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岳州城郊,南湖湖畔,天際被落日映的如火燒一般,翠綠竹林綿延如織。兩匹駿馬由遠至近,蹄聲踏踏,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逐漸沒入竹林深處的山谷。
南湖草堂以稻草和翠竹鋪成的屋頂近在咫尺。
當先的年輕壯漢跳下馬來,關切地問:“秋末,你覺得怎樣了!”
另外一名騎士身材與他相仿,但神情萎靡,顯然傷病在身,聞言苦笑道:“還是那樣,只盼雨時的消息可靠吧!”
先前那人安慰他道:“慕先生雖然精明過人,我怒蛟幫的情報網也非同小可。雨時說的話絕不會有錯,他說慕先生住在這裏,那就一定是住在這裏。”
當今武林,出名的醫道高手只有“毒醫”烈震北一人。近年來又有另外一名姓慕的神醫出現在岳州府,掛單在大葯堂中為人診病,手到病除,效驗如神。但他掛單半年失蹤半年,行蹤如烈震北般飄忽不定,找他看病全憑運氣,遂有“醫仙”之稱。
無人知曉他的身份來歷,以怒蛟幫掌控長江兩岸的能耐,也屢次被他以絕頂身法甩脫眼線。最後是在機緣巧合之下,方知這位“醫仙”隱居在南湖一帶。
怒蛟島上自有名醫良藥,故而怒蛟幫眾反倒沒見識過慕典雲的本事。今次是因為大醫師常瞿白離島採購藥材未歸,普通醫者對梁秋末的傷勢束手無策,這才不得不外出求醫。
他嘴上安慰梁秋末,心底亦有疑慮。
烈震北名列“黑榜”,也未曾狂妄到以仙為綽號,誰知慕典雲是有真才實學,還是沽名釣譽?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人走到草堂門前,只見柴扉緊閉,人聲寂寂,年輕壯漢揚聲叫道:“有人嗎?”
好一會兒,門扇霍然洞開,一個身材高大,頭髮花白的老婆子堵在門口,瞪着他們道:“主人家說不見客。要求醫,等他去城裏的時候吧!”
年輕壯漢大感尷尬,乾咳道:“我們是怒蛟幫的戚長征、梁秋末,我這位兄弟中了奇毒,命在頃刻,能不能請大夫通融則個?”
老婆子瞪視他們半晌,忽然高聲大叫道:“是怒蛟幫的大爺來了!”
草堂中遙遙傳來一聲輕笑,一把清朗悅耳的男聲道:“就算是怒蛟幫的大娘,說不治就是不治。”聲音清晰異常,比起面對面說話也不逞多讓。
戚長征尷尬之外又有些惱怒,自從三年前浪翻雲單劍戰退封寒、乾羅、赤尊信三大強敵,本幫聲勢大振,已很久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用如此無謂的口氣提到“怒蛟幫”三個字。
而慕典雲說第一個字時,他便凝神靜聽,直到一句話說完,仍未能聽出他所處方位,可見此人武功非凡,不是可以用威勢逼迫的人。梁秋末所中奇毒已拖了兩天,常瞿白歸期未定,終不能甘冒大險等他回來。戚長征當機立斷,心想要糾纏也該去糾纏正主兒,何必在這裏磨蹭。
開門的老婆子腳步重濁,兼之言語無禮,多半只是個不會武功的鄉下老婦。戚長征自然不會為難她,叫道:“得罪了!”帶着梁秋末縱身而起,從泥牆上輕輕巧巧翻了進去。
老婆子既不阻攔,亦不示警,任憑他們闖向草堂深處。
山谷中景色甚為優美,草堂的風景卻只有更美,遍地種植奇花異草,碧綠可愛。一切用具都以竹子製成,竹架上晾曬着草藥,葯氣甚至壓過了花香,一望可知主人精於醫道。
戚長征轉過一重院落,倏地停步。
一人站在花架之旁,正在整理枝葉,聽到來人踏進院門,向他們望了過來。
這人非常年輕,最多不過和戚長征一個年紀,氣質超脫,肌膚晶瑩白皙如玉石,論俊秀尚要勝過翟雨時,又比翟雨時多出一股飄逸出塵的味兒,令人一見難忘。
戚長征全身一震一跳,內心生出奇異的感覺,對方兩道目光如有實質,從皮膚肌肉一直看穿到內心深處,一時似乎連心底最深的秘密也無處遁逃。這種直刺人心的目光,他只從浪翻雲和赤尊信身上感受過。
梁秋末武功不及他,更覺不安,卻見那人似笑非笑道:“是浪翻雲教給你們,主人不見客時,可以隨便闖進去的嗎?”
