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老爺子身體還好嗎?”
“嗯,手術很成功,這幾天情況已經穩定了,就是離不開人。”
肖君毅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勞累過度。這還是幾天來陳遠鳴第一次聯繫到人,只是光聽聲音,他的狀況可能比想像的還糟。
“你也要注意身體,別老爺子康復了,你又垮了……”
“家裏忙成了一團,大哥、父親他們都要為十月的大會籌備,家裏就剩下母親操持,她年齡也不小了,萬一累出個好歹也不是事兒,而且……”肖君毅頓了頓,輕輕吸了口氣,“不守在病房裏,我實在……安不下心。”
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充滿了苦澀,像是某種無聲的懺悔。陳遠鳴收緊了手指,這場突如其來的葬禮,改變的又何止是一條生命的軌跡。在心底嘆了口氣,他放緩了語調,“如果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在。”
電話里的聲音停了一刻,“謝謝你陪我回來……”
“我更想現在陪在你身邊。”
陳遠鳴的聲音堅定而溫柔,也蘊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隱痛。肖君毅張了張嘴,沒能答出話來。
電話中只剩下一片嗡嗡的電子音。
最終還是陳遠鳴先開了口,“注意身體,我的手機會一直放在身邊,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繫。你先去好好睡一覺,一切等睡醒了再說。”
“嗯。”
“晚安。”
“晚安。”
互道了晚安,電話那邊卻久久沒有掛機,直到兩分鐘后肖君毅按下了結束鍵。手機屏幕黑了下去,他拿着手機發了很長時間的呆,最終側過身體,躺倒在沙發上。
悲痛、懊悔、麻木、倦怠……一種又一種情緒掠過周身,最終剩下的是一個名為“負罪感”的獄卒,沒日沒夜的拷問着他的內心。赴美行程是來自母親和小叔的安排,但是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在美國他經歷的究竟是什麼。夢幻般的的歡愉只會讓死亡的陰影更加濃重。
比這更致命的,是最近慢慢憶起的瑣碎細節。從不過問兒女婚事的老太太,為何突然會想起催婚?一次次帶着渴望的神情向自己問詢。是否在冥冥之中,她早就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邁入終點,只是不放心從小在膝邊長大的孫子,才迫不及待的希望他成家,希望他被人照顧,能夠幸福。然而這麼一點點微小的渴望,他也未能滿足,而是選擇了玩笑似的欺瞞。
往更深處思考,就算他提前知道了這場葬禮,會選擇滿足祖母的願望嗎?他確實是有戀人的,但是這個人,無法帶到家人面前。
直到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煎熬湧上。就像站在獨木橋正中,一邊是他的家人,一邊是他的戀人,支撐在足下的卻是根搖搖欲墜的圓木。自己曾經設想的那些問題,太過流於表面。
為了擺脫這樣的負罪感,也遠離痛苦的折磨,他把一腔心思都放在了祖父身上,幾乎耗盡了所有心力。本以為這樣做會好過些,然而今天電話響起時,另一種痛楚又襲上心頭。
陳遠鳴說想陪在自己身邊。
伸手蓋住眼帘,肖君毅疲憊的闔上了雙眼。曾經以為堅如頑石的東西,只是個脆弱無比的肥皂泡,一戳就會炸裂粉碎。但是他又無法欺騙自我,他想念陳遠鳴,哪怕痛苦難耐,哪怕負罪深重,他也思念着自己的愛人,想要從對方身上汲取溫暖。
掌心感到了一點濕意,肖君毅並沒有放下手,長長的吸氣、呼吸,身體的顫動慢慢平復,如同墜入安逸的假寐……
陳遠鳴信守了承諾,半個月內都未曾離開北京,但是兩人的第一次重逢卻是在工作場合。經過初步協商,網景派專人前往中國,和安信簽署協議。作為負責人,肖君毅自然也列席其中。
只是再次見到肖君毅時,陳遠鳴心頭微微一顫。十幾天未見,那人看起來就消瘦了一圈,曾經自信滿溢的活力化作一種壓抑的沉穩,雙眸中也失去了曾經的戲謔和熱情,除了唇角笑容依舊,就像變了個人似得。
由於是工作場合,兩人沒有過多交流,只是公事公辦的開會、磋商,為兩家公司的協作鋪平道路。這次會議進行的倒是頗為順利,網景的介入畢竟對安信手機業務發展是一大助力,更別提搭建手機系統平台這個誘人的建議了。三天之後,協議的雛形就正式問世。
簽完協議,下面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設宴,兩位主事者卻窩在了辦公室里,窗帘緊閉,像是商議什麼要事。
“你看起來瘦多了。”指尖劃過對方有些凹陷的面頰,陳遠鳴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肖君毅笑了笑,“這段時間過得日夜顛倒,回頭養養就好。”
那笑容並未抵達眼底。陳遠鳴輕輕嘆了口氣,“老爺子已經出院了?”
