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同樣的選擇
第六十九章同樣的選擇
◎兩條時間線的自己,在這個交匯點開始重合◎
其實折騰了這麼久,江以勝的犯罪證據一直沒有找到,明余渡就大概知道,應該是找不到了。但他又抱着一些微薄的希望,希望可以在江澈給出的死亡日期前,能給最後一個兇手,冠上真正的罪名。
但江澈對他這位父親真的可謂是盡心儘力,甚至連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都在算計。
亞太電影的頒獎是個既定事件。所以他很可能覺得,明余渡會因為病情不能回國,直接死在國外。屆時江以勝經濟犯罪的刑期一滿,出來后,照舊可以東山再起。
假如明余渡直接死在頒獎典禮那天,那這個結果確實可能實現。
但他沒有。
在江澈記憶里的那個前世,他應該同樣不是死在這天。不管前世有沒有獲獎,來亞太電影頒獎典禮肯定是如期發生。但按江澈的說法,江以勝最後是死在了牢裏。
冥冥之中,明余渡突然有了一種“好像經歷過這一切”的既視感。兩條時間線的自己,在這個交匯點開始重合。
——因為他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以藍和白為主色調的獨立病房裏,監控身體的儀器隨着心跳發出規律的聲響。時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拿着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在削,嚴晝昨晚一晚沒睡,眼下有點青黑,此時臉枕在他床邊,睡顏不怎麼安穩。
明余渡保持着半坐起的姿勢,手落在嚴晝的髮絲上,又偏過臉,看向淡青黑色的烏雲彙集在天空。
唯一能讓江以勝感到欣慰、感覺有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刑期。
江以勝很確信,自己並不認識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女人。但對方沒有對他的落魄樣子有絲毫的反應,裊裊婷婷的坐到了可以對話的椅子上,隔着玻璃,拿起了話筒。
不過,比起這些,更讓江以勝難受的一點是缺錢。
而沒錢的後果,就是他入獄之後,從前那些被忽略的基礎生理需求,開始佔據生活的主要情緒。
“不用擔心,”時鈺把蘋果削成了小塊,熟稔地遞過來:“很快就能處理好了。”
獄警站到了房間的兩側,頭頂的監控清晰地映照出玻璃內外的人影。
“可以拒絕。”獄警看了他一眼:“對方說是來告訴你兒子的事。你考慮清楚,不去的話就繼續做事。”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等着吧,總能熬過來的。那個女人的兒子再想報復,難道能賠上自己,親手捅他幾刀不成?只要再忍忍,只要等他出去……
手腕和腳腕都戴着特質鐐銬,兩側換上了荷木倉實彈的獄警,江以勝被帶着一步步走過監牢,又經過一處走廊,七拐八拐,終於到了裝備着防彈玻璃的小房間。
江以勝穿着囚衣,戴着鐐銬,彼時風光無限的江雲科技董事長,現在落魄地和其他罪犯一起參與監獄中的勞改活動:在悶熱的室內製作一件手工藝品,汗水順着皮膚的紋理一路下滑。
獄警用警棍敲了敲鐵欄杆:“江以勝,有人來探監,跟我來。”
明余渡淡淡地嗯了一聲。
因為牽扯經濟犯罪,他的賬戶幾乎都被凍結了。再加上他除了江澈沒有別的親人,盛景科技那位老爺子,說是岳父,實際是仇人還差不多,自然沒別人探視,也沒人能匯錢給他。
坐牢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進來的都是人生跌落谷底的爛人,像是山間被族群拋棄的鬣狗,聚在一起后既會相互提防,又會自動形成小團體,明面上遵守規則,實際使絆子的事不少。
此時的蓉城正是烈陽高照。
會以他兒子自稱的,只有江澈了。江以勝臉上露出討好的笑:“警官,我去。”
“探監?”江以勝慢騰騰地站起來,遞上手腕,被獄警換上另一副手銬:“誰來探監,我可以拒絕嗎?”
沒有人告訴過他,在監獄想過得好點,錢這個東西有多重要。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你認識我兒子?”
十次裏面有一次能搶到沾着陌生人唾液和塵土的煙頭,他就能在微末的幾秒時間裏,短暫忘記自己的落魄。
別的獄友能吃點好的,他只能不近不遠的站着,眼裏露出垂涎。之前看都不看一眼的幾塊一包的劣質泡椒鳳爪,他嗅見一點味道,嘴裏就開始瘋狂分泌唾液。他甚至連一根最劣質的香煙都買不起。剛進來時看見別人吞雲吐霧還能忍,後面就開始和別人一哄而上,爭搶落在地上的煙頭。
“認識。”巫酒手臂擱在枱面上,食指輕輕敲擊出了“噠噠”聲:“他要死了。”原本被判死緩,還有機會蹲個幾十年牢,靠表現好慢慢減刑期。但江澈就像是受了什麼詛咒一樣,在牢裏迅速枯瘦了下去。醫生沒檢查出毛病,自然沒同意保外就醫,他枯瘦的速度太快,甚至到了路都走不了的地步。現在就靠掛營養液續命,說不好多久人就沒了。
監控的屏幕閃了一下。
江以勝臉上露出幾分“原來如此”的神色:“他有話帶給我?”