以浪翻雲不拘一格的行事方式,別說隨便闖入,更過分的事情也乾的出來。但戚長征直覺不該以實話回應,岔開話頭道:“閣下定是慕典雲慕兄了,莫非認得敝幫浪首座?”
那人目中精光一斂,笑道:“不錯,我認得浪翻雲,浪翻雲可不認得我。”
戚長征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拱手道:“得罪!”
慕典雲從容笑道:“怒蛟幫果然實力不凡,慕某稍稍有了些薄名,就難逃貴幫耳目。聽說戚兄是貴幫第二代里的第一高手,有本事闖進這裏,不知有沒有本事強迫我治病救人呢?”
戚長征又是一震,那老婆子扯着嗓子大叫時,並未提到兩人的姓名,也就是說,這“醫仙”竟能聽到隔着兩間院子的低語之聲。
他被對方氣勢震懾,早就將起初那點疑心拋到九霄雲外,誠懇道:“慕兄休怪,敝幫兄弟身中奇毒,在下心急如焚,方有冒犯之舉。如果你肯出手醫治梁兄弟,敝幫必有重謝。”
慕典雲目光在梁秋末臉上一轉,皺眉道:“哪來的奇毒?”頓了頓又問:“哪來的命在頃刻?”
梁秋末大吃一驚,結結巴巴道:“這……我……在下前幾日吃酒賭錢時被人砍了一刀,刀上淬有毒藥,傷口麻癢,至今不能癒合……”
戚長征乃是心直口快的人,以為他不滿擅闖草堂之舉,插口道:“秋末!不要說了,慕兄不願診治,明說便是,何必硬指梁兄弟沒有中毒?既然如此,老戚只好認為,尊駕徒有醫仙的稱號,其實是欺世盜名之輩了!難道敝幫浪首座親至,尊駕也不肯買這個面子嗎?”
慕典雲微微一笑,淡然道:“浪翻雲若來了,說不定我會惟命是從,可你不是浪翻雲啊!”
梁秋末臉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表情。
戚長征亦覺一陣暈眩,暗叫不好,眼角瞥到梁秋末慢慢軟倒在地,大駭之下欲聚氣反擊。但他一身真氣全然提不起來,踉蹌幾步,跟着癱在地上,除眼珠尚能轉動之外,從頭到腳均僵硬至不能移動的地步。
他心中驚怒交加,交談中慕典雲一直靜立不動,小指頭都沒抬過一下,不知用什麼手段讓兩個人同時着了道兒。單憑這一手,“醫仙”就該和“毒醫”換個綽號才是。
腳步聲響,那老婆婆走了進來,似乎對這場景司空見慣,上前將他二人一手一個拎了起來,拖到旁邊的竹椅上坐好,道:“大夫,沒有事做的話,我先回家去了。”
慕典雲唔了一聲,道:“婆婆辛苦了。”
戚長征眼睜睜看着她高大的身影走出院門,當真不知是什麼滋味。眼前一花,慕典雲已轉到他面前,眉峰微蹙,用看麻煩般的苦惱表情看着他二人。
直至此時,他身上也未出現半分敵意,更談不上殺機,反倒給人一種溫和親切的感覺。成名高手往往如刀鋒般鋒利迫人,鮮少有人具有這種和煦的氣質。戚長征一條小命落在對方手上,竟完全沒有生出危險的感覺。
只聽他嘆道:“請勿誤會,這院子裏的花草一半都有毒性,相生相剋,不至於致人死命,但你們既不通醫理,又沒練成先天真氣,貿然走進來,當然會被有毒的花粉侵入血液經脈,並不是我針對你們下手。”
戚長征這才明白那老婆子為何有恃無恐,替這樣一位主人家做事,那是大可不必害怕江湖人仗勢欺人的了。
這時慕典雲從旁邊取過一束藥草,點着了放在他鼻子底下,濃煙撲面,戚長征被嗆得打了幾個噴嚏,麻木的舌頭恢復了活動能力,一下子叫出聲來道:“你想怎樣?”
慕典雲平靜地道:“我改了主意,只要戚兄肯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把這位梁兄治好,任憑兩位自由離去,如何?”
戚長征怒道:“你剛剛才說他沒中毒!”
