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方夜羽沿山道緩步上行。
他手持龐斑的親筆信,親自去見乾羅山城的城主,“毒手”乾羅,要求乾羅向魔師宮效忠,要麼降,要麼死。龐斑的信措辭十分客氣,乾羅的答覆也十分婉轉。他說,願為魔師效犬馬之勞,盡遣山城人馬出手對付怒蛟幫,但自己三年前與浪翻雲一戰,留下的內傷尚未痊癒,暫時不便親身上陣征戰,還請小魔師見諒。
就在方夜羽離去的當天,手下探子報信給他——乾羅孤身離開乾羅山城,不知所蹤。
方夜羽並不意外。乾羅成名四十餘年,若因一封書信,立馬對他方夜羽卑躬屈膝鞍前馬後,他反而要感到奇怪了。
他早已與“飛腿”毛白意暗度陳倉,又以男女之間的手段勾引了乾羅三大愛將之一“掌上舞”易燕媚。剩下的兩人中,“破心拐”葛霸重傷未愈,“封喉刃”謝遷盤斷去右手,均與廢物無異。乾羅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山城已是魔師宮掌中之物。
赤尊信遁走後匿跡無蹤,上官鷹和翟雨時等人正如喪家之犬般沿長江奔逃,不敢折返洞庭湖。魔師宮進犯中原武林的計劃不可謂不順利。
但魔師宮之主的追尋天道之路卻屢遭挫折。
方夜羽身為龐斑次徒,是天下少數幾個知道龐斑、風行烈、靳冰雲之間恩怨糾葛的人。按說播下魔種之後,種生鼎滅,風行烈絕無可能倖存,可他偏偏還活着,使道心種魔不能全功。龐斑因此親身找上風行烈,卻被其以進為退,躍入江水而去。
原以為對付一個武功全失的廢人,師尊身旁黑白雙仆出手,必定萬無一失。今日路上,他卻收到雙仆傳書,說是遇上強敵,二人使用“馭鬼遁”才逃得一命。他們如今已經動身返回關外,傷愈之前不敢踏入中原,以免影響龐斑的大計。
馭鬼遁是聖極宗秘術,真元爆發后傷及臟腑經脈,藥石難醫,只能靠自身修為慢慢回復。方夜羽師承龐斑二十餘年,自知雙仆權衡之下,不得不走。他們傳書給他的同時,自然另有隱秘手段稟告龐斑,也所幸如此。
方夜羽從不願把壞消息帶給師父。
山間路已盡,他一抬頭,便看到山路盡頭一間小小山亭。不可一世的魔君龐斑孤身一人,背對着他負手立在亭中,俯瞰山下景色。他雄偉至極的身形映襯天邊燦爛的晚霞,金紅的落日,有如天神降臨凡間。
靳冰雲不在他身邊。
方夜羽走上前去,躬身施禮道:“師尊。”
龐斑渾厚柔和的聲音響起:“見過乾羅了?如何?”
方夜羽道:“果然人中之雄。他表面上答應服從師尊,卻當機立斷,在夜羽離去後下山遠走,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至今尚未發現他的蹤跡,不過夜羽以為,此人雖是黑道梟雄,還未有資格做得師尊對手。”
龐斑淡淡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已經很難得了。夜羽你以為他去了哪裏呢?”
方夜羽道:“乾羅在中原沒有盟友,夜羽以為,他想去見浪翻雲。”
乾羅與白道有矛盾無交情。而中原武林,真正不懼龐斑,又值得乾羅一顧的黑道中人,只得一個浪翻雲。
龐斑一聲嘆息。
在知道乾羅不堪做自己對手之後,他似乎就對這昔日的黑榜第一高手失去了興趣。就如赤尊信逃去,他也立即對赤尊信失去了興趣一樣。
方夜羽直起身來,注視龐斑偉岸的背影,肅然道:“夜羽收到黑老白老的傳書之後,已經安排離洞庭湖最近的花護法柳護法,還有由老師強老師趕了過去。又聯絡逍遙門的孤竹,命他用飛鷹搜索風行烈下落。師尊覺得可有不妥之處?”