“嗯,就是不想回療養院住,怕觸景生情。”說到自家祖父,肖君毅的眼神有些黯淡,“誰都沒想到老爺子會垮的如此徹底,那天老太太病逝時差點就沒熬過去。這些日子在人前還好,沒人時就會看着窗外流淚,還跟我說過好多次,都是因為他,老太太才遭了那麼多罪,走在了前面。”
寥寥數語,卻有道不盡的辛酸,這哪還是那位仙風道骨的老者、意氣風發的共和國元勛,只是位再平常不過的喪妻老人罷了。
陳遠鳴沒有說話,用力攬住了戀人的肩膀。如今已經時值七月,兩人穿得都不厚,肌膚的熱力透過單薄的襯衫,依偎在一起。像是被熱力感染,肖君毅慢慢垂下了頭,靠在陳遠鳴肩上,手臂收緊,如同溺水者擁住了身側的浮木。
低啞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那天我完全忘了你的存在,直到隔天才發現你不在身邊。然後我又想忘了在美國的那些日子,想要騙騙自己,想要消除那如影隨形的痛苦和負罪感……直到聽到了你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一字一句,包含痛楚,卻又清晰無比。
“這就像個兩難的困局,沒有標準或者正確的答案。想了很久很久,我只看清楚了一點。為了一時安逸去欺騙、去隱瞞,失去的只會更多,多到無法挽回的境地……”
陳遠鳴身體一震,想要抬起頭,卻被肖君毅緊緊的按在懷裏,幾乎無法動彈。
“所以,我不想再掙紮下去了。與其徘徊不定,與其煎熬不堪,我寧願選擇更真實的東西。”那平淡的聲音里多出了一種力量,越鑿越深、越壓越猛,“那些我曾經沒有放在眼裏的——朋友的祝福、家人的認同、婚姻和誓約——就像老爺子和老太太一生的相守,就像我父母之間半生的陪伴。”
像是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陳遠鳴發現自己的身體僵硬無比,連一根指節都無法挪動。他試想過這場死亡會改變肖君毅,甚至兩人之間的關係,但是從未想過,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我已經找到了這輩子該找的人,就不該再放手錯過。陳遠鳴,我想把你帶到我的家人面前,用另一種身份、另一種方式。”
“你……”陳遠鳴的嗓子像是被噎住了,如何用力都發不出聲音。他已經習慣了偷偷摸摸、苟且過活,也做好準備此生重複這樣的歷程。如今的幸福早就超乎想像,他並不打算貿然擊碎這個美妙的幻境。
家人的看法呢?社會的輿論呢?對事業的影響呢?他怎麼可能輕鬆跨出這一步……
環在身上的擁抱放鬆了一些,卻依然緊密。陳遠鳴看到了那雙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那雙眼睛不再像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有了痛苦、有了擔當、有了成長帶來的磨礪,也有着難以言喻的認真和果決。
“也許不是現在,也許要等到老爺子身體康復,等到大會塵埃落定,等到你那個朝思暮想的弟弟降臨人世,等到我們兩人、我們的家庭都做好了準備。然後,我想牽着你的手,正大光明的站在家人面前,告訴他們,我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愛人。”
肖君毅挑起了唇角,露出了一個微小而真實的笑容。“陳遠鳴,我愛你。你願意換種身份,站在那些我同樣愛着的人面前嗎?”
