子和他夢裏一模一樣,眼神里明明有委屈,但仍故作平靜的搖頭。
心像是被一根細繩勒緊。
他知道她有她的驕傲。
陸祉年看着低頭默默流淚的姜歲初,將鴨舌帽重新戴回她的頭上,把帽檐放低,遮住她的大半張臉。
隨後手掌扣在她的後腦勺,將她的腦袋溫柔地按在自己肩膀上,輕輕拍拍她的腦袋。
喉結滾動,聲音低啞。
“這些年,辛苦我們歲歲公主了。”
他不問她這幾年具體過的怎樣,也不問她為什麼裝作不認識他。
一句辛苦了,一句歲歲公主,表明了他所有的態度。
不是同情她,而是心疼她。
姜歲初頭靠在他肩上,眼淚決堤。
“姜歲初。”他望着夜空,輕聲說:“烏雲會遮住月亮,但月亮不會消失。”
他想告訴她,她的月亮一直都在。
他也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