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六十九章

70第六十九章

朱元璋要見的人不是朱棣,而是慕典雲。

慕典雲一愣,猜不出他有什麼事,但並無拒絕的理由,便跟葉素冬去了。

離憐秀秀再次出場還有時間,擠滿幾千人的戲棚重新熙攘起來,顯出非比尋常的熱鬧氣氛。朱元璋本人卻像是有點心事,不復剛露面時的神采飛揚。

要說他不知自己命在旦夕,自然是假話。事實上,由老公公從宮中傳出的消息可知,朱元璋最近幾乎不寵信宮中嬪妃,連日常飯菜都要先讓老公公親口試過,只為防天命教的毒手。此人出身寒微,心狠手辣,屢次在絕境中反敗為勝,如今怎會束手待斃。

天子淪落到與天爭命,亦是一種英雄末路。

慕典雲一進廂座,就看到他身邊坐着個宮裝雲髻的美麗女子,黛眉輕蹙,嬌容人見人憐。

他本以為她是恭夫人,但轉念一想,立即意識到在此場合,恭夫人沒有可能坐在皇帝身邊。這女子十有**是被軟禁已久的陳貴妃,被朱元璋放了出來,陪他看戲。

向皇帝問安后,他下意識向允炆掃了一眼。

允炆既然是單玉如的外孫,長相自然不差,英俊程度直追小燕王,只是心不在焉,全然沒有常人聽完憐秀秀戲曲的欣悅。要說他也是運氣不好,本來藉著朱元璋的偏愛,可穩穩噹噹待在皇太孫的位子上,偏生被天命教連累,弄至生死難料的境地。

慕典雲心中嘆息,正要探查陳貴妃的虛實,卻聽朱元璋問道:“卿家是否要離京了?”

陳貴妃雙眸低垂,似乎根本不在意朱元璋和旁人說些什麼。

慕典雲一邊猜測她、白芳華和恭夫人三人的地位高低,一邊答道:“是。皇上祭天之時,我們應當已經不在金陵城中,多謝皇上的雅量。”

只要公開現身,就很難逃過皇家密探的耳目,何況眾人武功有高下之分,只能堂堂正正經城門離開。朱元璋對此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等同於默認了他們的決定。

無論是因為心灰意懶,還是因為不想多豎強敵,慕典雲對他都相當感激。

朱元璋要見他,其實也沒有特別原因,只因心煩意亂,想讓他看看有什麼異常罷了。但人真的來了,他卻改換主意,嘆道:“方才巡城之時,朕見過了翻雲卿家。”

慕典雲微覺驚異,驚的是浪翻雲竟有閒情逸緻來見朱元璋。

須知他一直不滿朱元璋的諸般作風,甚至曾經私自進宮,想找朱元璋談談國策,卻被影子太監攔了下來。此時既然主動現身,就證明雙方之間的心結已經不在了。

果然,朱元璋嘆道:“他明言要帶秀秀離開皇城,並囑朕日後小心。就在那一刻,朕徹底放下了封城的想法。”

慕典雲柔聲道:“至少他替皇上解決了單玉如。”

朱元璋聽到單玉如之名,微微一笑,忽然沉聲道:“單玉如一死,天命教中大概正在明爭暗鬥,不知聽誰的話好。燕王是不是已經做好回順天府的準備?他連祭天都不肯陪朕一起,難道不怕天下人說他得位不正?”

饒是慕典雲心境止水無波,也被他這句話驚的一顫,下意識望向允炆和陳貴妃。

朱元璋冷哼道:“不用擔心,不經朕允許,沒有消息能夠傳出這個地方。孫兒,你說是嗎?”

允炆臉色蒼白,似乎連最後的一點精神都失去了,低聲道:“是。”

他寵愛允炆時,可以讓軍功赫赫的燕王都無計可施,翻臉無情時,也能讓允炆大氣都不敢出。慕典雲不忍看這對父子間上演的難堪情景,苦笑道:“如果皇上是燕王,還敢留在應天府嗎?如今形勢比人強,就算燕王的孝心感天動地,硬要留下,那他一旦出事,皇上打算把皇位交給誰?”

朱元璋龍目中射出冷酷的光芒,冷冷道:“你們每個人都認為朕的壽元將近,所以要為自己預留後路,所謂英雄好漢,其實不過如此。燕王是朕的兒子,朕偏要他留下,他又能怎樣?”