他盡遣四大高手,攔截的當然不是武功盡失的風行烈,而是風行烈身邊那個將黑白雙仆擊成重傷的神秘人。
龐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轉過身來,一雙如蘊雷電的眸子透過方夜羽,看進了他身後的青山綠水之間。
他柔聲道:“陪師父下山吧,我們去接冰雲。”
蒼鷹驟然高飛,鐵翅劃過雲間,被層層疊疊的白雲襯成一個小小黑點。
風行烈一臉陰鬱地咬着包子,盯着蒼鷹越升越高的身影,極盡目力,也瞧不見鷹兒飛往何處。不過瞧不見就瞧不見了,他只是通過這種舉動,來試探自己的感官是否有所衰退。
慕典雲已達到辟穀境界,點了一碗米粥作陪,邊喝邊盯着夕陽發獃,並未注意風行烈心情如何。
他們正在岳州府東面的回龍鎮上吃晚飯。
他們離開南湖草堂前,爆發了一場很小的爭執。慕典雲不知內情,只知龐斑不會放過風行烈,以風行烈現在的處境,去任何地方都只會給別人帶來大禍。他不想連累旁人,更不想覥顏去師門避禍。
慕典雲對此十分無奈,也並不認同風行烈的顧忌。若魔師宮當真要入侵中原,邪異門又怎能獨善其身。風行烈好歹見過龐斑的真正實力,前去提醒厲若海,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只可惜他在這事上毫無立場,只能尊重當事人的意見。風行烈既然堅持不回邪異門,他只能依照原來的計劃,從岳州府向東而行,準備去武昌韓府要回那柄“鷹刀”。
想到鷹刀,就很難忽略風行烈提到它時的鄭重。慕典雲固然無意貪圖別人的東西,卻也忍不住去想刀中隱藏的秘密。如果他理解得沒錯,鷹刀的價值大概相當於當年的《空冥訣》,足以讓任何人不顧臉面,公開爭奪。
這樣的寶物竟會落在風行烈手上,背後必定有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
他在想風行烈的過去,與此同時,風行烈也在想他的。
三年前他就覺得慕典雲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謎團,如今再見,這謎團非但沒有變得稍微清晰,反而愈發撲朔迷離。這種感覺讓他想起靳冰雲。冰雲同樣來歷成謎,即使就在他身邊枕畔,也像天上的雲一樣飄渺不定,若即若離,最終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
相較而言,慕典雲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他武技醫道驚人,來歷極為神秘,一出手就能暫時克制道心種魔大|法。是以風行烈曾短暫懷疑出身於魔師宮,說不定和自己一樣,也是師門叛徒。直到見他出手逐走黑白雙仆,雙仆也確實不認識他,這個疑惑方煙消雲散。
可就算疑心最重的時候,他也沒對慕典雲生出戒心。他不得不承認,或者因為慕典雲身上獨特的氣質和二人淡薄如水的交情,他已不知不覺間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正因如此,他心裏縱有千百個疑惑,也可以按捺下來不問,如同慕典雲沒有問他為何會和龐斑扯上關係那樣。
此地離岳陽已有百里,二人外貌氣質出眾,在這小鎮酒樓上很是扎眼。風行烈見那碗白粥可能要被喝到地老天荒,終於忍不住叫來店小二,打聽去武昌府的路途。武昌周圍水路四通八達,到了那裏,雖然容易和追兵撞上,相對地也較為容易脫身。
慕典雲忽然道:“你打算在這裏住宿一晚,還是立即上路?”
風行烈揮手讓小二離去,低聲道:“想辦法買兩匹馬,入夜後馬上走,這裏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江湖經驗豐富,本能感到剛剛看到的那隻飛鷹不對勁。長江一帶草木茂盛,有猛禽也不稀奇,但被人飼養過的鷹飛行規律與正常的鷹不同,令他大為警惕。慕典雲聽他這麼說,自然不會有意見。二人以重金買了兩匹馬,趁夜色四合之際,縱馬奔出小鎮。
風行烈騎術精湛,不以馬背顛簸為意,凝神感受體內真氣的狀況,發現鬱結多日的奇經八脈暢通無阻,那兩道征戰不休的異種真氣也老老實實地蟄伏不動。他驚喜之下,便要試着凝聚自身的燎原真勁。
慕典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開口道:“風兄還是意守丹田,不要妄動的好。此時你丹田中能起微息,但一起之下,立刻會返回之前的狀態,讓我前功盡棄。”他語氣平淡,但平淡之中,自有一種毋庸置疑的自信態度。
風行烈立即打消念頭,笑道:“龐斑一定想不到世上除他自己之外,還有人能解決道心種魔的隱患。”
慕典雲搖頭道:“不如說是我運氣好而已,魔種的殘餘被那道佛門真氣壓住,省了我無數力氣。而且我練的內功性質特別,在療傷解毒上具有奇效,否則一樣束手無策。”
這還是他首次提起自己的武功,風行烈心中一動,藉機問道:“慕兄的功夫是否與魔門有關?”