慕典雲微笑道:“他的確沒中毒,他是被人下了蠱。”
戚長征張了張口,扭頭去看梁秋末,梁秋末眼睛瞪得大大的,面上表情既似相信,又似不信,可惜說不出話來,也就無從發表意見。
戚長征把頭扭了回來,正色道:“你要問什麼?若是事關本幫機密,那是休想。”
慕典雲笑道:“不必多心,我對那些沒有興趣……戚兄可否為我敘述一下三年前怒蛟幫大戰的戰況?”
戚長征頓時瞠目結舌。讓他猜上一百次也猜不到對方會提這樣的要求,不過那場大戰牽扯到黑道三大霸主,並非秘密,總比其他難以回答的問題好上許多,他只是奇怪為何慕典雲會問起這件人盡皆知的大事。
長江怒蛟幫、黃河乾羅山城、西南尊信門,合稱武林黑道的三大凶地,一向互相牽制爭鬥,不讓任何一方坐大。後來,怒蛟幫的青年幫主上官鷹娶了乾羅的義女乾虹青為妻,三年前臨近中秋的時候,乾虹青以聯合乾羅對抗赤尊信為借口,邀請乾羅率部下前來怒蛟島。
上官鷹引狼入室,赤尊信當然不會坐視怒蛟幫被乾羅吞併,遂也率眾到來。
為了對付浪翻雲,赤尊信特意請來同為黑榜高手的“左手刀”封寒相助。沒想到尊信門七大殺神在北上的路上遇到初出茅廬的白道青年高手風行烈,雙方衝突起來,七大殺神二死三傷,尊信門未及出戰先挫銳氣,在怒蛟水戰中連連失利。
當夜,“覆雨劍”浪翻雲連續擊敗封寒、乾羅、赤尊信三人,封寒帶乾虹青離島而去,乾羅與赤尊信被迫簽下停戰協議,各自退走,浪翻雲一躍成為黑榜榜首,地位無人可撼。
怒蛟幫經此劫難,上下同心,顯出中興跡象。長江流域的大小幫派縱使心懷異志,也無人敢在這檔口顯露出來。而乾羅返回乾羅山城,赤尊信返回尊信門后,兩大勢力一直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舉動,怒蛟幫一時風頭無兩。
戚長征說著說著,猛然意識到,“醫仙”恰恰是在三年前的秋冬之交時初露頭角。
莫非他與怒蛟大戰有什麼關係?
“大抵便是這樣,慕兄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戚長征大大方方打量他的表情,不知不覺間,已經毫無戒備之心。此人身上似乎有一種令人在不經意中放下戒心的特質,縱然為其所制,也很難心生反感。
慕典雲神色如常,搖頭道:“沒有了。”
藥草徐徐燃盡,戚長征與梁秋末同時躍起,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疑不定之意。慕典雲平靜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梁秋末對他已是心服口服,略一猶豫,依言挽起衣袖,露出前臂上的傷口。傷口甚淺,但潰爛不能癒合,翻出的血肉盡呈烏紫,散發腐爛氣息,看起來十分嚴重。
他只看了一眼,返身從屋中取出一盒金針,打開后順手塞在戚長征手裏,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四枚金針已深深刺入傷口四周的肌膚。他手中捏着第五枚較長的金針,迅如閃電地一勾,梁秋末悶哼一聲,金針自血肉深處勾住一條細白的蠱蟲,將它硬生生扯了出來。
這幾針的手法美妙凌厲兼具,戚長征是識貨之人,忍不住贊道:“好!”
慕典雲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傷人的刀上沾有蠱蟲的蠱引,這是蠱蟲幼蟲,把中蠱當作中毒來治,當然治不好。不過這種蠱並不兇狠,讓宿主吃上幾天苦頭便會自行死去,就算不來找我,過幾天也會痊癒。”
他揮手制止了梁秋末的道謝,續道:“我無意計較你們如何得知我的住處,今次算是破例,謝就不必了,萬望兩位不要泄露我的住處。”
戚長征本想為怒蛟幫招攬此等人才,聽了他的話,自然不好再提,但仍忍不住問道:“看慕兄手法,你的武功想來不弱於醫術,不知出自何門何派?”
慕典雲似有悵然之意,微笑道:“離經易道,太素九針。”
二人告辭時已是繁星滿天,戚長征回過頭去。夜色深沉,草堂格外靜謐安寧,慕典雲長身玉立,幾乎與天地美景融為一體,有如圖畫。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琢磨這個神秘人物,大踏步走出草堂,翻身上馬。
明天晚上,黑道元老葉真在岳州府“抱天攬月樓”擺酒,化解怒蛟幫與洛陽布衣門的恩怨,他二人必須在此之前返回怒蛟島,接受幫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