慕典雲笑道:“皇上以大軍閉鎖金陵,逃得掉的人當然寥寥無幾,燕王也不見得能成功。但我仍然要問皇上一個問題,究竟是朱家的江山社稷重要,還是強壓著兒子順從重要?如果皇上連事情的輕重都分不清,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燕王拋下父親回封地,論理屬於大逆不道。朱元璋對此毫無意見才是怪事,不但要有意見,龍顏大怒也是應有之意。

然而,這一切都是朱元璋親手造成。他好色失察,才會弄出允炆這私生子,一心想剷除開國元老的勢力,才會重用內藏奸狡的胡惟庸,致使這奸臣權傾朝野。若他不這麼喜愛玩弄權謀心計,事態也不會糟糕到這個地步。

燕王何嘗不想當個名正言順的太子,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朱元璋的臉色陰沉起來,良久方道:“秀秀要出場了,卿家安心看戲吧。”

憐秀秀的壓軸大戲是“才子戲佳人”,講的是佳人在佛像前嘆息年華虛度,未能遇上如意郎君,結果被躲在佛座旁的才子和書童聽到的故事。唱完這一曲,慶典便告結束,朱元璋等人會返回內宮,準備祭天大典,而浪翻雲也會帶走憐秀秀。

開場喧天的鑼鼓聲散去,憐秀秀展開玉喉,唱道:“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這場戲中凝聚了她對浪翻雲的感情,心融神化,似嗔似怨,使人立刻全身心投入到她的演繹中,再也想不起世間的其他事情。她的唱腔固然完美無瑕,表情、感情、手勢更是生動至極,惹得全場觀眾屏息欣賞,更有女眷暗自落淚。

在這個時候,她連龐斑的影子都忘記了,芳心中只剩浪翻雲,全心全意地傾注着自己永生不悔的深情。但深情之中,還夾雜着說不盡的幽怨凄切,因為她和浪翻雲的緣分僅止於攔江之戰。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過後,浪翻雲將不復存在於這個人世中。

其他人當然不像她一樣深愛着浪翻雲,但幾乎全部被她的表演引動心事。

朱元璋想起了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從與陳友諒的鄱陽湖之戰,想到言靜庵芳魂渺渺,好不容易成為天下共主,卻連兒子和妻子都不敢真心相對,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陳貴妃早已珠淚流了滿臉,想起母親凄涼的命運,幾近哽咽難言。允炆更是目瞪口呆,眼角濕潤,瞪着台上的憐秀秀,什麼都說不出來。

別說坐在戲棚里的人,就連應該和憐秀秀配戲的小生和書童也呆如木雞,站在一邊。明明憐秀秀唱完,他們應該出來接戲,繼續唱下去,但神魂震蕩之下,竟繼續在旁呆站着,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份。

若非親眼得見,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竟具有與鷹緣不相上下的精神力量。戲棚里的人身份迥異,心性更各有千秋,卻全沉浸在黯然傷懷的心境裏,被勾起了平時隱藏起來的情緒。

因為其他角色的失態,這場戲只唱完了“佳人拜廟”,並未唱到最後。面對驚天動地的喝彩和掌聲,憐秀秀靜立當地,沒有半點受寵若驚,只最後一次答謝了觀眾,便又回去後台,再也不曾現身。

慕典雲最後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戲台,輕嘆一聲,站起身來道:“皇上,我要告辭了。”

憐秀秀演唱時,浪翻雲必定也在一邊觀賞,只不過無人可以感應到他神出鬼沒的蹤跡。憐秀秀當可安然無恙,不需別人照應,唯一有問題的仍然是燕王。

朱元璋默然注視着戲台,聞言點了點頭,道:“爾等不必多疑,如今朕只想守住這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無論是浪翻雲,還是燕王,朕都不會怪罪,你們儘管去吧!”

這一瞬間,他又恢復了開國帝王的梟雄氣象。

慕典雲心知他絕對沒有變成一個值得相信的人,倘若當真度過這次危機,說不定就要秋後算賬,計較燕王臨危離京的不孝,再抽出手繼續對付自己這些江湖勢力。

但此時此景,他看着朱元璋略帶神傷的側臉,仍嘆道:“請皇上事事小心,多加保重,勿要被人趁虛而入,掌握你苦心佈置的禁衛親信。否則燕王將真的失去名份,可能導致自相殘殺的可怕後果。”

朱元璋渾身一震,緩緩道:“朕自有打算,卿家費心了。”

隨着朱元璋的離去,戲棚中的各大臣也魚貫而出。不管天命教布下何等陰謀詭計,由於允炆一直被迫陪在朱元璋身邊,也都無法付諸實施。

燕王正坐立不安,見他回來,連忙問道:“父皇說了什麼?為何沒有遣人交代我祭天的事?”

慕典雲苦笑道:“他已經知道你要回北平,雖然惱怒,卻沒打算阻止你。我想我們可以走了,越早動身越好,沒有允炆讓他們投鼠忌器,他們定會對你動手。”

燕王肅然道:“好,聽說秀秀小姐的馬車走南面的午門,我們也跟着她出去,到皇城承天門外的五龍橋,我的下屬就在那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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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三+覆雨]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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