如同泥胎木雕般,陳遠鳴久久未能作出動作。他的鼻腔似乎被什麼堵住,眼角翻湧出難以抑制的熱意,如果不是緊咬牙關,可能齒列都在格格作響,如同他抖動的身軀。
他需要邁出這一步嗎?需要為了一個名分、一個認同走出這具安全的窄櫃,需要把自己的“病態”昭告天下,背負可能無至盡的指責和歧視嗎?然而看着肖君毅認真的表情,那些惶恐、那些不安、那些讓他裹足不前的東西在慢慢融化,如同碰上溫暖春日的薄雪。
最終,他的喉頭一陣顫動,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肖君毅的手,灼熱的體溫在彼此掌中交融。
“好。”
——————————
完成了跟網景的協議后,陳遠鳴這次終於沒有選擇停留,而是直接飛往澳洲。經過一個多月的談判,遠揚集團跟兩家礦業公司的協議落下了帷幕。遠揚繼續為北方礦業注資8千萬美元,用前後兩次共計2億美元的價格獲取了北方礦業45%的股份。
力拓的情況則更為複雜一些,它的主要控股人來自日本和歐美。由於這次期銅的巨幅震蕩,才讓一些零散投資者萌生退意。而佔據了力拓高達15%股份的住友集團,正在經歷近十年來最為嚴峻的內部動蕩,僅在期銅一隅,它就已經虧損了超過50億美元的資產,哪怕是對這個龐然大物,這一口也疼得有些緩不過勁來。
有了這個可乘之機,遠揚集團沒有猶豫,在幾輪拉鋸式的談判后,最終以6億美元的價格拿下力拓5%的股份。這算得上遠揚成立以來最大的一筆投資了,然而對於這筆巨額花銷,陳遠鳴卻萬分滿意。要知道2008年時中鋁花費了140億美元才拿到了力拓12%的股份,還掀起了一波金屬價格狂漲的熱潮,如今要不是趕在銅價暴跌,中國怪獸式的鋼鐵吞吐能力也未發跡的當口,想要以這種價格投資力拓,簡直是異想天開。等到過幾年力拓選擇吞併北方礦業時,就將是他第二次涉足力拓的機遇了。
解決了礦產上的併購,他沒在澳洲停留太長時間。最近他麾下的豫西鉬礦正在跟寶鋼商談一個長期協議,其實寶鋼原先跟陝西那邊的鉬礦是有協議在先的,這種橫插一杠的行為等同於虎口奪食,但是想要發展自家的礦業,和大型鍊鋼廠的合作總是少不了的,最近澳洲的佈局也構成了新的資本,讓他有機會撬開這條鋼鐵巨龍的牙關。
跟國企商談,自然少不了各種會議和工作餐,陳遠鳴卻出奇的沒有對它產生厭倦。這些天來,他的內心異常平靜,精力和熱情被調動到了最佳狀態,似乎只因肖君毅那一句話,就讓他發生了天翻地覆似得改變。雖然畏懼、惶恐,卻也充滿了動力和勇氣,像是點燃了某種希望的火花。
而這種改變,放在工作上就是更加的敏銳健談,簡直讓國企那些老總傷透了腦筋。豫西曠業雖然是個稚嫩的新礦,但是它蘊含的潛力任誰都能察覺,現在最重要的,不過是用何種方式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罷了。
商談緊鑼密鼓的進行,在討論合作協議之餘,負責外務的薛副廠長總是喜歡跟陳遠鳴扯一些關於金屬期貨,以及最近上海商業交易所的事情,似乎想把他拉進進滬深大戰的泥潭,和其他幾家礦業一起為上海的有色、稀有金屬市場搖旗吶喊。
面對這樣的邀請,陳遠鳴自然沒什麼興趣,就連跟在身邊的宋廠長也得到過他的囑咐,不會輕易鬆口。然而畢竟是在人家的地頭上,如果有心,自然能找出些空當。因而,在一次標準化的酒宴上,就出現了幾條陌生的身影。
“聽說李廠長、薛廠長在這邊招待貴客啊,這麼久不見了,小弟可要來討杯水酒……”
隨着爽朗的笑聲,一個滿面堆笑的壯碩男人走進了包間,態度隨意的似乎他才是被邀主賓。然而在座的幾位廠長毫無見怪,薛廠長還笑着指了指那男人,“小郭你可是躲的遠啊,這麼長時間沒見到人了,該當罰酒三杯!”
“三瓶都是應該的!”那個男人哈哈一笑,“只是諸位廠長不先介紹一下貴客嗎?”
“就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幾人鬨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指着那男人沖陳遠鳴笑道,“小陳,這位就是上海交易所的郭陽郭主任了,最近剛剛分派到金屬貿易口,也算是咱們系統內的戰友,還要靠着這位仁兄幫手出貨呢。”
“噯~不敢當不敢當!”郭主任連連搖手,臉上卻笑得異樣開心,“來,小沈,把酒給各位領導倒上,所謂相請不如偶遇,我還要先跟大家碰一杯再說!”
在這一室歡笑中,陳遠鳴的目光卻凝在了那人身後,被那肥碩的身影遮掩,在門邊的陰影中,站着一位故人……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九點寫完,一個半小時都沒更上來,去睡了一小會又爬起來更新,什麼都不想說了……
從周日到下周三都會很忙,網站又抽,能不能更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