慕典雲瞥了他一眼,目光明銳,似乎看透了他內心所有的想法。風行烈正不自在,便聽他笑道:“風兄真正想問的,其實是我究竟是否魔門中人吧?”
風行烈略一躊躇,坦然道:“的確如此。慕兄若覺為難,就當我沒有問過好了!”
萬花本是江湖十大門派之一,沒有事是不能訴諸人前的。但此事的重點不在於為難與否,而在於萬花谷是數百年前的門派,如今已不復存在。
不過,許多奇人異士性情古怪,武學一脈單傳,並非奇事。他想了想,決定只講結論不談過程,便道:“無妨。我出身於秦嶺萬花谷,師父名叫東方宇軒。本谷門派根基已不復存在,當世的萬花傳人,很可能只剩下我一個。”
風行烈果然不以為意,奇道:“恕我孤陋寡聞,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萬花谷的名頭。”
慕典雲苦笑了一下,道:“本門之中多為厭倦了江湖爭鬥的隱士,風兄沒聽過也很自然。正因如此,本門並不只注重武功,門中弟子還要修習琴棋書畫和醫術,隔一段時間就要出山行走,磨練醫學之道。”
他不知魔門來歷,不能排除萬花谷隱入魔門的可能。像他們這種支持李唐皇室的門派,李唐滅國之後,下場必定難以樂觀。但親眼見過魔師雙仆的行事後,他寧可裝作未想到這個可能。
風行烈訝然望着他。
慕典雲的來歷聞所未聞,這不奇怪,他只是驚訝於他的坦誠直率。經歷枕邊人的背叛之後,這種誠摯異常珍貴,雖不能改善他心灰意冷的心境,至少讓他好受了點。
慕典雲感應到他的視線,奇道:“還有什麼疑問嗎?我想我說得夠清楚了。”
風行烈遲疑了一下,問道:“天下間還沒有人能夠勝過龐斑,事後你有何打算?”
“事後”指的自然是風行烈武功恢復之後。慕典雲本來和這件事全無關係,偏偏把龐斑那方的重要人物得罪到不能補救的地步。魔師手下會不會對付他,會如何對付他,都是未知之數。而且他武功遠勝風行烈,只怕再見到魔師宮中人時,對付他的人會比對付風行烈的還多。
慕典雲苦笑道:“老實說我還沒想這麼多,取決於龐斑吧!他肯放過我們的話,我會回岳州,亦或去挑戰幾個高手,瞧瞧自己的實力。若不肯,除了對抗到底,也沒有別的選擇。”
風行烈被他觸動心事,不再追問,一時四下里只聞馬蹄篤篤踏地之聲。
也不知奔了多久,馬匹口鼻噴出白氣,大有疲憊之態。風行烈正要開口讓慕典雲停下,找水源飲馬歇息,驀地察覺地上有一個黑影掠過。慕典雲同時生出感應,二人抬頭上望。
飛鷹的身影由近至遠,又由遠至近,在明月前盤旋不定,總不離二人所在的位置。
風行烈武功雖失,眼力仍在,皺眉道:“是白天的那隻鷹兒,他們追得好快。我大意了,不該等到晚上才上路。”
慕典雲心想魔師宮敢在中原耀武揚威,自然有這樣的實力。他並不驚訝,眼光掃過數里之外的村舍,沉聲道:“既然已經來了,不用理會,繼續走。”
高手相爭,利用地勢環境乃是常事。雖不知魔師宮會遣來何等樣人,但總不至於是跑腿傳話的小嘍啰。
附近數十里內儘是一覽無遺的水田,地勢平坦,無處藏身,也無地勢可用。以他二人的眼力,看不出田地有何異常。所以,除非追兵不打算於此時對他二人出手,一旦出手,必定與這小小的村落有關。
雙騎並肩行入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