“嘖。江澈為了你可謂是壞事做盡,但他都要死了,你看起來也沒有多在乎。”巫酒注意到他依舊沒多大變化的表情,紅唇略微彎起:“不過沒關係,你只會比他死得更快。”
身側的溫度好像降了一些。江以勝莫名開始汗毛直立,往左右看去,哪裏還有獄警,分明都是濕冷的白霧。
監控的畫面和聲音一起“滋啦”了一下,周圍看守的獄警只看見巫酒說出“你兒子要死了”后,江以勝突然就站起來,像是被電話蜇到了手一樣,將聽筒扔了下去,接着就瘋了一樣的大喊大叫。
警告不起作用,兩位獄警立馬上前將人制服,結果江以勝還在不停掙扎,臉上滿是驚恐。
巫酒面帶愧疚,伸手將耳發別在了鬢后:“抱歉,我沒想到這句話對他的打擊這麼大。”對此外面的獄警表示理解,但探視的時間本就不長,江以勝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能繼續說話了,只能讓她下次再來。
“好的,謝謝。”巫酒直起身子:“那我下次再來。”來看他的屍體。
秦秘書是一起來的。他沒進去,就坐在來訪者的座位區,發獃一樣,愣愣地看着工作人員和來來往往的普通人。巫酒出來后,他頓了一秒才站起來:“處理好了?”
“對。”巫酒語氣帶着點疲倦:“回去吧。公司有什麼需要我處理的嗎?”兩人一起往外走。
這段時間秦秘書負責的事很多,或許是熬夜了,眼睛裏爆出了好些紅血絲:“沒有,公司一切運轉正常。”
接着他抿了下唇:“我想去看看明總。”
日光被屋檐分割出了明暗兩邊,巫酒一腳踏出去,語氣輕快了幾分:“那就去看。”
誰也沒想到明余渡的病情會惡化的這麼快。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但秦秘書再見到這個人時,卻感覺恍如隔世。他的老闆現在躺在病床里,穿着寬大的病號服,唇色雪白。旁邊監控體征的儀器上,綠色的心跳波折出不規律的折號。
身體還是那個身體,人還是那個人,但那種生機卻一下就枯竭了。
控制的葯也慢慢不起作用,明余渡開始高頻率的發病,監控身體的儀器一次次發出尖銳的警告,但醫生也束手無策,中間幾度問要不要打止痛的嗎啡,明余渡都拒絕了。
他現在其實連疼痛都筷感受不到,只是身體在下意識地做出防禦性的動作。
又一次意識清醒后,明余渡看見了弗拉德。猩紅眼珠的吸血鬼親王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溫熱的手掌正緊緊握着他的手。死亡即將來臨,明余渡很平靜,他們也很平靜。
有次明余渡意識昏沉間,還聽見弗拉德的秘書在走廊和他說話。一直保持着西裝革履和體面的安秘書,聲音里竟然帶着一點哽咽,勸弗拉德不要把情緒都憋在心裏。
應該是弗拉德立遺囑的事把人嚇着了吧。
明余渡又看到了秦秘書,思緒收回,用略微虛弱的語氣問對方關於青禾兒童福利院和幾個基金會的事。
“一切正常,按您的吩咐,您病重的消息一直在盡量瞞着劉姨。”
明余渡點頭:“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是很好,之後可能需要你幫我照看一下。還有妞妞那邊,她還小,上學的事也需要幫忙注意。”
提起妞妞,明余渡又想到了秦秘書同樣在醫院的奶奶:“醫藥集團那邊還需要繼續追蹤,還有李導的那部電影……”明時娛樂給李導的那部硬科幻注資了兩個多億,明余渡還答應了給人做特效,但李導拍攝的時間周期不短,現在看來是來不及了。假如扶植的國內特效團隊也不爭氣,大概只能追加投資,找國外的團隊做。
說著說著明余渡露出了幾分苦笑:“都要死了,才發現還有這麼多的事沒做,還有這麼多遺憾沒有完成。”
聽見這話,秦秘書眼眶立刻就紅了。他不想在明余渡面前落淚,只能偏過臉,用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現在病得厲害,但只要清醒過來,就像是將死之人放心不下後事一樣問東問西。這樣的場景實在太讓人無力。這種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生命一點點流逝,無法挽回,無可奈何的感覺。
秦秘書深吸了口氣,勉強壓下了鼻尖的酸澀:“您……您病重的消息,公司那邊也不說嗎?”
明余渡參加完頒獎典禮卻沒有回國,不光員工們覺得奇怪,在問“總裁什麼時候回來”,就連他的粉絲也好像察覺不對,在聯繫工作人員,問他最近在忙什麼。
他病重的消息,一直壓着。
明余渡說了幾句話就感覺有點疲倦:“等我死後,再發個訃告就行了。”
秦秘書沒有再說什麼,安靜退了出去。
之後的事明余渡沒了一點印象。他意識昏沉,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時鈺、狄埃斯、弗拉德、嚴晝、巫酒,他們全在身邊。
病房很安靜,除了儀器運作的聲音,就只有他們同頻的呼吸聲。空氣里有種獨特的消毒水味兒,狄埃斯在輕輕摩挲他的手背。
明余渡眼睛裏流露出了幾分笑意。
死亡真正臨近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五感在緩慢地消失,即使將眼皮再用力撐起來,視線里也在慢慢變暗。接着他感覺有些冷,意識也在緩慢地陷入泥沼。
明余渡呼吸開始無意識地拉長,再拉長——
直到又一次吐氣后,他的穿着病號服的胸膛沒有了絲毫起伏。連結心跳的儀器發出了平穩的嗡嗡聲,那條綠色的線,從折號變成了平直。
夜風撩起窗帘,一縷月光從窗外照了進來。此時的病房裏,只剩下床上表情安穩,蓋着被子的青年。
他唇邊還帶着笑,像是睡著了。
(本章完)